次日,北军旱寨,中军帐内。
曹操端坐上首,一身戎装,甲胄在手,不怒自威。
虎将许褚立于曹操身侧,瞥见蔡瑁、张允、蒯越等人,面露不屑。
张允感觉到许褚目光,如有芒刺在背。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如此惨败,恐怕动摇军心,况且仔细算来,自曹操南下以来,除了他们拱手让出的荆州以外,还没有打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胜仗——长坂一役没追着刘备不说,横扫北方的百万曹军,被赵云七进七出如闲庭信步,如今又被江东的周瑜观鱼赏花一般折兵毁船。赵云之事,可以说责在北军,曹操总不至于怨恨自己,能怨恨的只有昨夜的战败。
故而未等曹操开口责问,已经抢先一步上前谢罪道:
“此次兵败,乃因臣等对荆州水军疏于操练,还请丞相责罚。”
诚然,蔡瑁为荆州军主帅,张允不外乎是个军师,治军的职责无论如何也用该让他背下。
可是,这责任总得有人来认,同为荆州降将,他不能指望已经与蔡氏离心离德的蒯越,也不能指望终日浑浑噩噩的黄射,而正在气头上的蔡瑁更加靠不住,他甚至觉得此时蔡瑁不开口才好,免得不分场合地发起牢骚火上浇油。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蔡氏乃是荆襄首屈一指的豪族,蔡瑁这个长子嫡孙自出生起就和土皇帝差不多,他之前的主公刘景升也要礼让他三分,刘琮更是可以任他随意废立。如今,即便是身在曹营,也知道一代枭雄曹操与他以前的那些所谓“主公”截然不同,但性情怎能一时改变,冲动之下也不能吃下这哑巴亏。
而且,此时他认为自己是最有资格生气的人,毕竟江东军夜袭,损的是他的兵,折的是他的将,沉的是他的船,他朝夕相处的旧部殒命大江,他的亲弟弟蔡中如今还危在旦夕。
如果不是曹操非得把荆州军放在外围挡挡箭牌,他有怎需独自应对此次夜袭,如果不是曹操斥候无用的话,他们怎么会没有丝毫准备,甚至他觉得,哪怕是曹操肯听他的谏言,祭天祭地得江神襄助的话,昨夜的天气也未必如斯恶劣,他们又怎会在敌军靠近时一无所知。这三件事,但凡他曹操做到了一样,他都不至于有如此惨烈的损伤。
蔡瑁正是兀自越想越气的时候,却听得那厢张允竟然自行领罪,一时间又如何能品出他军师的良苦用心,顿时火冒三丈,只觉得自己和自己的荆州兵勇委屈得很,身为主帅,他不能让自己的人马刚刚经历一场浩劫,就背负骂名。曹操又如何,当年在宛城,这位如今已经得到半壁江山的曹丞相若没有典韦和曹昂的拼死相救,不也已经成了张绣的刀下鬼。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谴责自己这一时成败。
于是立刻出列,振振有词地说道:“禀明公,损兵折将虽为末将不才,但落败至此,恐也有孤立无援、苍天不佑之尤。”
曹操立刻听出蔡瑁的弦外之音,对蔡瑁的不满又加深几分。
他的心中深谙自己与蔡瑁的隔阂所在——
蔡瑁一致认为,曹操之所以任用荆州军当先锋,乃是对自己心存疑虑,想借孙权和刘备之手顺便消弱蔡瑁的势力,让他成为许昌城中另一个“张绣”。而曹操也无奈,固然忌讳蔡瑁这个反复无常之人以及他手上的荆州兵勇,但是此时此刻,他更加看中的是江东之地。他何尝不希望能任用自己的青、徐兵大破孙刘,只是如今他没有办法,因为纵然荆州兵是一支孙武在世也救不了的弱旅,总也比一上了船就站也站不稳的北军要好得多。听得蔡瑁抱怨,曹操一时没有言语。
诚然,在曹操心中,蔡瑁连被他问责的资格都没有。
“蔡瑁!败军之将,不知自省,却在此大言不惭,枉为将帅。”
这番斥责,乃是出自余怒未消的于禁。他昨夜恰巧拜访黄射,二人聊至深夜,索性留宿水寨。因而成了北军中唯一一个正面遭遇了周瑜的将领。在他看来,周瑜固然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但蔡瑁的应敌能力也可为“世间少有”,纵然他算得上五子良将中脾气最好的一个,也看不下去蔡瑁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廉耻地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但蔡瑁此时连曹操都不怵,自然也不会将于禁放在眼里,冷笑一声说道:“那我蔡徳圭还真得请教文则将军,当年博望坡下是如何自省的了?”
蔡瑁可谓一语道出于禁的痛处。
于禁自初平四年入行伍,追随济北相鲍信讨伐黄巾军,至今凡二十四年。经大小战役无数,无有败绩。宛城之战中,即便主力遇险,也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乃是曹操极为看重的将才,拜为虎威将军;曹军至内,更谓之常胜之将。而这位常胜将军生平唯一一次败绩,乃是建安七年,和曹仁、李典一起,与刘备在博望的对峙,当是时,一向命途不济的刘皇叔新得了军师徐庶,初露锋芒之时,就扎着了于禁。
此番败绩,曾被于禁认为一生之耻,当然,经历了昨夜周瑜的偷袭,便不再是了。
曹操仍没有说话,但是他听不得他的五子良将受辱,不禁皱了下眉头,荀攸看在眼中,立刻出言说道:”二位将军无需互相指责,大敌当前,应当精诚团结。文则将军也不必与徳圭将军纠结这一战之败。而徳圭将军,身为水军主将也当谨慎言辞,切记扰乱军心。我辈乃是奉天子之诏讨逆,为大汉社稷,为黎民苍生,名正言顺,无愧天地,何来苍天不佑之说?”
曹操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荀攸一眼,中有赞许之色——
他明白荀攸这是在提醒自己另一件他已经不能不引起重视的事,那便是军中盛传的水鬼索命之事。
这事起于他们尚在将领之时,偶尔有将士溺死水中之事发生,蔡瑁还专门为这件事尚过奏表,让他祭祀江神——奇相。但曹操自己没当一回事,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他当时更加关心怎么解决北军内流行起来的瘟疫。
然而,没过多久,曹操陡然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那些所谓的溺死者没有葬身江河无影无踪,也没有像平素浮尸一样在溺死数日之后因身体发胀而浮出水面。那些呈现出明显溺死之状的尸体或被放置在干燥的甲板上,或是在舱房内,甚至被挂在了桅杆上,景象恐怖,如同一场诡异的祭祀。这绝非意外,最可能的是有内奸在军中,或乱军心。曹操心里很明白,他周围的荀攸等人也明白,但是北军之中,能有几个曹操、荀攸?他们本就对着南方的土地充满未至的恐惧,而对此熟悉的荆州军又一口咬定这是水鬼索命,又如何不让来自青州、徐州的兵勇们偏信鬼神之说。
一时间,传言以比瘟疫更迅猛的速度流传开来,瞬间就动摇了战事中最为重要的人心。
而这个幕后黑手,潜藏在数万荆州降众之中,之所以做这种装神弄鬼的勾当,可见军阶并不高,加之蔡瑁不可能配合,真要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如今,是否能揪出一两个细作已经不重要了,将士们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莫过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