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位少年将已至营中。
周瑜端坐首座打量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后生。
只见年仅二十岁的凌统,身形精健,着一身玄色鱼鳞铁甲,英姿勃发,少年意气。他本是烈士遗孤,长于军中,得这些江东将领照应多年,早已没了军中等级的隔阂,视程普、周瑜等人为父兄亲族;此番被夜召入营,猜想定然是他的公瑾大哥要委派什么重要军务,加之见到王岘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故此时一双黑白分明,神采奕奕地眼睛毫不避忌地围着周瑜转,似乎就等他一声令下,他便要领一支轻骑杀入曹军取曹操首级,端是有当年霍去病直捣匈奴王庭、封狼居胥的气魄。
而站在他一旁的王岘却显得淡然些,他刚刚随刘琦从江夏返回樊口,风尘仆仆,着荼白色直裾便服,略显单薄,却多了分文士俊逸。他年纪比凌统小一些,身形样貌都间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眉眼轮廓尚存几分稚气。神色中的几分疲惫下,却透着蓄势待发的锐利,与半年前那个江夏城外的少年判若两人,也早已不像什么孙翊,反而像极了他们的主公孙权。
若说凌统是战神刑天手中的干戚,而王岘则是后羿的利箭,一离弦,则改天换日。
“大都督召我们前来可是有何战机?兄弟们可都眼巴巴地等着您的军令呢。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练了也不只千日了,大都督就用我们一回吧。主公临行前不是也说我们是羽林军么,可这哪里有不打匈奴的羽林军啊。”
凌统已然急不可耐,和江东大多数初出茅庐的年轻将领一样,这场战争于他们而言,既不是将吞噬他们年轻生命的妖兽,也不是决定江东生死的悲壮战歌。对面的百万大军也好,百里战船也好,在这些二十岁上下的江东子弟的眼中早已化成了他们唾手可得的战功和荣耀。
凌统这厢忙不迭地请战,还不忘用手肘搥了一下王岘让他配合自己,王岘此时正用余光看那张军事地图
周瑜知道这班少年的心思,多少也被他们的年轻的朝气感染,但是战场毕竟是残酷的,况且是如今敌众我寡之境,岂能像他们这样等闲视之,故而面上仍然给了凌统一瓢冷水——
“你让我上哪儿去给你们找匈奴啊?对面的北军是一百万颗等着你们去拿的脑袋吗?”
“还用兵一时!你们俩个人用过兵吗?上过几次战场?就江夏那一次吧,那算打仗吗?”
凌统和王岘互看一眼,都颇为尴尬。周瑜这是轻易地抓住了他们的痛处——半年前的江夏之战,正是因为王岘射向黄祖的三箭而草草收场,而自王岘到江东以来,算是和凌统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唯有此事,凌统一直以来对他耿耿于怀,时常拿出来抱怨。
凌统很是不忿,嘟哝道:“大都督您不给机会,我们不永远都是生头。”
周瑜不理凌统,转而对王岘说道:“王宗之,你呢?不请战么?”
此时,他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毕竟眼前的王岘不同于凌统,不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岘尚未猜出周瑜用意,只得识趣地答道:“听凭大都督调遣。”
“好。”周瑜说罢起身,来到地图边。凌统和王岘也围了上去。
只见周瑜指着云杜附近的一片山区道:“眼下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王岘看了眼周瑜手指的那片区域,心中沉了一下,皱眉道:“大都督,此为京山,据斥候来报,似是由李典重兵把守。”
周瑜点头道:“此处乃曹操囤积军粮之所,余已与孔明商定,如今敌众我寡,当因奇致胜,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焚其粮草、断其粮道,逼其退兵。”
凌统闻言先是颇为遗憾地撇了下嘴,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条计策漏洞百出,不堪实践。毕竟周瑜是江东三军的灵魂人物,在这些年轻的小辈眼里甚至可以与上古时代主兵事的蚩尤相提并论。这个人的决策怎会有纰漏,况且还是与有卧龙之称的诸葛孔明商定的,那自然该是万全之策。
只是不正面短兵相接,光去放一把火就把曹军赶回北地了?这场他期待已久的大战就要打完了?这对于凌统而言,不否又是一次草草收场的战局,着实是不痛快的。
但是,当他仔细考虑当如何用兵之时,心中却疑窦丛生,那京山周围是群山峻岭,地势复杂,从樊口出兵,必然还得经过云梦泽国,本就不是一条适合奇袭的路线,况且王岘方才也说,京山那里已经有重兵守卫,至于多少兵力虽然不知,但用他和王岘可以调配的三百乌衣卫与之对抗,恐怕也绝非易事。再看向王岘,见他也是盯着地图,眉头紧锁,更加明白此役艰难。
周瑜和鲁肃看着凌统脸上不屑的神情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忧虑之色,觉得颇为好笑,但仍然强行忍住,又学着诸葛亮使出一招激将法:“公绩你,有何难处吗?”
凌统果然中计;一来,周瑜所言对他来说就是如山军令,为将者,哪有不奉上命的道理,如今别说只是让他去曹操的粮仓里放一把火,就是让他放火烧自己,他都不该皱一下眉头。再者,方才自己苦苦请战的话音还未落地,这厢就怯懦了,他又怎配为凌氏子孙,怎能有颜面见其先父凌操于九泉之下?
当下一咬牙,向周瑜抱拳说道:“末将领命,不成功,便成仁。”
王岘冷不丁听见凌统这满怀悲壮且铿锵有力的声音,眉头锁得更紧。
周瑜看在眼里也没有立刻回应凌统。他自然不是真心让他们二人去干断曹军粮道这等有去无回赔本买卖,这么一说,无非是试二人一试,如今还需王岘表态,这试练才算完满。
只见王岘犹豫了片刻,神情凝重,方才问道:“末将斗胆一问,此事是否为诸葛亮的主张?”
王岘此时对卧龙先生已经没有用尊称,乃是极其无礼地直呼其名。
周瑜颇感欣慰,却仍是端着严肃的主帅架子,很是冷漠地回应:“这与你何干?”
王岘眼底闪过一丝恨意,道:“若是,恐怕就与末将有关。”
他说完此话稍稍停顿,向鲁肃望了一眼,鲁肃将头向周瑜处偏了偏。
王岘得了鲁肃示意,继续道:“不敢欺瞒大都督,此番在江夏,末将……末将的确对刘豫州他们行了一些小人之道,若是诸葛亮出此毒计损我甲士,折我兵锋,怕是对末将的报复。末将质疑军令有罪,但此断粮之计决不可取,还望大都督三思。”
周瑜点了点头,和鲁肃对视一眼,嘴角也不自觉勾出笑意:“那你且说说看是如何不可取。若宗之说服我了,那我方才说的便不算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