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刘琦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王岘的胳膊,竟一把把他提起来。
王岘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却还是戏很足地做出诧异之状,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向刘琦,轻笑一声说道:
“大公子这是作甚?”
刘琦暗自咬牙,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怒气稍稍压制了一些:
“王岘你要为孙将军讨要荆州也得找对人,我刘琦才是先荆州牧刘景升的嫡长子,荆州归属本也与叔父无干。”
说着手上又是一用力,王岘毫无防备,一时没站稳,顺势也从面前的几案上跨了出去。
“想要荆州是吗?先牵上你的白鹿与我比试一回。”
刘琦的神色强自镇定,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挑衅的样子,王岘看着哑然,心中也隐隐不忍——他早先杀黄祖是为了救这个人的性命,而如今,他也是要救这个人,可是此次他没有办法再给他一个城池,唯一的一条生路对于这个旧主而言,却也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境地。
他没多说什么,颇为顺从地随刘琦出了帐,翻身上马,一阵骏马嘶鸣声后,二人已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待白鹿跑出营门,王岘突然想到,这场比赛自己恐怕是要败了的,因为他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只能紧紧跟着刘琦。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渐渐听见有流水声,那声音低沉,却暗藏汹涌,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片如天空一般的灰蓝色,缓缓流动,原来不知不觉,二人已来到江水之畔。
刘琦却好像丝毫看不见面前的滔滔江水,拼命策马向前冲去,片刻就和王岘拉开一段距离。
王岘见状急忙跟上,单手拽住白鹿的缰绳,又腾出一只手擒住刘琦手中的缰绳,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双手同时发力向回一收,两条缰绳将他的掌心划得血肉模糊,才险险让两匹狂奔的骏马都在江边停住了。
“大公子,是想死在我面前吗?用你自己这条命再给我王岘加上个我根本不在乎的弑主之名?但是在这之后荆州会如何你想过吗?”
江水之畔只有他们两个人,王岘没有顾忌,对着刘琦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训斥,语速极快,刘琦并没有听清多少,只记得,王岘上次如此,应该是他拒绝了来自荆州蔡氏的联姻之约。
刘琦很是恍惚,他还没从刚才疯狂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其实,他也并不是想死,确切地说,他此时的头脑一片混沌,无所想,无所念,眼前却有历历过往闪现——
建安十一年中秋的月色下,王岘郑重得让他有些害怕的拜别;
早春时候,从江夏传来的黄祖被杀的消息;
还有仲夏时节,诸葛孔明对自己的点拨。
王岘显然是急了,也没有要等刘琦回答的意思,兀自滔滔不绝:
“如果你今天死在这条江里。江夏之内,你的人马会分崩离析,即便不各寻出路,必然也士气全无,不堪一战;江陵之外,那些感念景升公的恩德,牵挂着你的荆州旧部,会将我王岘视为死敌,必也要死心塌地地追随曹操踏平江东,说是为你报仇,却也再无事刘的可能。更别说,曹操的手要够得着我江东,也要先剿灭了刘备在此残余的势力。如此一来,荆州还能守得住吗?这大好城池,大好战场,你非要意气用事,任它自生自灭,其结果不和刘琮的束手就擒一样?”
说到此处,王岘冷笑了一声,愤愤地咬紧牙关凝视江水片刻,才说道:
“这么多风风雨雨过去了,公子怎么还是学不会审度时势。”
刘琦听罢,却也从方才错愕中清醒了过来,他看向王岘,雪花飘飘悠悠地阻隔在二人面前,他看不清楚王岘的脸,然而正是如此,他更有底气了。
“宗之以为,我将荆州拱手让给孙权,在先父眼中,我比刘琮又能好到哪儿?”
王岘对刘琦的回答并不意外,他了解刘琦,此人会乱阵脚,但只在一时,过了这一时,这个年轻的公子会表现出难得的沉着冷静。更别说,此时他近乎一无所有,自然也有破釜沉舟的决然。
“若在景升公眼中,并无不同。”王岘淡淡道。
“宗之倒也是坦诚。”刘琦轻笑,心中复杂矛盾——此时王岘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策略,但是他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让他自己都厌恶的畅然,觉得这风雪似乎模糊了时光,二人都回到了建安十一年的襄阳城,在一个最好地方,一个最好的时辰。
“公子也是坦荡之人。”王岘喃喃说,还好此时风小了,这声音虽轻,却也没有淹没在风雪里。
“宗之就凭这’坦荡’二字想换荆州,未免太看轻我刘琦了。”刘琦开了个玩笑。
“不凭这两个字,却也凭公子的坦荡之心。”
说这话时,王岘的目光从眼前的江面上收了回来,看向刘琦。
荆州,于他王岘,于孔明都是向皇图霸业迈出的第一步,而此时代表着荆州的就是眼前的刘琦。论情谊,他的主公孙权不如孔明身后的刘皇叔,但王岘认定,刘琦所重,绝不是一份亲情。
“公子心中所念,究竟是景升公或是刘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将如何看待公子,还是荆州之内百姓的安危?”
刘琦闭起眼睛,眉头深锁:
“宗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刘琦不让荆州,曹操北归之后,宗之你便要替孙权兴兵硬夺下荆州么?”
“若是呢?公子觉得我王岘之才学,可有逊于孔明;吴……”王岘突觉以吴侯相称,此时不妥,遂又改口:“孙将军若他日与刘皇叔一战,熟胜熟负?”
这一问本是多余的,刘备一个月前方才输的丢盔卸甲,谈何迎战,更别说去应对江东的文昌武盛,但毕竟刘备是他一直以来尊重的叔父,而这时运之败,怨不得刘皇叔,若怨,也只能怪他的兄弟刘琮。
“人生总是有起有伏,如今叔父命途稍滞;孙将军暂当鼎盛,叔父自然不敌孙将军。但是如果宗之你真的体恤荆州百姓,为何不劝孙将军本本分分地守着江东,别总想着胡乱染指他地。”
王岘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这天下割据之人,又岂止我家将军一个。而无论公子也好,刘皇叔也好,都守不住这天下觊觎之地。宗之这么想,天下诸侯也会这么想,一旦他们认定荆州可得,则会来抢。这天下的战乱之祸,百姓之苦,从来无关外敌,乃因主弱而起。”
刘琦沉思,心中也觉得王岘所言有理,如今群雄割据,天下大乱,乃是因为桓、灵二帝昏聩,汉室积弱;斯年匈奴南下,乃是因中原空虚。一时间,竟忘了此时他们二人在争论荆州归属,心中尽为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叹道:“这天下何时可得安泰?”
王岘对曰:“有识之士,择一明主;君侯之志,当王天下。”
刘琦不怒反笑:“王天下?呵,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恐怕从曹贼口中说出来都不能像宗之你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王朝更替,算什么无道。春秋战国,浊浊乱世近六百年,黎民世受战乱之苦,生灵涂炭苍天不怜,这才是无道。公子所愿,是天下安泰,还需在乎这乱世终结之时,庙堂中的天子是姓刘,姓孙或是姓曹?”
刘琦闻言,心中也有所动摇,不知如何应对。
王岘见状,乘胜追击,说:“公子曾经问过我,我为何会追随公子。”
刘琦听罢这话,眼睛瞥向王岘,这的确是他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只是一方池塘,而王岘不是池中之物。就好比昔日追随他的时候,王岘连个荆州牧的位置都不敢许诺给他,而如今,他敢对孙权许以天下。
正想着,却听王岘道:“公子可还记得,建安七年春,南漳水镜庄,秦王子婴论。”
刘琦经这“建安七年”的提醒,方才想起那一段旧事——刘琦那时年仅十五岁,四处拜师求学。斯年春日踏青,路过水镜先生司马徽的隐居之所,适逢司马徽众弟子论及楚汉相争,刘琦也就跟着去凑个热闹。
众人各抒己见,或谓高祖韬光养晦,或赞项王英雄盖世,或敬张良国士无双。
轮到刘琦时,他一时无言以对,眼前却莫名浮现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人跪坐在一架由白马拉着的马车之上,双手反绑于身后,着一身缟素,在他面前是一方蓝绿色的国玺,这方传国玉玺四角皆周全,准备呈献给自泗水而来的刘季。
刘琦知道这人便是秦王子婴,这位仅仅在秦王位子上坐了四十六天的中年人面容儒雅,平静如常,不卑不亢。
“公子说,子婴以一己之辱;保全咸阳,保全秦人,是不逊于秦国历代先君的明主。”
王岘说这话没有看刘琦,在风雪中眯着眼睛,向西北方看去,追忆着一片春日和煦的阳光下,盎然翠意围绕中的水镜山庄。
刘琦隐约觉得,这不是他当时的原话。
斯时他是一个何等羞涩的少年,心中万丈豪情,鸿鹄志向,与这些名士相逢之时,也多是化成一个赧笑。在水镜先生的住所,在卧龙、凤雏的注视之下,他的回答断然不会这样顺畅,且有条有理。
况且,他不认为秦王子婴的作为是屈辱的。
相反,当年的那一幕在他心里,不是投降,而是皇权的传递,以旷古未有之静谐替代血雨腥风,让一个王朝始于雄壮而终于慈悲,这在他看来是尤为高尚的。
王岘继续说道:“我那时觉得公子懦弱,一如子婴,后来才发现,是我浅薄。现在仔细想想,当年的子婴又何止投降这一条路可走,毕竟他不是庸才,函谷关内又是秦人的根基,而秦人善战不曾畏死,子婴若拼死一战,与高祖皇帝玉石俱焚恐怕也不是难事。”
“但其结果又能如何,以三秦焦土,换一人悲壮之名?”刘琦双手抱臂,说道。
这一刻,他无需任何人的肯定,包括王岘在内。
毕竟,第一个告诉他这些的,在他心里已不属凡尘,而可以通神。
遥想当年襄阳城郊的绿水青山中,何止司马徽一个奇人。
刘琦想着,嘴角也多了一抹笑意。
比起那个时而穿着一身短褐,像个田舍汉一样种着地、钓着鱼的“郎中”,司马徽也不过是小隐之人。
“正是如此。天下是什么?不是九州沃土,而是仰赖这片土地谋生的百姓。”
王岘如实答道,这不是他的话,这是他父亲的话,更确切的说,这是许多年前他父亲对刘琦的教导——这样的时候,如果他想给自己之前的铺垫在加把柴火,那么他父亲的力量必然远远超过他自己的。
刘琦觉得此时自己的双脚虽然站在僵硬的土地上,但心已经浮在了半空以一种超然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是这众生并不能让他满意。就比如现在,风雪初停,四野银装,天地明亮的光景,岸边应该出现一群快活的孩子打雪仗,三两闲适的士子为这番寒冬景致吟一诗,作一赋,此为天下太平而不是如今他看见的,残甲折戟,冻馁之骨。
“我刘琦,可负列祖列宗,不可负天下。宗之当真得以让我无愧于天下吗?”
“吴侯可以。”
王岘不知刘琦此时的心理变化,但立刻给出了这个坚定的回应,这件他深信不疑的事情,他也要让刘琦相信。
刘琦轻叹一声,恍然间,他忽觉全身通透畅快,似乎一眼看尽江山,但江山非他所爱。这声轻叹也释然,洒脱,关于这个足以左右天下大局的决定,刘琦所有的思量只化作这一叹——悼念了祖先缔造的盛世,接纳了一方崛起的雄主:
“待两军会和,我会将荆州托付给孙将军,也会亲自昭告天下。但若孙将军……”
刘琦说到此处停住,他本想说若吴侯有负荆州百姓,他绝不善罢甘休,但话未出口,刘琦自己已然觉得此话十分愚蠢——如今他手中尚有万余兵勇且为人鱼肉,更别说孙权提领荆州之后,他以蚍蜉之身何以撼大树,不禁哂笑,拍了拍王岘的肩膀:“罢了,我信的也从来不是吴侯,而是你王宗之。”
王岘闻言一笑,觉得自己说什么“永不相负。”或者是道谢都十分没有意思。说到底,虽然刘琦信任他,但让刘琦走出这一步的根本不在于王岘,而在于刘琦心中对天下的仁慈。就这点来说,刘琦是比他高尚许多的,这个“谢”字需天下人来说,这份信任也需另有人担待,他王岘又算什么,于是如实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子返回江北大营。鲁子敬此时怕是已在相邀刘皇叔与我家主公会师樊口了。”
刘琦登时愣住。
王岘又道:“曹操已休整荆州旧部,追击刘豫州,须臾可至夏口,而江北残垣无险可守,唯有江南险滩,尚可堪一战。”
刘琦隐约觉察出自己上了当,却也释然,只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不是宗之你谋得荆州,孙将军才肯发兵?”
王岘说道:“吴侯本就无此念,迟迟发兵,并非是对公子或是刘豫州,乃是对曹贼。”
见刘琦面露不解之色,王岘又继续说道:
“兵者诡道,实而示之以虚;曹操未得孙刘联军之实,则会误以为自己面对的敌人不过刘豫州与公子所率荆州残兵,而不急于与赵俨、程昱会师,孤军前行;此时公子与刘豫州东向江左,诱敌深入,再与公瑾、程公合兵一处,攻其不备之时,则此战可胜,曹贼可擒。”
王岘紧了紧马鞍,扶刘琦上马,又将马鞭递给刘琦,说道:
“我王岘或许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但吴侯绝不会以江东黎民,天下大义为一己之私的筹码。”
刘琦一时间接收太多信息,有些浑浑噩噩,但很快豁然开朗。他的决断,本来就不是卖给谁的人情,于是道:
“今日所言,我不收回一个字。也望吴侯不弃,以此为万世开得太平。”
言毕,刘琦扬鞭纵马,扬长而去。马蹄溅起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升起一片片温暖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