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帐时,天空满是灰蓝色的积云,看来又有大雪将至。
天色暗淡,各个军帐中点起了灯。
借着烛光,帐上映出四个熟悉的人影。
王岘看着这些人影,停留了片刻,有一丝不忍。
然而手放在帐门上的那一刻,却没有了半分犹豫。
王岘一进帐,表情立刻换成了平日在他的脸上不多见的赤诚,语气也是一股好客的热忱:
“刘皇叔与大公子亲自前来可是折煞在下了,您二位是主,理应我们这些做客的去拜访的,只是军中多事,还望皇叔海涵宗之的失礼之罪。”
王岘向四人见礼,匆匆落座,然此态度,却让刘备侧目,在刘备的印象中,此人从幼年就颇为恃才傲物,有理无理,都不饶人。其父鲜有管教,师长亲朋也觉得他年纪尚小,未曾约束。刘备曾一度觉得,王岘大概会成为第二个祢衡,本不在意。而如今,不过是易了主,却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但是,刘备毕竟是阅人无数,即便此时,王岘表现得再谦恭,他也知道这笑脸之后暗藏的阴谋。
而比起已经几乎要摆在明面上的“阴谋”,王岘方才的“匆忙”更让孔明在意,四人中,他也仅仅是和刘备稍稍对视一眼,至于刘琦,更是不敢直视,如此看来,他这个自诩清高出尘的同门师弟仍念着这份君臣旧情,刘琦此番一同前来,也未必就是个累赘。
但是,孔明这种想法,在下一刻就遭遇了初次打击,只听刘琦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说道:“怕是王将军本来也就不觉得自己是客,来了就是要做主的吧。”
王岘收起刚刚那副热情得过分的神态,那双眼睛虽然仍不自觉地回避着刘琦,但眼中是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符的沈静、默然,说道:“汉室倾危,生灵涂炭,苍天不忍,总得有人做主,刘皇叔不安居涿县故里,硬是卷入这场纷乱,不也是想为天下做个主吗。”
刘琦无言以对。
刘备急忙解围,反问鲁子敬去向道:“不知鲁子敬何时到?”
王岘草草回应:“说来不巧,子敬兄探访故友,恐怕得有几日才得回营,但皇叔若有要事,也可告与在下,即便在下官微言轻,倒也可以代为转达我家主公,以待定夺。”
王岘给出的理由不假思索,漏洞百出,且不说从未听闻鲁肃在此处有何故友,此时大战在即,鲁肃身为缔结盟约的重臣,怎能擅自离营多日。
显然,王岘是个聪明人,本可以编出比这更完美的说词,只是他不愿意,也根本不在乎刘备会不会相信。
可如此轻慢态度,却反而让刘备稍稍安下心来——鲁肃避而不见,反而说明了孙权并不想破坏此次联盟,用王岘这个年纪尚轻且与荆州有些渊源的江东新贵来送这碗“闭门羹”,便是留下了回旋的余地,只要他刘备稳住阵脚,王岘今日在这个营帐中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可以是一场闹剧。
“此番得与孙将军结盟,宗之与子敬先生皆居功至伟,玄德替天子谢过。”
刘备这般说罢,长身而起,拱手而拜,这是他一贯的谦恭姿态,特别是沦落到如此境地之时,虽嘴上仍不忘强调自己汉室宗亲的身份,然而却也不露半分尊贵骄矜。这也是王岘一直以来对这个时运不济的中年人十分佩服的一点。因为这般形状,换了旁人来做恐怕会显出欺世盗名的虚伪,但是,放在刘玄德这,却显出了推心置腹的真诚。正是这真诚二字,换来关张赵三将的耿耿忠心,换来了诸葛孔明出山相助,也换来了当年荆州志士的舍命相救。
可是此时,在刘备身侧的赵云、刘琦对刘备这番礼数很是看不下去,前者,是出于对于自己主公的崇敬,后者既有对刘备这个族叔的敬重,也有对王岘的恼火,将头偏向一边。
王岘知这是有意抬举他,但双方既然都是假意,他也不像无谓推脱一番硬是做出一副世故,仅仅拱手回礼,有礼有节,却拒人千里之外:
“天子蒙难,为人臣者岂能安然坐视,举兵讨贼,乃是分内之责,又岂敢受皇叔之拜。”
刘备回到座位,朝王岘又是一拱手,说道:
“孙将军高义,大汉可兴也。”
刘备的笑容依旧不改,话锋却是一转:
“但是,兵贵神速,如今曹军已屯兵江陵,夏口须臾可至,不知孙将军的虎师何时可至啊?”
王岘似是早有准备,对曰:
“皇叔也兴兵多年,应当知道,三军一动,绝非小事,光是粮草筹集,军需调配怎么也需要十天半月,此番战事非同小可,自然得慎之又慎。此为我江东军务,不劳刘皇叔费心。”
这一番话多半是实情,然而王岘却说得敷衍推脱,是有意让刘备肯定自己的疑虑。这步走得攻守皆可,若刘备肯以荆州交换援军,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倒也无妨,实则周瑜、程普大军已经开拔,前往樊口。再过片刻,鲁肃就可突然归营,告知刘备这个好消息,而王岘所言也无半句假话,一来不会陷吴侯于不义,二来算是借此给刘备一番敲打。
毕竟,待大战结束,不管刘豫州认不认,荆州,吴侯志在必得。
末了,王岘不忘再加一把火:
“万一不小心误了一时,相信刘皇叔也能浴血奋战不辱汉室威名,若真是不济,我家主公也是仁义之主,定会承皇叔之志,北上勤王。”
说罢,停了片刻,见无人反应,淡淡又说:“一句玩笑话,莫要见怪。”
刘备点头迎合,但是王岘的态度让他琢磨不透,内心不安——
王岘说这话时没有狡黠与傲气,双目沉静清澈,却隐隐泛出寒意,并不像在说一句玩笑话。
刘备虽然明白王岘此时的态度是孙权的授意,但是他也十分怀疑孙权是否真的能掌控眼前的少年。王岘是一个谋士,和孔明不一样,至少在刘备的眼里,他缺乏忠诚之心,这纷乱之世,与其说是诸侯们借这样的人谋得天下,不如说是谋士借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成就功业,而如今这天下功业除了一统九州,恐怕没有什么比不战而臣荆州之地更让他们亢奋的了。如此一来,王岘不顾江东安危,也要抓住成就这番千古功业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时间,他笃定的资本也动摇了。
刘琦更是怒火中烧,双眼通红,正欲起身,却被诸葛孔明一把按住。情状如此,他虽还没有将应对之策全然思索妥当,却也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宗之嘴上说着为汉室尽心是分内之事,行事起来为何如此推脱。江东水师,素来神勇,孙伯符将军尚在之时,数次大战,皆是三军瞬息而至,短短数年,尽臣江东的功业。难道到了仲谋将军便不济如此了?”
王岘听得这番话,并不生气,反而抚掌而笑,道:
“孔明兄此问妙哉。是啊,何以至此呢。依宗之来看,江东子弟,还是江东子弟,只是……但凡为人总念及故地,此番阻截曹贼,虽也是为了我家主公身负的皇命,为江东不落入敌手,但是到底是来荆州作战,自然比不得他日荡平江东也是自然。再者,也是托了当时孔明兄在殿前那番慷慨陈词的福,如今这可不是作战这么简单,对我江东军而言,这是要客死异乡。我辈也不容易。”
说到此处,王岘的语气中竟有了些委屈,像一个抱怨中的孩子。而孔明却深知,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三军不发的责任全部推到自己身上,况且,当日他的那番言论,也确实是出自私心,并不是为大局谋划,王岘拿住这根软肋,瞬间让孔明陷入被动。
可是王岘之言,并非没有漏洞,孙权身为江东之主,却掌控不了三军将士,传扬出去,岂不沦为天下笑柄。
孔明因而故作轻松地哂笑:“是在下考虑不周,只是没想到仲谋将军提领江东已有八年,让三军领个君命,还有诸多阻碍。”
王岘揉了揉太阳穴,不接孔明的话,也不做解释,环顾左右,喃喃自语:
“若荆州也是故土,就不愁看不到我江东军气吞万里之势了。”
这句话轻描淡写,似是一句唠叨,却也直接道出了两方的挂念。
而孔明恰恰就在等王岘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比起王岘,他懂得也更为看中道德仁义的价值——或许在天下人心中被弃如敝履,但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践踏,而刘皇叔最大的筹码也恰恰是仁义道德,于是霍然起身,厉声说道:
“如今大战在即,如此不思战事胜负,不顾盟友死活,瓜分大汉江山。若为孙将军授意,度此狼子野心,也与曹贼无异。若这不过是宗之自己的主意,在下还是奉劝你别因自己立功心切,做下这陷孙将军于乱臣贼子之名的不忠不义之事。”
“孔明兄慎言。”
王岘本已经将茶盏送到嘴边,听到这话,手也停住了,死死地盯住诸葛亮。他长着一双狼眼,愤怒时不必刻意表露怒火,却威严自成,寒意弥散,就连从小与他相知的诸葛亮看见这个眼神,也脊背发凉。
王岘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
“我家主公也是受封于天子的汉臣,何来瓜分大汉之说。还是孔明认定,这荆州牧的名分非得有天子的一道诏书才算作数?我辈人臣者,一进一退均得天子金口御令?那敢问,真是如此,在座诸君,又有谁人不是乱臣贼子?”
孔明闻言自然不甘示弱,立刻回道:“该慎言的怕是宗之你。我等兴义兵乃是救天子于危难,况玄德公乃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亲,当今天子亲拜的皇叔,奉天子衣带诏匡扶汉室,宗之怎可以乱臣之名辱之。”
王岘冷笑:“宗亲又如何?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淮南王刘安之反,其始作俑者,不也是汉室宗亲,刘氏藩王么。”
孔明似是被激起斗志,还欲辩驳,却让刘皇叔拦下了。孔明心中不甘,但刘备却认定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是自己该出马的绝佳时机——他素来愿意当和事佬,来彰显自己身为汉室宗亲的威严和公正。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不甚成功。
比如建安三年,在下邳白门楼下看见被捆成粽子一样送上门的败将吕布之时,他想劝曹操将吕布收入麾下,可一番细数吕奉先杀丁原、灭董卓的骁勇家史之后,却送上了吕布的人头。又比如,数年之前,他想在荆州的嗣子之争中以长幼有序为由断个是非,却差点儿交代了自己的性命。
但即便有数个前车之鉴,皇叔仍然乐此不疲——
“二位,如今当务之急,是阻截曹贼。若此战不得胜,别说荆州归属,江东恐怕也不保,宗之以为呢?”
“大战未起,刘皇叔身为主帅却不能有必胜之心,此为不妥。”
王岘被孔明激起斗志,此时毫不退让,面对刘备的和气却步步紧逼,还不如曹操买刘备的面子。毕竟,十年前的曹操还象征性地说了一句:”使君所言在理。“
刘备一时愣住,他倒是不甚在意自己被如此怠慢,却对王岘的表现,有些不解——在荆州之时,此人固然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多是以随性潇洒的态度来场迂回战术。他此时不能评价二者之中那种更为高明,但是王岘此举,必然有他的目的。
而就在此时,他看见一直沉默的刘琦霍然起身。终于恍然大悟——王岘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冲着这个比谁都名正言顺的荆州之主。
刘备想拽住刘琦,控制局面,但是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