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津出生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家里人悲观的以为他是个哑巴。一开始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几个月以后,已经可以哭出声音来了,就是声音很小,大家稍微放心,觉得慢慢长大就会好起来。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安津三岁以后才开始学习说话。在有正式的学名之前,家人里都叫他安安。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幼儿园,小学还是五年制的,所以孩子们要等到七八岁才开始上学。等到安安四岁以后,老安头经常带着宝贝孙子出门,到了主顾家里,让他在旁边坐着看爷爷剃头,他也就安安静静坐着看,不说话,不乱跑,不起哄。老安头经常是给老头子剃光头的,剃的时候家里的孩子们喜欢在旁边看,等到光头剃到一半,孩子们就指着一半光头嘻嘻哈哈的笑。安安看见他们笑,自己也咧着嘴笑,可是那些顽皮的孩子们立即屏住呼吸,围着安安听他笑,安安反应也慢,嗓子里发出来的嘶嘶的笑声,一下子被旁边的孩子们听见,孩子们顿时被逗得大笑。每每如此,老安头都板着脸呵斥那些捣蛋的孩子们,心里更心疼这个孙子。这样有了几次,他慢慢就不带安安一起出门了。不过随着安安慢慢长大,声音也渐渐恢复了一些,他正常说话的时候,如果不是隔得远,都能听得清楚。
关于安安要不要学这门家传手艺,老安头的想法是当然要学,薪火相传嘛;儿子庆生和媳妇则认为,现在孩子应该进学校,专心学习知识,读书考大学,以后才能出息。老安头一听心里就有火,安家祖祖辈辈都是剃头匠,不也好好的活到现在,没有上代剃头匠,哪来你们这代人。按照本地的习惯,安安要到八岁才入学读书,老安头筹措着尽早开始培养自己的宝贝孙子,至于以后的路,让他自己选择吧。
六岁半,安安开始入师。爷爷先让他学端盆,训练他的稳。手稳,是下刀的基本前提。准备一个厚瓷盆,盛三分之一的水端在手里,最后让让水面平静下来,不产生一点波纹。人不能控制自己全身不动,因为首先心脏的每次跳动,都会让浑身的动脉搏动起来,带动肌肉的微微颤动;所以先是尽量缓慢均匀呼吸,保持身体和手臂不动,但手腕可以用“巧劲”,来保持手稳,使水盆里的水纹丝不动。安安问,什么是巧劲。爷爷说,巧劲就是一种直觉,是说不出来的,要多练才能会。安安站在石阶上,看爷爷手里水盆的水,果然慢慢平静下来,没有圈圈了;可是他分明注意到爷爷的手腕有微微的抖动。爷爷,你手这儿在动,怎么水不动。爷爷说,这就是巧劲。我也要试试。爷爷把水盆里的水倒掉一些,让安安端着。安安端了好大会儿,水盆一直在晃动,里面的水纹也时小时大,总是没办法消停下来。换做一般的孩子,早就不耐烦了,可安安却能够沉住气,不断尝试和练习。这正是爷爷看重他的地方。俗语说,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安安用了半年的时候,就开始领会了爷爷说的巧劲,已经开始入门了。现在他再端起水盆,水纹已经越来越小,有时候平静好大会儿,才会出现。用爷爷的话说,这东西一旦入门,就不容易忘记,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手腕力量的增强,以后会越来越稳。
七岁,安安开始学“热水过头”。这个是在剃头前用热水洗头的动作,过程要快,还要保证热水洗过整个脑袋的时候,软化头发根部,舒缓头皮神经,这样在用刀时,才不会有痛感。安安从单手抄水开始,练习抄、揉、挠、顺、收等一串动作,抄水的速度和量,揉的方向,挠的力度,顺的不拗,收的自然。爷爷还要安安在洗头时,不能淋湿主顾的衣服,不能让水沿着脖颈流下去;最最要紧的一条,洗完头,热水的温度不能变凉。这对于安安来说,太难掌握了,无论他再有耐心和毅力,没有足够的时间沉淀和实际操作累积,都难以达成。老安头也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当初教庆生学的时候,也是花了好多年才让他入门,而且到现在,老安头对儿子庆生的手艺还不满意。打心里,他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掌他的衣钵。他觉得安安一定会是个好剃头匠。
夏天又来了。隔壁王郢子村的表姑妈,带着女儿玉菇过来玩。玉菇已经八岁,到了上学的年纪,夏天一过,就要去学校念书了。她是个机灵鬼,说起话来伶牙俐齿,讲话又快,一大家亲戚里面,任谁都讲不过她。她打记事起,就知道表舅爷爷家有个说不好话声音很小的弟弟。一开始相互往来,她还比较拘谨,熟络了以后,胆子就大了很多了。每次见到安安,多半不会忘记逗他玩。
弟弟,
安安睁大眼睛看着她,不吭声;
弟弟,
安安又把眼睛睁大一点,又不吭声;
安安,
安安回了一声“嗯?”,听起来声音很小。
玉菇咯咯笑几声,又来:安安,你看《西游记》了吗?
安安赶紧点点头。今年春天,家里添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赶上暑假里播《西游记》,看六小龄童演的孙悟空跟着师傅取经打妖怪,好看的很。
弟弟,我会唱里面的歌,我唱给你听。还没等安安做出反应,她就自顾自开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你来日出,我去晚霞,……,啦啦啦,一个个春秋冬夏,一个个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安安听着,看着,表情专注。
玉菇唱完了,拍拍手,喘喘气,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走近安安,说:我唱完了,想听你唱。
安安被憋得很窘,不知如何是好,像个小女孩一样。
那年夏天结束,玉菇并没有像当初打算的那样,走进学校背起书包。她拼了命也不想去学校,哪怕爸妈已经帮她报了名交了费领了书。小学就在王郢子村里,离家只有一里路。她先是哭,不管用;然后把铅笔本子丢掉(书包和书都很贵重,她没敢丢,妈妈给她买的文具盒,她也喜欢,不会丢),也不行;然后她就觉悟了,开始不吃饭不喝水,跟父母千万商量,明年一定会念。这下她阴谋得逞了。
秋去春来。菜园子又热闹起来了,瓜果蔬菜发力生长,豆角黄瓜青椒西葫芦,一个都不少。老安头喜欢吃嫩黄瓜,趁着没退毛的乳黄瓜不注意,悄悄摘下来,一口一根,嚼的咯嘣咯嘣脆响。他挑那些形状规则的给安安,安安用衣服蹭掉上面的绒刺,扔进嘴里也咯嘣咯嘣嚼。爷爷摇头,说这个不是给你吃的。他拿起一个乳黄瓜,右手持刀,刀片缓慢而平稳地滑过瓜的表皮,几乎所有绒刺都被切掉了,而瓜皮没有一点损伤。原来这是在现身说法啊,老安头真的是处处用心,时时惦记着他的培养重任。
安安学着爷爷,用刀去切黄瓜的绒刺,尽管慢的可以,瓜身上仍然处处是伤,有的已经切进了肉里。爷爷指着黄瓜说,如果这是人的脑袋瓜子,早就完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