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津一直说他自己是个徽州人。
他的家乡青水镇,依附着新安江第一支脉练江,距离传统徽州的一府六县,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但这里的语言和生活习惯,与传统徽州地区并无二致;这里的民居建筑,也有典型的徽派建筑特点,“五岳朝天”的叠式马头墙、“四水归堂”的天井,还有随处可见的青砖黛瓦和白墙。有句俗谚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安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直到十九岁,才第一次离开家乡,出来见识外面的世界。他不了解那句徽州俗谚背后的意思,以为离家外出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几乎是哼着那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带着兴奋和期待的心情出门的。
安津的爷爷是镇上的剃头匠。他们家这门剃头的手艺是祖传的。剃头匠在古代有个文雅的称呼,叫‘待诏’,被视为三教九流的底层,可见剃头匠一直不受人待见,至少也有上千年了。但它作为一种维生的手段,延续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理发师已经成了受人尊重的职业;据说在国外,理发师是让人羡慕的高端职业。只是祖辈生活在这里的安家的剃头匠们,没有这么明显的感受,一代代的传承,都融入进了乡间不变的日常生活里去。安津记得自己刚记事时,爷爷就担着剃头挑子,走过青水镇大大小小的村庄,上门剃头。这里称理发作剃头,据说是沿袭了清代的称谓。那时候的挑子里,除了装有剃头的必要行头,还有瓷盆、磨刀石等重物件。很多时候,爷爷一头放着物件,一头放着安津,就这么挑着出门了。青水镇是由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庄组成的,基本上都沿着练江的主水线分布,像一条小蔓藤缠在河道上。除了镇上的中心街辐射了很大面积外,其它村庄都不大,多则三十几户人家,少则六七户人家。这里大多是聚族而居的,一个村庄往往只有一个姓,因而村庄的名字,也因了居住在此的主姓,被叫做赵家前庄、陆家下庄、汪老店、孟圩、王郢子,不一而足。人们把爷爷叫做老安头,大概是很久以前传下来的外号。以前老安头跟着他的爷爷、爸爸走,也是从小就认识大小村庄里的一伯二叔三姑四姨五爷爷六奶奶,还有一起长大如今也已六十多岁的伙伴们。对于爷爷常去的那些村子,家家户户的人,他都熟识。而这些人,也喜欢这样的剃头匠一家,爷爷的手艺传父亲,父亲传儿子,儿子再传孙子,传下来的手艺都一样。他们家“安记剃头铺”的牌子,已经挂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了。
逢年过节,这里时兴“剃年节头”。清明杜鹃叫,端午艾草香,八月十五秋月亮,腊月三十迎灶娘娘,都要从头到脚打理一新;这头等大事,自然要等着老安头一家来操办。大家排着顺序,等着老安头父子来。那时候就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有一种情况。这里的男孩子出世后,都会留一撮胎发,一直长到六岁、九岁或者十二岁再剃掉;剃的时候,要办酒席放鞭炮庆贺,这种场合,就非得老安头不可。不过现在这样的庆祝,已经沦为礼上来往的一方习俗,借机收一些礼钱。
老安头会几种不同剃法。小孩子、中年劳动力(这里的劳动力专指中年男性,他们一般不给女人理发)、老头子,各有不同。小孩子只留短发,就用推子推成平头;中年人讲究头发的外型与层次,一般就用剪子;只有老头子是剃光头的,一般只用刀。但是老头子剃了光头一个月,灰白的发茬就又密密麻麻长出来了,老安头都会记着大概的日子,到时候就自己登门拜访来了。
说起老安头的绝活,莫过于他的“热水快刀”。给老头子剃光头的时候,就是一条长凳,一盆热水,一把快刀。将磨刀石放在长凳另一头,宕刀布缠在凳头上,抄水淋在磨刀石上,将刀在磨面上走一遭,然后宕刀布上走两遭,再端上热水。等老主顾坐了定,弯腰伸颈,老安头一手轻按着后脑勺,一手抄水湿发,其实也都是很短的发茬。怎么洗呢,没有洗发液,只用乡下常见的苏打皂涂一涂,再用热水冲洗干净。就这么冒着热气的发茬,碰到带水的刀,哧哧哧地往下落,一小会儿,用水一冲,干净利落;盆里的热水,就跟端出来时的温度一样,好像没有变凉。
头发剃完,胡子刮好,老安头就收起行头。还没完。选一个向阳的地方坐定,他拿出用了多年的心爱的毛竹耳耙,开始给老主顾掏耳朵。那耳耙已经被打磨的光滑无比,竹子的纹路看起来,就好像在流动一般。他也不看,只用拇指与食指灵巧活动,好像他能看见耳朵里的高低深浅,知道哪里有个弯,哪里有道坎。这让那些习惯了他耙耳朵的老头子,几乎是上了瘾。
耙完耳朵,还有按摩。用这里的话说,叫捏捏。他还是个按摩的好手。老年人都多少有些颈肩酸痛、风湿淤肿、静脉曲张的积疾,被他捏上一会,顿时觉得舒络许多;以至于有谁碰巧落个枕、扭个筋,都会请老安头捏捏,你看他左打打,右按按,趁你不注意,猛的一掰,咔嚓一声,就好了。如果说剃头匠是半个跌打医生,这话在老安头身上一点都不假。
老安头已经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庆生,如今眼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也四五岁了,心里又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