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几天我跟你们讲，详细讲，讲讲你们就明白了我也想你们早点明白，个个都成为我的帮手，个个都成为技师”
没有回应，他看见糊影在那堆拆下来的枪件里捣腾。
戴永和想，你要弄你弄去，也许人家摆弄了琢磨什么事哩。他不再说话了，心意校着准星。那个糊影在那儿忙乎着，传过来金属碰撞的细碎声音。
戴永和又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他心无旁骛小心翼翼。其实他不知道，小窗外些脑袋拱来拱去的，那些眼睛朝工棚里睃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对他很响地“哎”了声，打破了他的沉迷。
他抬起头，看见那糊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把眼睛几乎贴近那人的脸，认出来了。
“苟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早就来了。”
“你直蹲在那儿翻东西？我以为是谁呢，我没想到那会是你。”
“我没翻东西”
“哦？”
“我修枪哩。”
戴永和看见那真有支枪。显然，那不是这些修好的枪里的支。他很吃惊，他不相信对方能组装出支枪，他接过来看了看，那枪没有枪栓，他知道对方不是不知道枪栓，而是那堆零件里找不到枪拴。田颂尧是个狡猾的家伙，田颂尧跟戴永和有过场谈话。田颂尧说，要弄坏支枪从什么地方入手最快？那时候戴永和不知道田颂尧问这话的目的。说长官你为什么问这个，为什么要弄坏支枪呢？田颂尧说：你告诉我就是。戴永和说扳机、枪栓，无法击发枪就成烧火棍了。后来，就有道命令下来，队伍寡不敌众陷入绝境时，将士必须把手里的枪废了，不能留给敌方。田颂尧这招毒，红军缺枪，般是战场上获取武器。用上这招后，果然红军在战场上找到的都是残损的枪支，尤其枪栓残损的多。
“是哟是哟，我师傅修枪哩。”
戴永和听到张乐生在窗口地方大声地叫喊，他扭头往窗那边看，看见的是片糊影。他明白很多人朝这边张望，看着这边发生的事情。
“苟师傅，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修枪？”戴永和惊异的口气不是装出来的。
“你管他什么时候学的，反正他会修枪。”张乐生说。
“原来你会修枪哦！你怎么不早说？”戴永和很兴奋。
“为什么要早说？说了你也不定信。”张乐生乐颠颠地嚷着，眼前的幕他觉得太刺激了。
戴永和没理会窗子那边，他对苟千全说：“可是这支枪并没有修好，当然，这不怪你，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枪栓。”
“噢噢。”
戴永和说：“没什么，我们想办法造就是。你信不，我们能造。”
“对！对！我们想办法造。”苟千全说。
“我当然相信，我相信！”他说。
戴永和走过来拍了拍苟千全的肩：“了不得了不得，难怪他们说你是铁匠里的头牌，我看像！”
两个水火不容的人顷刻间走到了起。
张乐生不喊了，窗子那边些脑壳动不动，只见些眼睛在眨巴了，他们以为会有场戏，但接下来发生的切让他们有些意外。
张乐生看见师傅苟千全拎了个枪栓走了出来，很亢奋地迎了上去。师傅的技艺是我教的，他心里想。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想大家迟早会知道的。即使不知道，有师傅个人明白就足够了。他相信师傅能造出枪栓，现在他觉得枪呀炮的也就那么回事情，反正都是人造出来的，师傅和他也是人，他们也能造出枪栓。你看戴技师那样有本事有学问的人都相信嘛，谁还能不信呢？
铁匠工棚，那些天直响着大锤小锤轻重不缓急有致的锤声。
这天，地看见匹白马和几个人往罗坪走来，很快，张乐生认出了那匹白马和马背上的那个清瘦男子。
是蓝都米说的那个首长。
首长对苟千全说：“听说你是通江最好的铁匠？”
苟千全点了点头：“他们这么说哩，其实我的徒弟也是最好的铁匠。”
首长笑了，说：“当然，名师出高徒呀我就是为你的徒弟张乐生来的。”
苟千全说：“找乐生？”
首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苟千全觉得很诧异：“你说你说！”
首长说：“我们有紧要事想要你徒弟帮忙”
苟千全说：“好呀好哟，他也到了该出师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事情很顺利，张乐生离开了罗坪离开了师傅苟千全。他当然有些依依不舍，但想到自己要自立门户，心里千只巴掌在拍着。
红军是你肉中刺
那些日子，仗打得激烈起来。先是有路围剿，就是川军兵分路夹击红军。消息不断翻山越水传过来，说川军的兵像条长蛇从巴中南江等地逼近得胜山。得胜山是通江的门户。红军紧缩阵地，已经失手巴中南江，但通江不能有闪失。所以，红军得守住门户。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人们看见红军的队伍从苦草坝经过，很长的支队伍。那天夜里狗足足叫了整夜，有人说队伍走了整夜。整夜呀，那过了多少兵？后来听说得胜山呀杀牛坪呀钥匙坡呀石婆山呀还有竹峪关空山坝等地方就先后起了战事，枪声炮声号声喊杀声在那些地方漫起，此起彼伏，直响了有数月。
过不久，就有伤兵不断从几个地方运过来，又从苦草坝转运到鹦哥嘴等后方医院。显然，虽然红军有伤亡，但敌人伤亡更大。红军抵挡住了强敌，然后开始了反攻，旋而收复了巴中和南江。
然而，很快就到了甲戌年，大家过了个祥和安宁的年。到清明时候，烟雨朦胧，万物复苏，山上的花绽开了，片片的斑斓。大家以为日子也像春天样，虽然雨水多起来，但山上草青树绿缀以鸟鸣，当然还有那些张狂了盛开着的大小不颜色各异的花，蜂飞蝶舞，让人沉醉其间，忘了隔山而存的刀光剑影。
川军直不甘心，又要有所动作了。年后，他们换了个人统兵，刘湘就任川“剿匪”总司令。刘湘老谋深算，他调兵遣将，安防布局。他想，这回切不可再轻敌了，“红祸”不灭，寝食难安。
他找来高人，他请高人掐算。高人说，正月过后就可以出兵，其前是路，，道生、生、生、生万物；为合，上下方，所谓“周流虚”。天地宇宙，属满之数，所谓“大顺”
高人口才非凡，言行高深，令人不得不信。
刘湘也信了，他说：“那就路吧。”
手下说：“对对对！，路不行，那就路。”
刘湘火了，个巴掌抛了过去：“你个龟儿子臭嘴。”
他真的火了，打从红军翻过“百”入川，川军就没过上天安宁日子，现在已经年有半，红军没灭，队伍倒是越发壮大，兵强马壮起来。路围剿没剿灭红军，自己损兵折将。有场败仗已足以令他终生难忘，还路，你个龟儿子老子毙了你。他拔出手枪，他拉动了枪栓。高人过来拦住，好话相劝。高人面善须长，高人抚了胡须说，不可不可，兵马未动，自伤其手足，大忌大忌。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湘到底没开枪，他要顾全大谋更要顾全大局。小不忍则乱大谋，说得不错，他收了枪。
刘湘拿出大把的金银酬谢高人，高人说：“无功不受禄。”
刘湘说：“指点迷津，功莫大焉。”
高人说：“好好，我收下。这样吧，我再给你出个主意，保你胜券在握。”
刘湘说：“请说请说，洗耳恭听。”
高人就俯身他耳边嘀咕了说，今年是仙显灵的年，你不会借借神兵？高人说的神兵其实就是盘踞在各地山头的山匪，这些土匪多以信教招募匪众。其实就是用神呀巫呀鬼呀的那套来蛊惑人心让其成为匪众。高人说，今年仙显灵其信徒刀枪不入，你用他们打头阵逢山开山逢水逼水。
“不就是多花银子的事嘛？红军不灭，你金山银山也是空的”高人说。
“红军是你肉中刺，在天你难受天你日子也过不好”高人说。
“借神兵治治红患，也许是出奇招”高人这么说。
“你是说他们刀枪不入？”刘湘和他的手下都有些疑惑。
高人说：“耳传为虚，眼见为实，我把他们请来你自己看。”
几天后，高人把“贵客”请了来，那是老君山景辉秀的统领，身着道袍，头扎方巾，脚踏云履，手握的却不是剑，是双刀。除了这两把刀，看装束完全是观中道人，可他却是统领。景辉秀就是方神匪的头目，据传，他的神功了得。
刘湘好酒好菜地招待了，然后，要领略统领的神功。统领把衣服脱了，光了上半身，弄了些黄裱纸，在纸上画了些符，然后，将符纸烧了，他说，他通了。他说神已经附他身了。他叨叨地念：“王灵官，马灵官，打不进，杀不钻，尼山老母来护身，观音娘娘来保命”他举了那大刀递给身边的那汉子，“你砍，往我身上砍就是。”
汉子真砍了几刀，那身上连个印痕也没。
“看见没看见没？”高人说。
刘湘说：“我看见了，大家也都看见了，确实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叫人拿出大堆的银洋，对高人说，“全仰仗师傅了。”
高人笑笑，神秘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刘湘把命令下了。
这个地方很重要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不仅如此，兵临城下，红军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安全，路大军黑云压阵，难说处都能守住；何况，敌众我寡，与之纠缠得有策略。
红军的策略是避其锋芒，所以，还是以少胜多那种办法，红军叫紧缩阵地。比如只手个指头，你张开就是只巴掌，手攥紧才是拳头，拳头才有力量。
所以，要暂时放弃些地盘，但城地可以暂时舍弃，可重要的物资和人呢？得保证安全。那就要转移，转移物资尤其是转移人。军火粮草及其他军需要转移到安全地带，伤还有军中的老弱妇孺要转移到安全地方。
这个地方很重要。
首长们那些天直忙这事。
王坪不是轻易就进入首长视野的，红军花费了些日子挑选。
要选这么个地方，其，从地理位置上，要隐蔽，敌人在苏区派入了很多的探子和耳目，隐蔽了不易被他们发现。其，地势还得易守难攻。
要是万被发现了呢，要是敌人派小分队偷袭呢，我们得占有利地形予以反击。其，得有足够的资，比如有田有坝子有水有林木，所谓靠山吃山，有这些，哪怕敌人封锁个年半载，红军也能撑得下去。
他们找到这个叫王坪的地方。这里好像就是为红军总医院而天造地设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往东，有川北门户竹峪关；往南，离主力红军驻扎的通江城不算；西面呢，西面是自古以来都是军事重镇的得汉城；而北面连接了大巴山腹地简池坝。王坪面都是高山峻岭，沟壑密布交错，自成天然屏障。前期探看的侦察兵兴奋地带首长去实地，嘴里说你们看你们自己看就是。然后，就等看首长们的反应。
首长是个细心的人，事关重大，不得不细致入微。背靠大城寨有蜿蜒曲折的沙溪河，左傍铁炉沟的绝壁峭崖，右依观音岩万丈悬崖。那么大片坝子深藏其间，土地肥沃，水充足，林木森森，物产丰富，加之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气候温和，宜于养病疗伤首长想，还能有什么地方呢，就这了，再没这么理想的地方了。
“很好！非常好！”首长说。
“就这了就这了！”首长说。
有人长舒了口气，叨叨了声：“总算了结了这事总算了啦。”那人是参谋徐敬乾，他那光头已经长出了头发，几个月后，依然当初那头油光柔顺的好头发。
首长回过头来：“你看你！你还是有情绪的哟。”
参谋徐敬乾说：“肚子里还团烂棉花哟，我就是想不通，前面战事触即发，我们还在这里晃荡。”
首长说：“你看你说晃荡？什么叫晃荡？”
参谋徐敬乾说：“总有个轻重缓急吧？”
首长说：“伤要保护好，苏区的老弱妇孺也要力保安全我们靠什么立足？靠民心”
参谋徐敬乾不说话了，道理他都懂，但有人用铁箍箍桶样把苏区箍了，万火急哟好在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可以全心全意于前线了。他想，他不能多说什么，也不必多说什么了。言多必失，再说，首长说的话在理。
山崖边乱石上坐了群男人山崖边乱石上坐了群男人，他们看去像铁匠，膀大腰。他们不是铁匠，他们也舞锤子，大锤小锤，他们是石匠。这带多石崖，自古就用石头砌屋做各种用途，通南巴带手艺人中石匠占了多数。石匠有帮，都是袍哥中的人。
胡泊万师徒俩去王坪赶“任务”，路过那片石崖，那地方是沙溪乡个叫红云崖的地方，他们看见群石匠坐在那儿。
“呀！你们到这打石头？”难怪胡泊万会觉得诧异，这地方离河道，取石容易运石难。
“我们剃头哩，我们现在做你们的营生。”
“哦？”
石匠往山崖那指了指。山崖边的树木被砍了个光光。露出大片的崖壁来。
“你们说笑哟。”
“我们没说笑，你看这不是给大山剃头修脸吗？”
师徒俩眨眉眨眼地看了好会儿，依然没弄明白事情的由。
后来还是胡泊万想出点眉目来。
“我看是刻标语，他们刻标语。”胡泊万说。红军入川后，到处刻字，他们叫标语。他们刻在石头上，刻在石柱石墙上可万小坎句话又让师傅迷糊了。万小坎说：“标语是刻了给人看的，那地方去的人不多，刻了谁看呢？”
就是呀？谁看得到呢？
他们没想太多，很快便跟石匠们道别。
再见哟彭石匠刘石匠胡泊万都叫得出他们的名，他们的头都是胡泊万剃的，剃头时边剃边聊就和很多人都熟了，这方百里的男人没有不认识胡泊万的。
“别叫我们石匠了。”有人说。
“噢？”
“我们现在入队伍了，是红方面军总指挥部錾①字队。”
“錾字队？”
“就是，专门做刻标语的活。錾字队，没听说过吧？”
几个月后，万小坎去了王坪，他比张乐生去得早些。
①錾：在砖石上凿刻。
任务特殊而重要
正月刚过，首长来了。首长找到万小坎和他师傅，说的也是与苟千全大致样的话。
首长笑着，语气平和地对胡泊万说：“小坎娃儿应该出师了吧？”
胡泊万说：“论手艺他早可以另立门户了，但现在我们是队伍上人了，没有出师不出师说了。”
首长说：“那这样吧，你随队伍走吧，就去总经理部吧。”那时不叫后勤部叫总经理部，实际上做的是后勤工作。
“那小坎呢？”
首长说：“让小坎娃儿跟我走。”然后，首长看着万小坎，“你意跟我走吗？”
万小坎内心很矛盾，他早盼了出师，自立门户独当面，让事实证明自己长大成人了，但他却舍不得离开师傅。
胡泊万明白小坎的心思，说：“跟了首长去吧，就是自家女也有迟早嫁人成泼出去水的时候，何况徒弟，你总得离开我的。”
万小坎点了点头。
胡泊万说：“都在队伍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可是可是”万小坎说。
首长说：“可是什么？”
胡泊万说：“小坎娃儿他还有个牵挂哩。”
万小坎确有个牵挂，那些天，他和师傅担了剃头挑子下里走，不仅跟人剃头，还忙乎了寻找烂袄。烂袄是个哈儿，却不安分，总要到处走。
且不意跟了胡泊万师徒走，喜欢漫无目标游走。走累了饿了，就到周边村镇里去。附近村镇的人都认识烂袄，常常几个米粑碗米饭塞给烂袄。
饿了有饱肚东西，冷了人家会拉去烤火。往常天黑了会回剃头铺自己开门关门睡觉，但近几天直没见烂袄踪影，师徒两个焦急得处寻找，可还没个下落。
万小坎说：“能不能等我找着烂袄了我再去？”
“烂袄？”首长愣了。
“不是穿在身上的烂袄，是个娃儿，哈娃儿”胡泊万说。
“噢噢！”首长有些为难了。
胡泊万说：“小坎，你跟首长去哟，那边肯定有重要事情你跟首长走，师傅还在这呀，大家都在帮着找烂袄，你放心”
万小坎就去了王坪。
首长说：“给你个重要任务。”万小坎的任务是给那里的人剃头。他起先没当回事，别的事不好说，剃头我和师傅的技艺在这带是最最好的，可说没人可比。他坚定地朝首长点了点头。
王坪是红军总医院所在地。万小坎是跟着首长来到这地方的，首长隔些日子必到王坪来，他有牵挂。
拐过沿河的那道崖，就豁然开朗的片凹地，像口巨大的锅。那儿有些农舍，显然那些房子不够用，有人在坡上还搭建了很多棚寮。在外看不到这些，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山崖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但现在切就尽现眼前了。这景观让万小坎诧异了那么片刻。他呆立在那儿，嘴半张了，眼里大片的惊喜。
首长说：“这里是红军的医院。”
“医院？”
“就是治病疗伤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