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这个姓戴的是红军的个俘虏，且是个受伤的俘虏。俘虏般伤好后，会被告之可以回家，并给路费。红军优待俘虏嘛。但戴永和却被多留了些日子，红军说你伤重你得多待些日子。春和景明，苦草坝的风光尤好，油菜花层层叠叠地开。这带的田都是崖脚缝隙间刨出来的，小块小块的像山上的补丁；油菜花黄，看去就像张张金箔铺在崖脚缝隙间。那些日子里不断有人来跟他说话，那些人慈眉善目，东拉西扯，家长里短的什么都说。
本来戴永和铁定了心不与共产党合作，但和这些人相处久了，看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就受了某种感动。戴永和说不清，脑壳就像被清水漂洗了遍似的，先是糊糊的近似空白，后就多了些红红颜色，然后，竟然同情起这些人来。怎么说是匪呢？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想翻身做主人。他们说苛税猛如虎，他们说富的富到挥金如土穷的穷到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贫富悬殊天上地下是呀是呀，听起来有道理呀。他们得穷人拥戴，他们呼百应后来，他们说出他们的目的，我们就是想让你留下来，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他竟然点了点头。
他在兵工厂做总技师，他对这些枪械了如指掌。兵工厂说穿了也顶多算个枪械修理所，造枪造炮当然还不可能，缺人手缺设备。
但近来交火的事频繁，红军总是占着上风。每仗打完，总有大量的枪拿到罗坪来，要修。
戴永和忙乎起来，这对戴永和来说不是难事。但帮手很少，那些工人多是铁匠，对枪械技术云里雾里。
头儿来找戴永和：“先生。”他们叫他先生。“先生，你只巴掌拍不响，众人拾柴才火焰高。”
戴永和说：“我正要为这事找你。”
头儿说：“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戴永和说：“教大家枪械知识技术的事。只巴掌拍不响，众人拾柴才火焰高。多几个技师情形就不样了”
头儿很高兴：“那是那是你怎么成了我肚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清楚的？”
到晚上的时候，夜校就多了个内容，戴永和跟大家讲枪械。他在黑板上画了很多图，起先大家看不懂，慢慢就看懂了点。戴永和跟大家讲枪，说起这些来他头头是道，神情完全变了，手舞足蹈，目放光。他讲得耐心而细致，不厌其烦。他把杆枪拆成个个的零件，他把实物放在那儿，还详细地画出尺寸说出部件的作用。
难怪人家是宝
有人跟苟千全说听戴技师讲课去。苟千全不去，他说我不舒服哩我头痛。人家说怎么打铁你不头痛，上夜课你头痛？苟千全说我受了风寒。
这当然是理由，但苟千全其实是心里不舒服。他先前觉得兵工厂里自己是第把锤，风头都是自己的，可没想到有人比自己更重要，何况是个瘦瘦小小的人，何况是个川军俘虏。他觉得很憋屈，他觉很没面子。可人家没说错，现在快刀利矛不像先前那么重要了，现在靠的是枪炮，你刀再快矛再利，顶得了枪呀炮的？你功夫再好身手再快捷你能有子弹快？何况有那种水机枪，子弹如雨点。更别说炮，炮弹也雨点样，山都能被炸个开膛更别说人，人是血肉之躯，那挨了颗子弹只有血肉横飞。
西厢屋里灯火通亮，那几盏马灯全拎去了那里。张乐生被那里的灯光吸引，心意马，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地方望，他知道那个眼镜客在讲枪。张乐生直对枪充满了好奇，子弹怎么就能从铁管里射出来？人家说有火药哟。他说火药怎么就能那么凶？火药放在地上点了就团火，放在子弹里就那么厉害了？放在纸筒里点了也不过炸出声响，可放在子弹里就完全不样，从枪管里射出去打到人的要害地方人就命呜呼。
张乐生觉得很神奇，他很想知道那些，所以戴永和要跟大家讲枪，他心里猫抓样，直不安分，但张乐生知道师傅心思，他不敢跟师傅说想去西厢屋。
苟千全不喜欢那个男人。其实在罗坪，初见戴永和，没人会喜欢这么个人。戴永和见谁都副笑脸，弄得人莫名其妙，觉得不是假笑，就是有那么点讥讽。就认真看他，那脸没什么好看的，无是处，官没个长正位置，所以，人不好看，不仅不好看，简直奇丑，还戴了副眼镜。眼镜坏了条腿，但是是上好的石头镜，很漂亮也张扬，就更衬出那张脸丑陋得出奇。
奇丑就奇丑吧，偏偏要出头露面，偏偏要见人就笑，偏偏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上什么课。那上课就跟唱独角戏样，脸那么难看，有什么好听的？
就这么个人，队伍上把他当作宝，他也把自己当宝。
难怪人家是宝，本以为没人听他上课，可头天没有，第天人就多起来，你看才上几天课，罗坪那些男人，齐齐聚集在那大屋子里，鸦雀无声。
他们说他讲枪哩，他不仅口才好讲得头头是道，还把好好的支枪拆了又装，水机枪还有小炮呀，他都能拆，拆了还装回原样。啧啧，了不得。
更重要的是，那些破枪残炮，经这个男人的手重又成了新枪新炮。
事情莫名其妙苟千全注意到徒弟的举动。张乐生悄悄地再往那边张望时，师傅说话了，苟师傅说：“乐生，你看什么呢？”
张乐生不意师傅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就说：“我没看什么哟，没看”
苟千全说：“戴技师给大家讲枪哩。”
“我知道我知道，他讲枪讲枪就是”
“你应该去听听！”
张乐生觉得师傅这话是正话反说。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他讲枪就讲枪好了他再能干，能把杆枪讲出花来？”
苟师傅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去听。他不能把枪讲出花，但却能讲出道道。”
“我不去！”
张乐生没想到师傅会发火，他没想到师傅会用扫把抡他。师傅凶凶的：“你个没出息的龟儿子！”
张乐生看了会儿师傅。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盏灯幽幽地亮着，他看不清师傅的脸，但他听清了师傅的声音，师傅从没跟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没说过他没出息，更没骂过他龟儿子。张乐生眨巴了眼睛，他不是努力想看，他知道看不清师傅的脸，师傅已经背过身去，就是灯光再亮也看不清师傅的脸，他是在琢磨师傅那话。
“快去！”师傅又吼了声。
张乐生本能地停下双脚，想想，还是拔脚往西厢屋走去。
他怯生生地挤进西厢屋。戴永和的那堂课，那天张乐生没听出个名堂。师傅苟千全模糊不清的那张脸老在他心里拱来拱去，戴永和的话就成了些蝇虫在他耳边绕飞，没只飞进他的耳朵。
有人发现了他。
那人说：“乐生娃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张乐生没吭声，他觉得是个梦，就是，我怎么来了？他想着师傅那话和莫名的愤怒，觉得恍如隔世，觉得事情莫名其妙。
“是哟，我怎么来了？”他跟那人说。
那人看着他，他看着那人，西厢屋里灯火通明，他能看清那人的脸，是沙坝的刘铁匠。他手艺般，但却有张婆婆嘴，整天叨叨些琐事。
“咦！你说你怎么来了？脚长在你身上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刘铁匠说。
张乐生朝那人了头。
刘铁匠摸摸张乐生的头，觉得没什么异常，他把眉头皱了起来。
那些天张乐生脑子里都想着这事，他时不时偷看师傅的表情，师傅很正常，还是下力气打铁，话说得很少，说的也是些平常话。他去西厢屋听戴技师讲枪械，连去了好多天，他听出点门道来了，他觉出师傅的怪异，没敢跟谁谈自己的感受，他琢磨着师傅对自己的某种变化。没有，切正常。他想，师傅会问他点什么，尤其是转弯抹角地问西厢屋里的事情，也没有。
师傅依然那么打铁，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你个娃儿你还只是个娃儿张乐生就想呀想呀，他要把事情想个明白。他是个爱想事的人，想想，这天突然就想出结果了。那时候他正举锤，脑壳里流星样划过道光亮，他乍然顿悟，呀了声，手软，锤子掉落地上。
苟千全说：“乐生，你怎么了？”
徒弟朝师傅咧嘴笑了下：“我晓得了我现在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
“你叫我去偷艺，你叫我悄悄学修枪？”
苟千全哦了声，他把手里的大锤放下来，从腰后拔出那根烟竿，往烟锅里塞了烟丝，点了，缓缓地抽了几口。张乐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看着那些烟从师傅嘴里吐出来把那张脸弄得模糊起来。
青烟散去，他看见师傅苟千全那张脸，那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张乐生直不明白师傅的内心所想，师傅是让他学修枪？他好像听到师傅在说打铁什么的已不算个什么，修枪造炮在队伍上才出人头地是好汉。其实师傅没说，师傅直闷头抽烟。
张乐生天天夜里去西厢屋，他不做声，眼看心记，不放过戴永和的每句话每个字。那天戴永和说：“哎哎！我讲了这些天的课，你们收获如何？”
没人吭声，心里没底呀。
戴永和把杆枪拆了开来，那是支叫“水连珠”的步枪。他说：“今天你们谁来试着拼装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往前挪步。
有人说：“我试试，我试试！”
人们望去，是张乐生。有人“嗤”了下，那是表示惊诧或者说不信任。
张乐生却把那些零散的配件摸索着装成了支枪。他握着那枪，在地上捣了下，泥地上捣出个小坑。谁都没想到这个娃儿能完成那么个事。
戴永和看着那枪。张乐生说：“这不是难事情，就要件嘛，枪机枪托和枪管，先把这样东西弄清楚，再把样东西归位，就成了。”
“你真了不得。”戴永和说。
张乐生说：“没什么了不得，都是你说的你教我们的。”
“你才真了不得！”张乐生说。
戴永和还是拍了拍张乐生的肩膀，朝他竖了下拇指。
张乐生看到戴永和时不再黑着脸了，他笑笑的把张小脸笑成朵花。戴永和也朝张乐生笑，他说：“我教你认字吧。”
张乐生说：“我想你教我，我想你做我先生。”
戴永和说：“那好那好。”
张乐生说：“可我不想你教我认字，我想你教我修枪。”
戴永和说：“你还只是个娃儿，娃儿家不要舞枪弄棒的，娃儿家不要上战场不要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娃儿家现在要做的就是习文识字，只有读书才能知书达理做国家栋梁。”
张乐生说：“为什么娃儿家就不能舞枪弄棒？”
戴永和说：“你还年少嘛。”
“为什么年少就不能上战场？”
“不人道嘛。”
“我不懂什么人道不人道，我只想做英雄做好汉做大事做有出息事，我师傅说做人就要做大事做有出息事”
“有出息的事多了，你年轻，将来要你为国家出力的事多了。”
“我想不明白。”
“读了书你就会明白许多道理，就想明白了”
张乐生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能顺利地将那些零散的东西装成支枪，那些东西放地上顶多也只是些铁管铁砣砣和截木头，怎么就组合了就成了枪能射子弹能打人脑壳打开花送你见阎王？
张乐生不想习文识字做秀才，什么国家大事，他想不起那么多看不到那么，现在红军来了，他只想做有出息的好汉。不过他知道，要是不答应这个男人可能真就竹篮打水了。张乐生说：“好好，我做你学生也做你徒弟，你教我习文识字，也教我修枪总可以了吧？”
两个水火不容的人顷刻间走到了起那些日子张乐生跟戴永和形影不离，有人跟苟千全说：“你的徒弟跟别人走了，有外心了。”
苟千全笑笑。
人家不明白，这地方手艺人很讲行规，最忌讳“离经叛道”。何况“叛”给自己最微妙厉害的对手。这在行道里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苟千全竟然能容忍？竟然没有丝毫反应，还诡诡地那么笑？
事情离奇，往师徒两个身上注目的眼光就多起来。
人们发现到晚上，苟千全屋里总亮了灯，有时候那抹光晃荡了直晃荡到天亮，也弄出些诡秘或者说神秘。他们不知道那屋子里那些天夜里发生的事，他们若知道了肯定瞠目结舌，他们会呀呀半天惊得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能放进鸡蛋。
其实没发生什么。
张乐生学了修枪的技艺，到夜里就偷偷教给苟千全。那些夜晚，师徒的关系来了个颠倒。
有些事大家并不知情，行规归行规，行规里也没说不让偷艺。行规却有师道尊严，规矩不能乱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屋子里的事，知道了那口水定很多。
师徒两个关门闭户在屋子里学修枪，不仅步枪还有驳壳枪水机枪苟千全毕竟是个好铁匠，对于这些铁砣儿钢家伙有独特悟性，那些“零件”，他很快就知道了用途也知道了其中奥妙。
苟千全从徒弟那儿间接就偷学到了戴永和些“本事”，他长嘘了口气，想，这修枪也没什么神秘的嘛也不是太难的事哟。其实，苟千全想得太简单皮毛了些。
“哦哦？这就叫修枪本事？”苟千全说。
“姓戴的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嘛。”
“那没什么哟。”
“是没什么。”
那时候，从战场上缴获的枪多有坏损，就拆了零件重新组装。不就是把些东西拼起来就是杆枪了？所以，兵工厂早期就是处理那大堆的破枪，将这枪的好零件安在另把上，互补有无，或者几支坏枪拼成支好枪。
那个早上，苟千全终于大咧咧走出了铁匠棚，他脸上挂了种东西。
“哎哎！”他朝徒弟吆喝着。
张乐生欢快地应着，他注意到师傅脸上那种东西，他想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苟千全朝他喊：“帮我拿那件衫来！”
徒弟颠颠地跑了去，把师傅要的那件衣衫拿了来。那时候，在山那边拱起的朝阳把山谷弄得红红的，苟千全在那片红艳的光照中换好那身衣服。人们诧异地看着这男人的每个动作，他们知道，这身衣衫只有年节时候苟铁匠才穿身上。这么平常的日子穿这身衣服用意何在？他们歪着头想了想，没想出个名堂，就在微红的光照中了头，把那些目光绳似的拴在了苟千全身上。徒弟张乐生脸上红光灿灿的，有种如释重负又满怀期待的亢奋。他想跟在师傅后面，但师傅回过头瞪了他眼。他知道师傅不想让他去，他知道师傅想个人弄个什么事。
有人小声说：“他要干什么？”
“看就是，看”
他们把目光盯紧那个铁匠，他们看见苟铁匠绷着脸走进工棚。
“他从不去那地方，从不”
“是哟！怪”
戴永和在工棚里。这个技师对他的工作丝不苟，他总是戴着那只残损的眼镜。他记得那天的事：红军攻过来，他们来不及撤，受了枪伤的他束手就擒。但他舍不得图纸，奔过去想收拾起来。红军士兵误以为他想反抗，掌将他推倒在地上，眼镜也随着跌落了。红军要带走他，他说我没有眼镜你们带走的就是个瞎子。他们说你捡起来。戴永和摸索着，样子有些滑稽，他没眼镜真就像瞎子样。士兵们笑了起来。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眼镜，但眼镜摔坏了条腿。他用根细绳弥补了那残损，但从此看上去那张脸有点滑稽。
戴永和是那种对工作丝不苟的人，所以，常眯了眼睛忙来忙去，看上去有些书呆子气。眼睛不好，看人也模糊，只看出个大概。有时跟人打招呼：“你好，龚水发。”对方不是龚水发，是王尚平。王尚平说：“我是王尚平哩，龚水发是个瘦子，我是张胖脸，你真就看走了样？”
戴永和不再和人打招呼了，见人就笑了点点头。他怕认错人，朝人点头牢靠周全，张李王麻子弄混了也不要紧。
戴永和听到很重的脚步声，很快有个影子在面前晃动了下，他抬头朝来人笑着点了下头。笑容里有丝疑惑，这么大早？除了自己，从未有人这么大早来工棚的呀？但他还是埋头继续手头的事情。那天他在校正那批枪的瞄准器。这些日子的“成果”，多支修好的枪堆在那儿，只差校正准星然后去后面山上试枪了。校正准星的技术那些人还没掌握，切都得自己来做。戴永和很兴奋，他觉得切还算顺利，竟然在这种地方修好了几支枪。
“昨天不是说了今天歇天的吗？”戴永和对那糊影嘀咕了句。
“这里你插不上手”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