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说完这话走了，还有许多的事要办，他不会因为个新兵的头发浪费宝贵的时间，不就是头发？
万小坎突然有了个主意，他的心里突然觉得很激动，他有些亢奋，手艺人想着自己的手艺大放光彩就跟种田人看着即将丰收的田野样开心。
他不再跟人说话，他沉默下来，声不语地在心里构思起来。
万小坎笑笑的
那年轻士兵是最后个，万小坎说你过来你过来。士兵怯怯的。
万小坎朝那边喊：“哎！就你了，躲得过初躲不过。”
那个年轻士兵在林子隐蔽处，动不动。到底还是万小坎走了过去。
“剃头哟，就你了我叫你没听见吗？”
士兵蔫蔫着，目光盯着万小坎手里的剃刀，那剃刀闪着冷光。但他没动，万小坎过去，扳住了那颗头颅。
万小坎握剃刀的手又次悬着，然后他收起剃刀。他扳着那颗脑壳，前前后后端详了番。
“你看你咋个那么看我？我额头还是后脑长了花？”
万小坎没说话。
万小坎直在找个合适的头型，今天他终于找到了。剃头匠不像铁匠篾匠木匠，手艺好坏，你有出手的东西在那儿，尤其厨师，菜炒出来，色香味是别人看别人闻别人尝的。众口难调，若众人都竖起拇指，手艺当然就公认了。但剃头匠就不行了，要有头形，对方也要长相标致。张丑脸，颗生姜疙瘩样的头颅，你就是把头剃出花也徒劳。这就像城里的玉雕师傅，你没块好玉手艺再好也没用，这些手艺要讲究材料，剃刀下的头颅就是剃头师傅的“材料”。
万小坎直在找这么个适合他展示全部才艺的对象，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
这个士兵是最后个，万小坎说：“哦哦，你原来在这儿！”
“什么，你认识我吗？”
万小坎说：“你要留个西洋发型好看。”
“你真的认识我？”
“你是书生脸，小白脸哟。我给你弄出彩，我给你弄得人人竖大拇指。
你不必闭眼睛，你不必那么紧张，你放松。”两只“蝴蝶”就绕了那脑壳飘飞了。
万小坎把剪刀剃刀放下，走出几步立在那儿反反复复看了几下，拍了巴掌跳起老高：“哎哎，你睁开眼，你自己看看！”那士兵没法看，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脸诧异。他说：“你没弄我头发？”
“我弄了，我说了你头黑发经我手打理，它会更出彩。”万小坎递了块镜片到那人手里。
“呀呀！”那娃儿看了看镜里的自己，也叫了起来。
万小坎喊：“呀！师傅师傅！”
胡泊万忙完了活，和几个士兵在那儿抽烟，万小坎突发的喊声让他吓跳。
“怎么了？怎么了？”他慌急了往这边跑。
万小坎笑笑的，万小坎什么事也没有。他朝林子里喊：“你出来，你出来！”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那士兵走了出来。
有片刻周静悄悄的。
士兵抬起头，愣住了。他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知道那不是般的人，那是参谋徐敬乾。
“你叫苟顺？”那男人说。
苟顺点了点头。他把脖子拧了，他想他犯事了犯大事了，连长把这么大的官都惊动了。
“你的事你们连长都跟我说了。”徐敬乾戴着眼镜，副书生模样，长得很俊朗，眉清目秀，像戏里的人物。
参谋徐敬乾上下打量了下苟顺。尤其看了看他那头油黑的头发和考究的发型，不急不慢地那么看。
下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参谋徐敬乾，实际上是看着他的那张嘴巴。
苟顺闭了眼睛，他头皮那儿阵阵发麻。你惊动那么大的官，就个头发的事你惊动那么大的人物？今天我死定了。他想。他身上的汗悄然渗了出来，不多久，他感觉后背地方像被人淋了盆水，已经湿渍渍的了。
众人不看徐敬乾那嘴巴了，众人的目光拴在了徐敬乾的右手上。他没说话，他缓缓地伸出右手，用手抚摸着苟顺那头油黑的头发。
“好发，你看你的头发跟我样，很少有人跟我的头发样”徐敬乾突然这么说。谁也没想到他说出的是这么句话。他们这才注意到，确实如此，大小站在阳光中的两个人，都有头油黑柔顺的头发，每根都打理得很整齐。
参谋徐敬乾朝胡泊万招了招手，他说：“你把剃刀拿来。”谁都认定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徐敬乾的举止也让众人很意外，有号哭声传出。
不是苟顺，是万小坎。
胡泊万听到哭声愣了下。
“你过来快过来！”徐敬乾说着，坐在那张小凳上。
胡泊万走了过去。
“胡师傅，你帮我剃头，剃他们那样的光头。”
胡泊万迟疑了下，到底还是拿起了手里的剃刀，然后那只手蝴蝶样翻飞了几下，大片的黑发掉落在木凳周边。
参谋徐敬乾摸了摸光秃秃的头，举着那面小镜子看了看，对苟顺笑笑说：“好了，苟顺，你看看，我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娃儿，听话，执行命令哟，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叫苟顺的士兵点了点头，他坐在那凳子上，他朝万小坎招着手。
胡泊万说：“我给他剃，我来。”
师傅胡泊万双手舞动了几下，把那头秀发剃了个精光。
回去的路上，万小坎直没说话。胡泊万说：“你生师傅的气了？”
万小坎了头。
“那你不说话？”
万小坎说：“苟顺说上战场我不怕死，我就怕光了头死。”
胡泊万说：“这娃儿胡说，他不会死。”
万小坎说他当然不会死。
“那就是了，他活着你怕没给他剃头的机会吗？工农得了天下，不必刀呀枪的你来我往，苟顺也不必剃光头，你再给他剃头显手艺不成？”
万小坎点了点头，他记住了苟顺的名字。后来，他真的没忘了去找苟顺。他又跟那支队伍剃头了。那个连长已经易人了，易人就是说先前的那个连长牺牲了。他问到苟顺，那连长了头，说连队在空山坝是主力。哦哦，他哦着。万小坎听说了空山坝交火的事，下里都在传，打得惨烈，双方死伤了很多人。连长告诉他，连队里已经没有叫苟顺的人了，活下来的都还待在连上，不在的话可能就“光荣”了。
万小坎很伤心。那些日子里，那张标致的白脸老在他眼前晃。
重要任务
张乐生和师傅入队伍的第天，队长就跟他们说有重要任务。
张乐生问师傅：“什么叫任务呢？”
师傅苟千全说：“就是活儿吧、事情吧。”
张乐生很亢奋，说：“好玩好玩，叫重要活儿重要事情就是，偏要叫什么重要任务。”
师傅说：“队伍上都这么叫。”
张乐生又问：“什么才是重要活儿？”
师傅苟千全说：“队伍找铁匠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不就是打大刀长矛什么的”
张乐生更是亢奋了，拍着手说道：“那就对路了师傅，打大刀长矛什么的听说你最拿手，这兵器家伙不是什么人都能打的。”
张乐生知道师傅打兵器有手绝技，据说是祖传的，苟家的这种技艺方百里无人可比。那是苟家多少年前的事，那时候刘邦不是在这地方演练兵马吗？带了有绝技的铁匠来锻造兵器，苟家的老祖宗定在其列。苟家给士兵打刀锻矛，后来刘邦得了天下，些匠人就跟了汉朝天子走了，但苟家老祖宗没走。士兵握了苟家的兵器打了天下，苟家的老祖宗也是汉的功臣哟，该是在京城里风光的。但不知道什么由。苟家祖宗没跟了刘邦去京城风光，他留了下来。后人想，可能苟家祖先百密而疏，什么地方出了点小差错得罪了什么人，未获准去京城。也可能是苟家祖宗因为看上哪家的幺妹，没心思离开这地方了。当然，还可能有多种原因，比如因为得罪了什么人，为避祸藏身此地；因为突然身染重病错过了进城的好时机但不管怎么样，苟家锻造兵器的手艺代代传了下来。苟家家族多是单传，但苟家数代直以来很少向世人展示这种技艺。苟家收徒，多不向外人传授这门绝活。有人觉得费解，说：他苟家不用这绝活也不传外徒，留了干什么？大家都眨眉眨眼，后来都想明白了，这就是个招牌，无形招牌，看不到摸不着，口口相传就传神了。就算苟家真有这绝技，你以为有这绝技通吃天下，是福呀？不对！是祸哩。国泰民安的时候，谁用你快刀尖矛？有这绝技你也空闲没用处。只有兵荒马乱，这手艺才有用场，兵荒马乱的，你就是真赚了钱又有什么用？何况要是山里匪盗来找你哩？你揽不揽那种生意？接了揽了，匪盗伤财害命，用的是你造的刀和矛，你能不遭人指戳？你心安理得？
有这绝技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可红军来了不样了，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穷人打天下要快刃尖矛宝刀好剑他们去了那个叫罗坪的村子。
罗坪在高地方，从那可以俯瞰整个苦草坝镇街，看得见那条吊桥，也看得见那些来来去去的舟船。背后就是山崖和密林。不处是坡里和中坝里，那里是红军造币厂。红军把兵工厂和造币厂都选在这么种地方是有其考虑的，是靠近镇街和河道，便于运输，是这里紧靠山崖和密林，可防敌人的偷袭，安全性高。
苟千全带了徒弟张乐生去罗坪，算是兵工厂的人了。他们欢天喜地了场，他们很快知道重要“任务”是什么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给他们说了几个字，没想到任务竟然还是打脚码子。脚码子很小，也没什么工艺含量，就算是新入徒的娃儿也轻而易举。
张乐生说：“这还重要？这还叫任务？耍龟儿子呀？”他脸的黑灰，甚至眼里有愤。苟千全心里也犯了几下嘀咕，但师傅毕竟是师傅，他说：“乐生你专心做事，脚码子当然是重要的事。你想就是，仗在什么地方打？都是山里嘛都是险要地方嘛。爬山过崖没脚码子人立不稳，人立不稳这仗怎么打嘛，人东倒西歪刀枪握不稳还打什么仗？”苟千全觉得军队打仗脚码子不能缺，快刀尖矛更不能缺，打那些东西是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哟。”苟千全信心满满地跟徒弟说，“他们能缺了刀枪？没刀没枪那算什么队伍？”
“信不信？你信不信？”苟千全说。
“不出几天，就会找我们打刀锻矛的。”他说。
“这几天有仗打”
张乐生大惑不解。
“师傅你又不是孔明诸葛亮，你能掐会算？你怎么晓得这些？”
“你看你，动动脑子哟。”
张乐生还真想了想，没想出眉目。
苟千全说：“脚码子这东西爬山才用，是吧？”
“那是呀！”
“说明过几天队伍要走山路，走山路做什么？那就是有仗打嘛！”
“哦哦那你说不出几天，就会找我们打刀锻矛的。”
“当然呀，乐生你这脑瓜瓜，总是不想事，是摆设呀？你想就是，脚码子他们需要，刀枪他们更需要的呀！”
枪才是王道
苟千全没说错，天后新任务下达了，要赶制百把大刀。苟千全亢奋起来，大冷天的把上身脱个光光，亮出两条精壮胳膊来，胳膊上肉砣砣的，很有劲的样子，把那杆锤舞得像车轮，锤落处发出清亮声响，轻重全由了苟千全两只胳膊。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好听，听听，人们就围拢了来。他们看苟千全锤起锤落，也看出种美妙。
“啧！”有人很响地啧了声。
“啧啧！”有人附和了。
他们没看过苟千全这么亢奋，连张乐生也没看过。
那把刀算是打出来了。好钢好料，加上苟千全的绝技，那把刀真正是把好刀，刃口泛着冷光，刀拎手上，挥了，现道光。苟千全把憋了好几年的劲全使了出来，他想，他得做到极致，他得让人称道。他见人就挥舞那刀，抡起来只见白光不见刀。他从后脑爪爪那扯下几根头发放刀刃上，他说：“你们看好看好。”人们就围拢去，睁大眼睛看着。苟千全跟徒弟张乐生说，你朝头发吹口气。张乐生就直吹口气，噗，几根发毛断成两截。
又有了几声啧啧！“好刀！”有人说。
苟千全和徒弟张乐生那几天直亢奋着，他们觉得自己有理由这么亢奋。在苦草坝，谁能像他们这样打出这种大刀？没有，整个通江也找不出。
他们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苟千全甚至有点自恋，那几天刀不离身，常常坐石头上看了又看，他想，这把刀定轰动。可事实不是那样，人们看他舞动了大刀，啧啧了几声走了。他想，兵工厂的头儿不会像那些人样，队伍上会很认真地予以评价会给他们戴花，但没想到厂长泛泛地夸了苟千全几句“好功夫”就没了下文。
他们等了几天，没等来花朵。苟千全很郁闷，他举锤的胳膊没先前那么有劲了，锤下的叮当声也没那么悦耳了。张乐生也大惑不解，他看看师傅，师傅不看他，只顾了埋头抽烟。
他个娃儿，心里藏不住事，他想，他得去问个清楚。
黄昏的时候，兵工厂的人都在罗坪村前的那堆大石头上纳凉，他们抽着烟，看着崖下苦草坝镇街上的动静和周边的风景，释放天的疲累。
他们身边竟然有稻田，水稻已经成熟，些红蜻蜓在暮色中忙碌着，它们总是在这时候忙碌，捕食着天黑前蠢蠢欲动的昆虫。他们处在个高地方，有人就觉着奇怪，这水稻田里的水从哪儿来的？人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可水不会倒了流的吧？就是雨后山顶下淌的水，能淌那么久吗？已经有月余没下雨了，水还是从山顶流下来，流入水田里，滋润灌溉了那些作物。
水是泉水，山顶涌泉也是让人百思不解的事情。乡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定是山神恩赐。
张乐生挤到那堆男人里。
“哦嗬，乐生，你师傅呢？”
张乐生不想让人知道师傅郁闷，他说：“师傅事多，进兵工厂你没见我师傅忙得像风里的草？”
“就是就是。”有人说。
张乐生说：“忙也空忙，做也白做”
“你看你这么说？”有人侧了头看着张乐生说。
“我师傅的大刀没人可比的吧？”张乐生说。
“那是那是，苟师傅祖传的绝技谁能比？”有人说。
“你不觉得我师傅那把刀是上等好货？”张乐生说。
“当然，没人不觉得，货摆在那儿，谁敢说不是好东西？”
“那为什么师傅没花戴？那为什么总没得个动静？”张乐生噘起了嘴。
那时候夕阳已经下山，大把大把的红在树梢屋脊还有山崖上散乱地铺陈，人们的脸上也若隐若现了些余晖。男人们侧过脸来，那些余晖就沾到后脑爪爪上了。
张乐生说：“厂里谁拼得过我师傅？”
“那是，没人。论打铁，没人手艺有他高，打刀锻矛，是苟家绝可这并不说明你师傅贡献大呀。”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众人就笑，众人微微头，像是把后脑的微红抖个干净，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张乐生。
“娃儿，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张乐生也睁大了眼睛，眼里尽是疑惑：“我装什么糊涂，我为什么装糊涂呢？我是觉得对我师傅不公。”
“哦哦！原来你想的是这个呀？”
“为什么不呢？”张乐生说。
男人们笑了，男人们说：“苟师傅的大刀没得说，可这不是先前了，先前刀呀矛的重要，现在不重要了，现在队伍上多用的是枪”
张乐生不吭声了，他没想过这事。
“刀呀矛的，你以为有大作用呀？”
“怎么？”
“你看你说怎么？”说话的那人笑了，嘴咧得很开，“顶多给赤卫队用用，顶多在后方用用，前面打仗还是枪为主，长矛大刀的只有贴身近战时才用用”
张乐生想明白了，在这地方，枪才是王道，能造枪修枪的才是好佬！
众人拾柴才火焰高
造枪修枪最拿手的是戴永和。
戴永和是个瘦高个男人，戴副眼镜，看东西只眼还是看不分明，总要凑到近前仔细端详。但他总爱端详，不爱说话。他说话带有很重的外地口音，声音小小的，听起来让人费劲。但他不爱说话并不是这原因，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张乐生到兵工厂就听说了戴永和的事，他是田颂尧的枪械师，月里，红军和田颂尧的队伍在杀牛坪打了场恶仗。田颂尧当时弄了批新枪，戴永和是枪械师，非要跟了队伍看新枪实战效果，结果颗子弹打在他膀子上，被红军抬下山来。他受了伤，在苦草坝红军医院养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