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死吗？这就是说从此离开人间上了黄泉路去了阴间吗？他有些悲戚，他感觉自己充满了恐惧。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年轻，红云崖上石匠们的字还没刻完呢。阎王爷哟，你至少让我看见那些字刻个完完整整。我和张乐生打过赌的，“人”字终于加了东西了哟，人字下面加了个王。我就知道那是个“全”。皇上就怕孤家寡人，皇上有了人，这全了，就什么都有了。我们这些百姓呢？我们这些普通人呢？其实也不要个什么，就是想活得长些。当然，皇上也想长命百岁，所以才去找不死草炼仙丹。虽然徐敬乾说史上众多皇帝都寻丹求药想不死，但却都早早死了。人生百年，本来生死难料。可我在世才年，我很多事没经历过，很多事没做成，我甚至没跟师傅胡泊万打个招呼，也没跟徐参谋张乐生谢模理潘婆凌照照他们打招呼，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他那么想着，由了股巨大的力气旋着，旋进个无底的黑洞里。我真的是怕死吗？他们说人死如灯灭，他们说死就了百了什么都放下了，可我咋就是放不下呢？
疫情严重
疫情严重，医官马洪找来个老中医，那人是医院新近请来的，叫欧阳至，是这带有名的郎中。因为有名，赚了些钱了置了些地，红军来了，当地个乡苏维埃主席跟欧阳至两家有隙，就把欧阳至定作土豪，欧阳至听说了就带了家小连夜躲进了山里。红军知道后，批评了那个干部，说你们把充公的郎中家财产如数退回，另外给人家道个歉，红军不能搞公报私仇的名堂。这种人不是工农革命的对象，是我们要团结和利用的人。
红军派了很多人去找欧阳至，凡进山去的人都说见着郎中给捎个口信，说东西如数归还他了，说红军想和他做朋友。说的人多了，欧阳至慢慢有些信了，再说总不能老窝在深山老林里吧，没患者没求医的人，他也是废人个。
他真的从山里回来了。
红军请他到王坪来做医官，没想到才来就遇到这么场瘟疫。
欧阳至给病人把脉，看舌苔，脸色就黑了，说：“不错，是伤寒哟，这了得！几天了？”
医官马洪说：“有好几天了疫情来得猛，医院缺药昨天送上山个，今天有两个看样子也撑不住了。”
“天神爷，再不救治，这里将成坟场！”欧阳至说，岁的人忙乱起来，颠上颠下指手画脚。
医院立即采取隔离措施，药坊忙乱起来。担架队也忙乱起来，他们当然不是忙从前线运送伤，而是组成了挖药队。挖药队由中医部年轻的医官带了，进了深山挖药。欧阳至给了个单子，罗列了各种草药的名字，挖药队按图索骥。药是欧阳至的祖传方子，挖药队把单子上的各种树叶草茎根蔸还有什么花呀藤呀的找到，采了挖了带回到王坪那间碓屋里，碓屋里只有欧阳至个人，水车被水流冲击转动，带了那碓锤起起落落。欧阳至在那拈选着，在各种树叶草茎根蔸还有什么花呀藤呀的里面挑了，按不等的分量往石臼里扔。做这事欧阳至从不要帮手，秘方秘方，就在个配料上。配什么，配多配少，任何时候都是欧阳至个人操作的，外人知道了那还叫秘方？
那些草药在石臼里任了碓锤击捣，看差不多了，欧阳至就往外喊声：“拿起去！”有人颠颠地跑进门，捞了那捣烂的残渣熬药，放锅里熬，熬成黑黑的汁液。整整有大锅，叫人拿了壶来。倒了，分发给卧床的病人喝。说：“饭后喝，天回，连喝天。”
然后又关了门拈药捣药，依旧叫人熬了大锅。这回却不是分发了，这回欧阳至把徐敬乾叫了来。
欧阳至跟徐敬乾说：“叫大家来中药部集合。”
徐敬乾说：“全体吗？”
欧阳至说：“全体！”
徐敬乾就找来蓝都米：“都米都米你吹号！”
蓝都米就吹响那破了的铜号，大家就在操场上集合了。那些娃儿们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那些大人，再就盯看了徐敬乾。但他们看到的徐敬乾那张脸上也满布了茫然。他们看见老郎中在跟徐敬乾说着什么，然后队伍就由徐敬乾指挥了往厨房那边去。
厨子唐发儿站在那儿，手里持个汤勺，条案上摆了无数只碗，厨子唐发儿往那些碗里舀着黑黑的药汁。人们排了队，人端碗，站在最前面的是张乐生，个子高高的他很显眼。“每个人喝碗药汁。”阿红说。
张乐生端了碗，犹豫了会儿，还是喝了，后面的几个也陆续跟了喝，药很苦涩，他们皱着眉抹着嘴。
“又没病叫我们喝这东西？”有人说。
“这是命令！”
“没听说过命令好好的人吃药的呀。”
徐敬乾说话了，他说：“防患于未然，知道吗？”
厨子唐发儿说：“我还喝了两碗哩。起初尝了口，苦得掉牙，说不喝，熬药的医官说，不喝说不定过几天就被抬去古堡大城寨那坡岭上了。
我说我不想被人抬了去大城寨，就喝了两碗”
厨子唐发儿这么说，后面的都喝得很坚决，谁也不想被抬去古堡大城寨那坡岭上。
大坎小坎我都迈得过的
显然，欧阳至的秘方起了作用，万小坎几个醒了过来，体热渐渐退去，麻木的肢也通血活络起来，纸样灰白的脸就有了润润的红。几天没进食的那张嘴，呵张了能让看护喂些粥水。看护不是别人，是凌照照。凌照照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烂桃，边把勺往万小坎嘴里送，边就啜泣。弄得万小坎脸的通红，他没力气说话，但挣着挣着还是说出几句话来。
“我我自己来”万小坎说。
“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你自己能行？”
“那那让张乐生来”万小坎说。
旁的张乐生真的就凑上来，说：“我说我来，照照不让嘛。”
凌照照说：“是潘婆吩咐的，她怎么的都要让我亲自守在小坎身边，她说我守在小坎身边，小坎就不会走。”
张乐生说：“小坎都病成这样了，他能上哪儿去。”
凌照照柔声地说：“潘婆是担心小坎”
“担心个什么？”
凌照照不意说那个“死”字，那不吉利，这些天死的人太多，医院笼罩着死亡的气息。歌是唱不出了，笑更像脸上的纸被什么揭了个干净。
但张乐生从没想过万小坎会死，他想他的伙伴只是睡觉，睡好了自然会醒过来，张乐生就是那么想的。他虽然不能守在万小坎病床边，可他几天来直站在那边坡地上往这边看，透过那敞开的窗子能看到躺在床上的万小坎。他看到阿红甚至欧阳至探视万小坎时黑封了的脸，甚至看见有几个和万小坎同病房的人被蒙了头抬出来，抬去了大城寨。但他就是不相信万小坎会跟那些人样，从此就不再回来。到有人告诉他小坎醒过来了，他说：“我知道哩。”
那人愣眼看了他，说：“瘟神肆虐，阎王爷守着王坪点人数，死了多少弟兄？你怎么知道万小坎能活过来？”
张乐生说：“他没跟我和谢模理说声，怎么能走了哩？”
那人说：“怎么就定要跟你说声的呢？”
“我们是兄弟呀。”
“没听说是兄弟阎王爷就放过的。”
“没听说就没听说吧”
现在凌照照不得不明说了。她说：“潘婆是担心小坎迈不过这个坎呀。”
万小坎挤了挤脸上的肉，弄出个笑来：“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可能的。”
“大坎小坎我都迈得过的。”他说。
“我舍不得大家舍不得我的兄弟。”他说。
张乐生说：“兄弟们更舍不得你哟。”
潘婆死了
没迈过坎的是潘婆，潘婆是最后个病倒的，却也是最后个没能再起来的。万小坎病倒的时候，潘婆还过来照应了阵。后来诊断是伤寒，除了看护和医生，医官马洪就不让别人靠近病人的身，说：“伤寒是会传染的，须隔离治疗。”
潘婆欷歔哀伤了两天，没想到第天自己也病倒了。潘婆先前没觉得有什么，她想，我是铁打的身体，从没个病呀什么的上身。自己去后山找了些草药自己熬了喝到肚子里，并没当回事，还上了织机织布，织了织了就觉得胳膊软了，眼看东西现双影，然后那颗头颅重得像秤砣，歪了身软软地瘫倒在地。
抬去医官马洪那儿，医官马洪头，说：“又个喔。”他很无奈，不是他治不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手头没药。
那些天正好欧阳至被人请来了王坪，欧阳至是“巧妇”也不愁“无米”，放眼望去，那些大山莽林就是他的药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也有好手段，已经治愈了不少病人。
他给潘婆诊治，那时潘婆也是周身火炭样热烫，人躺在床上不安分，癫迷发狂，胡言乱语，汗出不止，手足抽搐，欧阳至把脉，当时眉头就皱了，嘴里叨叨：“不妙哟不妙，脉象沉紧细弱”吩咐，“找个鸡蛋来！
还有蚯蚓泥，碗凉水。”旁人就愣看他。觉得怎么找蚯蚓泥？欧阳至急得瞪眼，说，“还不快去，救人如救火，你们这些人呀！”就急急跑出去几个人。有人颠颠跑去厨房找厨子唐发儿，找来颗鸡蛋。欧阳至抠开潘婆嘴巴，在凳角把蛋磕了下，把蛋汁往潘婆喉咙里灌。有人找来蚯蚓泥，用荷叶包了，手里还端了碗井水。欧阳至拈了那黑黑油泥往冷水里搅了拌了，也那么灌进了潘婆的嘴里。过了会儿，又招呼人近前，写了个方子：“铁粉两、龙胆草两，共研细，磨刀水调服”。方子很怪异，但帮手再不敢瞪眼，更不敢问。好在几样东西都不难弄，忙碌了弄了来，也给潘婆灌服了。至于潘婆出汗抽搐，因为重病号都这样，看护们已经有了经验，也是欧阳至教的方法，用河蚌、川乌头还有穿山甲，烘干研末，掺了酒做成樱桃大小丸子，捏扁，放病人足心下，外以葱白包住，扎好，在热水中浸脚，隔天次。
这些看护们也给那些病人这么做过，些病重的就真的渐渐退热了，安静了睡个天两天，醒来就算是救治有望。
欧阳至早就往这些人床边挨个探视，徐敬乾也紧跟其后。欧阳至看见个说：“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徐敬乾也跟了说：“活过来了哟。”
两人脸上皮肉都松缓了，如释重负的样子。
但到潘婆床边时，欧阳至舒展了的眉目又紧皱了，他摸了潘婆的脉，又翻开潘婆的眼皮看了看，了头。徐敬乾把欧阳至拉到边，小声说：“老先生，潘婆真的就没有救治的可能了？”
“定数已到，老夫无力回天哟都是命。”
潘婆好像听到这话，睁开眼皮，弱弱地吐出几个字：“是呀，都是命”
有人说：“潘婆你想吃什么就说，你想要什么就说”
潘婆头，嘴皮翕动，欧阳至凑近她的耳边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徐敬乾说：“她是想叫万小坎和凌照照到她身边的。”
“你怎么知道？”
“去把他两个叫来吧！”
万小坎刚康复，由张乐生扶了，来到潘婆病床前。凌照照才见着潘婆，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潘婆想伸出毯子下的那只手，没能伸得出来，有人帮了她伸直那只手，手心竟然还捏着那把桃木木梳。有人说：“小坎照照，潘婆想你们帮了她梳头哟。”
凌照照真就要去接那把梳子，却听得啪的声，桃木梳竟然被潘婆掰断了，谁也不知道潘婆这时候哪来的力气，谁也不知道潘婆那是为什么。
潘婆把半边梳子分别塞给万小坎和凌照照。龙凤，龙的那半片在万小坎手里，凤的那半片在凌照照那儿。他们盯看了那半片梳子凝神了好会儿。好多年后，他们才明白潘婆的用意所在。潘婆那时想跟两个人说点什么，但她说不出。
潘婆死了。
潘婆不喜欢哭声
潘婆生前老跟人说：“我死了，你们要像模像样送我上路哟。”那时候，没人把这事当真，只是觉得潘婆对那些死去的士兵充满怜惜慈爱。其实红军方面已经是厚葬那些兄弟了，他们从山里伐木，砍伐了好木头运到王坪；他们找来了手艺上好的苏瓜儿和张乐生，个是木匠个是铁匠。
他们给两人分派了特殊的活儿，交代了要细致了做，做出上好的东西。他们打制棺材也打制棺钉，都是精益求精的上好货色。
但潘婆想的是另回事，她说的是乡俗。
徐敬乾不同意，他跟医官马洪和欧阳至说：“那不是搞迷信嘛，那要花费大家很多时间嘛，伤寒夺去了我们很多同志的生命，也夺去了我们很多的时间。”
凌照照去找徐敬乾，她想让徐敬乾改变主意，但她是第次跟人这么说话，且还是王坪的头儿，这不是般的事情，她得给自己壮胆。
凌照照走到徐敬乾屋门口，伸手，却停住了，咬着牙又伸出手轻敲了下门，屋里没动静。麻着胆子又重重敲了几下，屋里依然没动静。就想，徐参谋故意不见我哩。坐在那屋不处的那块石头上，凌照照觉得心里什么翻腾着，就哭起来，呜呜地哭，哭声时高时低。的有人听到了，跑去卫校跟徐敬乾说照照在你屋子前哭哩。徐敬乾其实不在屋里，他在卫校那边处理事情，他听这话，觉得蹊跷：“她哭潘婆吧，她哭也不该在我屋子面前哭呀！”
徐敬乾风风火火地赶去。果然，凌照照在那儿哭成个泪人。
“你找我有事情？”
凌照照泣不成声。
“你是为潘婆的事吧？人死如灯灭，潘婆是个好人，孩子，她的过世是我们大损失”徐敬乾低声安慰道。
凌照照想，我怎么跟他说呢？那几个字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心里充满种莫名的委屈和失望。
万小坎去了滚月潭，他在潭边哭，哭得很伤心。张乐生和几个娃儿都来了，谢模理虽然痊愈得还好，但医官马洪不让下床。张乐生说：“我背他出去蹓蹓。”阿红想想，大概是觉得野外走走对谢模理有好处，就规定了几条，吩咐定要照料好谢模理才同意了。
张乐生他们找到潭边。他说：“小坎，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哭？”
万小坎说：“潘婆不喜欢听到哭声。”
“那你别哭呀！”
“我难受，我忍不住”
“潘婆不想看到你这么难受，你说的潘婆不喜欢哭哟。”
“她看不到了，她死了。”万小坎说。
苏瓜儿说：“你看你说死了？不能说死了，是走了，是过世了。”
“都样！”
“那不样，怎么都样？你看你这么说。”
蓝都米也说：“潘婆说的，走了就是到另个地方，过世了，只是从这边走到那边了嘛”
“徐参谋说从来没‘那边’”万小坎说。
“可是潘婆她信呀！”张乐生说。
“就是就是！”苏瓜儿眨巴了下嘴，又眨巴起眼睛，眼睛不止眨了下。
万小坎还是哭，几个人劝不住，也都哭出声来。只有谢模理没哭出声，他想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声音来。
苏瓜儿说：“徐参谋什么事都说得对，但这事上，死者为大，潘婆信那个嘛，她真心相信的哟。”
万小坎不哭了，他说：“我找徐参谋去。”
体面就是尊严
伤寒的肆虐得到了解除，徐敬乾缓了口气，他想着怎么感谢欧阳至。这个老郎中真是了不得，雪中送炭，妙手回春呀。他打算制块匾，另请示出资块大洋予以奖励。
正想着，万小坎来了。万小坎脸上的泪痕被他揩了个干净，他想，他不能让徐参谋看出他直哭着，尽管他双眼红红的。
徐敬乾说：“小坎，你大病初愈，到处乱跑对你不利，欧阳老郎中说伤寒若是复发的话肯定没得救的了。”
万小坎说：“潘婆她想像模像样地上路”
徐敬乾愣了下，好像明白过来：“你说！你说下去！”
万小坎坐在桌子的另边，神情严肃：“照照找你也是来说这事的！”
“噢！她没跟我说，只哭。”
“潘婆就这么个望，就要让她开心，就要让她去得安稳，就”
“人都死了。”
“我知道你要说了百了，人死如灯灭，入土为安”
“难道不是？”
“我只怕潘婆会不安她要体面。”
徐敬乾想，这娃儿怪了，人都死了，还要体面？不过他觉得听听这个娃儿的话也好，他有手剃头好手艺。徐敬乾也从来没见到万小坎和自己这么说过话，其实他们对话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剃头的时候，他们会说上那么堆话，有半和头发相关。这娃儿会夸徐敬乾的头发，徐敬乾知道自己的确有头好发，油黑发亮，还有着两个旋儿，那时候，万小坎没跟自己说过体面，其实理发剃须，也是追求体面的种。然而，今天万小坎像个成年人样说起体面，他认真地也很耐心地那么说。
徐敬乾被说通了，他觉得那些事应该做。
“小坎你走吧，我来安排！”他对万小坎那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