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马洪急不可耐，当天就去了滚月潭。感慨番后，他跟徐敬乾说了个字“惟妙惟肖”，又让娃儿们云里雾里了回。医官马洪说：“好地方好地方”他连说了几声好地方。
这几句娃儿们听懂了。
他们说：“当然是好地方哟！”
我会尽力帮你们的
滚月潭在大家心目中是个好地方，但徐敬乾和医官马洪去得少。他们很想多去，但他们没时间。伤多的时候，他们天也就眯那么会儿权当睡觉。病房稍清闲点，他们也是杂杂的事缠了身。就是有时间，他们也要看心情，两种情形他们会往滚月潭周边的地方走走逛逛。种情况是心情很好时，他们会想去走走逛逛；另种情况则相反，心情郁闷时，他们很想往风景秀丽的地方去待待。
今天他们不约而同来到滚月潭。
“我想来这地方看看，很久没来滚月潭了，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医官马洪说。
“我很想找你说会儿话。”徐敬乾说。
“难道你知道我会来这地方？”
“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我会在这地方”
他们互相看看，笑了几声，开始了他们的谈话。
般他们间的谈话不是在卫生学校那间徐敬乾的办公室里，就是在那幢洋房子里，那里是手术室，手术前的那点空闲，徐敬乾常常会给医官马洪递上根烟说会儿话，不是不信任这个医官的医术，是想让他放松点。
“你们真不容易不，是他们”医官马洪说。
“你说谁？他们是谁？”
“那些娃儿呀万小坎凌照照他们呀。”
徐敬乾说：“是呀，我们最初的想法是想把他们放在个安全的地方，离战场的地方，没想到这个地方也别有种残酷，娃儿妹娃儿，正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时候，可这些却难做到”
医官马洪说：“是很残酷。”
“你找我就是想说这些？”医官马洪说。
“你说过大家都做郎中给烂袄治病，你说你们只要对烂袄好对他笑。”
“我是说过！”
“可现在”
“可恶的战争这些仗非打不可吗？”医官马洪叨叨了句。
“我们也不想打仗，我们也希望和平，但和平往往通过战争来实现，这就是历史。”徐敬乾说。
“工农要平等，反动派不肯，只有用斗争手段”
“我看可以坐下来谈，我看可以用和平的手段达到目的。”医官马洪说。
“那是幻想”徐敬乾说。
徐敬乾跟医官马洪说了很多，其实他直想做通医官马洪的工作，让他诚心实意地加入到红军中来。他想让这个男人对工农和工农的队伍有更多的了解，以至于把王坪所有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事实上虽然医官马洪在王坪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但徐敬乾觉得他人不入队伍，似乎就不是和红军条心。
徐敬乾说话时，医官马洪表情平静，看不出他内心在想什么。他直沉默，只是静听着徐敬乾说话。后来，医官马洪说：“你说完了吗？”
徐敬乾说：“是的！”
医官马洪说：“我会尽力帮你们的。”他只说了这么句话，他说得很平静，他还是没答应参加到那些人的队伍中去，虽然他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对他很失望。
蓝都米喜欢认干爹
那天大家突然发现，蓝都米喜欢认干爹。
每回首长来，蓝都米都要说：“我干爹来了！”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起初人家还不太当真，首长那么大的官，轻易就收下你这干儿子？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蓝都米欢天喜地地颠跑着跑向首长，嘴里干爹干爹地喊着，首长还真的应着。
大家就真信了，觉得蓝都米了不得，认了首长这么个干爹。
蓝都米认第个干爹那是以前的事。那场战斗下来，川军死伤无数，蓝都米和像他样活下来的“大哥”们做了红军的俘虏。同被俘的就有他的“干爹”况胡子。他问况胡子：“干爹，红军要把我们怎么样？”
况胡子做马夫，马夫号手老小的常在起。况胡子对蓝都米照顾有加。“才多大个娃儿哟就刀枪里滚爬？”况胡子会用满是老茧的巴掌抚了蓝都米的后脑那么说。然后有好吃的总要用荷叶包了往蓝都米那儿送。有天，蓝都米突然叫况胡子“干爹”。况胡子愣看了蓝都米好会儿，说：
“干爹就干爹哟，我正缺个儿子。”
从此，他们混得真就情同父子，所以，说话直来直去。“还能怎么样？”况胡子说，“共产党凶神恶煞，不是吃颗炮子就是刀剁了脑壳，命是保不住的了。”蓝都米裤裆就湿了，那几天看什么都灰灰的，甚至连日头光都成了灰颜色，总觉得脖子那儿透着凉气，吃不好睡不好。等等等，等来个男人，男人那天给大家演讲。蓝都米听听，听不出个意思，人都快没命了，讲个什么哩？蓝都米想。后来只听得嗡嗡声，那些字词像些虫虫。他问况胡子：“那人说什么呢？”况胡子说：“他讲道理哩，他说的话在理。”蓝都米说：“干爹，他的话怎么个在理嘛？”
况胡子没来得及说话，那时候红军就叫俘虏们站队，要走的站左边，留下的站右边。况胡子站到了右边，蓝都米也站到了右边。红军给站左边的每人发了块大洋做路费；站右边的就从此留在队伍上是红军的人了。
况胡子依然牵了那马做马夫，蓝都米也依然吹号。但队伍不样了，人就不样了。
他们很忙，常常有胜仗，那马膘肥体壮跳腾得欢；那号也格外响亮。
但蓝都米随队伍翻越大巴山险道“百”时把号给摔了，他被派去总部打杂，整天和首长打交道，首长看他人小，说不能让蓝都米跟野战部队了，当然这事不能明了跟蓝都米说。只说那号修不好，等修好了再送他回去。蓝都米就等着他们把那号修好。过些日子他就会去司务长那儿打听：
“长官，我的号修好了没？”
人家说：“红军不叫长官，你老是记不住呀。”
“我的号修好没？”
人家想，那号永没法修好的，只笑笑说：“没呢，你等着。”
况胡子参加“反路围剿”，仗打得惨烈，预备队上了，后来师部的后勤人也上了，况胡子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首长没把这消息告诉蓝都米。他想，晚点告诉这孩子吧，蓝都米从小没爷没娘，好不容易认下个干爹，却战死沙场。这么想，首长对蓝都米格外照顾。
蓝都米就在总部住了好些日子，有天，他突然朝首长叫“干爹”。
首长愣住了，他想，谁把况胡子牺牲的消息告诉蓝都米了？
后来了解，根本就没人透露这消息给蓝都米。蓝都米就是想叫首长“干爹”。“你叫你叫就是。”首长笑着应着。
又认下个干爹
蓝都米到底没等到来修号的人，场忽如其来的病，却让他带着没修好的号和万小坎他们起被送到了王坪。
他没什么手艺，在身体好后，最初给他的任务是做医官马洪的“随从”。其实做随从就是做勤务兵，蓝都米没觉得有什么，军令如山倒，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但却做得像个地道的军人。
倒是旁人都觉得他有点委屈，咋会给这么个人端茶倒水！那个人本事是有本事，医官嘛，医术不错，能把人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但阿红却是个顽固派，红军想做他思想工作，想拉他入队伍，他直不允。身在曹营虽说心并不定在汉，但固执得不行。首长亲自找他谈话，交朋友，说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你在我们中这么些日子了也应该耳闻目睹。谈了说了，但医官马洪还是头，说道不合不相为谋。首长不再说什么，笑笑说：“明白了，就算请你帮红军的忙吧。”
医官马洪总觉得和红军隔了层。口口声声说不与你们为伍，但他却在王坪待了下来。我救治伤病只是凭做人的良心和做医生的天职。他常跟人这么说。实际上这个男人，工作尽心尽责，也吃苦卖力，但他到底不是红军里的人，他还特意与大家划清界限，每月领薪酬时总要请大家喝顿酒。其实目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他就是想表明自己与红军并不是伙，只是受雇于王坪。
所以，大家虽然觉得医官马洪人是不错，但总是有点见外。
蓝都米不管这些，他觉得医官马洪了不得，能起死回生的人呀，那要多大的本事？
那天蓝都米没叫阿红，他突然叫了声“干爹”。医官马洪愣了下，说：“你喊谁哟？”蓝都米还是很响亮地叫了声“干爹”！
医官马洪说：“你叫我干爹？”
蓝都米说：“我想这么叫。”
“要是我不应呢？”
“你不应你不应，我想这么叫”
医官笑着了头，蓝都米喊他干爹时他置若罔闻，但蓝都米人前人后就那么喊。
“你干爹没来哩，你干爹是个大官。”旁人说。
蓝都米指了医官马洪说：“他也是我干爹。”
人家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这个娃儿从小没爷没娘，看到有本事的人都认爹，这娃儿内心直想有个有本事的爹哩。再说了，谁不想有个有本事的爹？
蓝都米如既往喊医官马洪干爹，且喊得干脆自然。被喊的医官马洪倒不自然起来，他看了看周，大家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人家喊你哩你不应，他听得旁人在说。其实没人说，只是那些眼光在说。
“我又没认，我也没应。”医官马洪说。
潘婆说话了。潘婆说：“你为什么不应呢？”
医官马洪说：“我不想认他做干儿子呀。”
“人家那么大的官都认了，你怎么就不认呢？”
医官马洪就笑了：“人家认了我就得认吗？”
“蓝都米直那么喊你哩。”
“他那么喊我就得认吗？”
潘婆说：“我看都米娃儿会直喊下去”
医官突然想到这事的确有点严重，不是因为蓝都米喊他，是因为喊声会招来这些目光。于是他又笑了笑，说：“那我就应了吧。”蓝都米再喊他干爹时，医官马洪真的很响地应了声。开始还应得有些勉强，但后来就也应得干脆自然了，久而久之，他觉得有这么个干儿子也不错。
蓝都米就这么又认下个干爹。
有人问蓝都米：“要是你两个干爹在起，你喊干爹不怕别人应错？”
蓝都米说：“谁应错？”
“你喊两个人都应了呢？”
“应了应了哇，错了吗？”蓝都米很响地说。
对方想想，也想不出有什么错。
有人想，蓝都米喊医官马洪干爹，是不是看中他那些薪金哟，医官马洪在王坪是最有钱的人。但有了干爹后，蓝都米还老样，有时候医官马洪要给他点钱零用，蓝都米全拒绝了。后来大家想，蓝都米就是想要个有大本事的爹，没其他的想法也没什么有求于阿红。
但这天，蓝都米很认真地叫了两声干爹，然后说：“干爹，我想给你说个事”
“你说你说！”
“干爹，你早点给谢模理治脚喔早点”
“哦，这事呀，已经有安排了，你别急哟。”
麻醉药终于送来了
医官马洪决定要给谢模理手术了。
本来战事稍缓的开初就要给做的，那时伤少了，医官马洪有从容的时间。但徐参谋和阿红及医院上下都有个焦心的事，那就是麻药。红军医院药品直是个烦恼的事，白军封锁，物资运不进来，尤其军火药品相关的物资，红军更难弄到。伤兵做手术，般都用自己熬制的中药麻醉。但中药用在麻醉上有个量的问题，用多了睡不醒也是常有的事。有的伤说我用我用，有的知道那种可能出现的后果，坚决不用，说拿那根木棍给我吧。医院备有筷子长短拇指粗细的几根棍棍，手术时就横穿在伤的口里，用绳从后脑地方牢牢绑住，就那么动手术。伤兵疼痛难当，却叫不出声。场手术下来，棍棍上满是牙印，也有直接就把棍棍咬断了的。当然，也有不意绑棍棍的，那就必定会有惨叫，那声音瘆人。
对谢模理不能用棍棍，更不能不上麻药就给他做手术。这事首长有过交待，就是不交待，医院也没人忍心那样做。毕竟谢模理是个娃儿，且是个可怜的娃儿。他们等着麻醉药的消息，首长说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得弄到手术用的麻醉药。
首长说别急别急，这事急不得哟。
着急的是谢模理。他急了想抛去身上那多余的肉，说那是条腿，却没骨头且短截，实在在他身上不仅多余而且真是个累赘。
麻醉药终于送来了，是根据地的人从陕西那边弄来的，虽然那边和我们有过协议，但药品毕竟是所谓“当局”对“匪区”重要的禁运物品，陕西那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红军交易，就是偷偷做上笔，要的也是天价。
天价就天价，不管多大的代价，也得给谢模理弄来麻醉药。这是首长的指示。
花了大价钱终于弄到了麻醉药，交通队派了得力的人去接货，路上遇着匪，两个同志牺牲了，另两个同志突围出来，到底把那药保住安全送抵王坪。
不要让谢模理知道牺牲了交通队战士的事，尽切努力把手术做好。
这也是首长的指示。
刘白高教谢模理吹笛子，谢模理学得很认真。他嘴上才有了点感觉，能吹出不规矩的调调，这会儿却说要给他治腿。这得耗费些日子呀，谢模理想。他担心才练起来的吹笛子的感觉会鸟似的飞了，就说早不治晚不治怎么偏偏这时候治呢？张乐生和万小坎说，首长器重你，等麻药嘛。谢模理说，别人不用麻药可以，我也可以的。两个娃儿好说歹说总算把谢模理哄上了手术台。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养病的日子里，张乐生和万小坎有时间就会去陪谢模理。
“你想吃什么，我们想办法帮你去弄。”万小坎跟谢模理说。
谢模理说：“我想吹笛子。”
万小坎说：“你很快就能起床的。”
万小坎看来要过个大坎
刮了阵风，秋风夹带了秋雨，雨下得不大不小，没人经意这切。
放眼望去，王坪周边的农田都收了秋，柿子还挂在树上，半熟不熟的黄，叶却落了，树的果很显眼。有几片叶，欲与果子争风吃醋，不肯坠地，被风吹了颤着抖着挣扎，就是不肯离开那树。
也许瘟神就是挟风而来的，来无踪影，却让些人病倒了。
万小坎是先行病倒的几个之。他跟谢模理说你很快就能起床的，自己却倒在了床上起不来。
万小坎出生后，家人喜欢得什么似的，取个名叫万天全。期望着有这个男娃儿，万家天全地全什么都不再缺。可什么都还没个影影，娃儿却直病恹恹的，娘抱去给算命先生掐字。算命先生说娃儿命里缺土也缺水，水土都不服。说水土不服人就小病不绝，你改个名吧。然后就改名叫万小坎，算命的说娃儿欠土，欠土叫坎，过几个小坎免除大灾。爷娘信算命的那张嘴，把娃儿名改了，从此小坎过了不少，但大坎是不是会有呢？
爷娘谁都不知道，世事难料。信命吧，切都是命。那年小坎岁，娘说送娃儿学门手艺吧，就找到胡泊万。胡泊万让万小坎跟了他段时间后说，我收了喔，跟了我学剃头哟，不是官不是商不是富豪，但剃头匠提起刀人人就没发，拉下水个个要低头。做得好，也算能人前人后风光的哟。
现在，万小坎看来要过个大坎，他生病了。先是全身不适，乏力，食欲减退，头痛，肚腹间不适。起初没太在意，说是受了风寒，感冒了，喝点姜汤驱驱寒过几天就好了。但数天后，没见好转，病情倒是更重了。王坪先是两个人有症状，现在是几个人起了症状。患者浑身火炭样烫手，额头更是烫热得不行。
阿红忙碌不堪，他去了万小坎病床前，问这问那。万小坎蔫蔫着，说话的力气也快没了。阿红用手按病人肚腹，能触及肿大的脾脏与肝脏。他想，怕是伤寒哟。
万小坎后来就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些糊影在他面前晃呀晃的，耳边嗡嗡的噪响，后来就听到张乐生的声音。奇怪，别人的声音他听不真，但张乐生的声音他字字清楚。张乐生在求阿红：“医官，你定要想办法治好他。”
大概对方表示说这状况很难说。
张乐生说：“万小坎不会死的，你要想办法”
万小坎再想努力听清他们说的话，他听不清了，他是盘旋着进了死亡的烟雾里了。他转呀转呀想走出来就是没有办法，有什么裹挟着他旋转着到了个混沌的地方。难道就这样死了？他想哭，可是他哭不出。他觉得自己旋着，不知道要旋去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