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怜的好凯特啊,这就是你和我睡觉的代价,这就是陷阱的尽头,这就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上帝保佑,幸亏有麻药,否则还不知道会受什么样的苦呢。产痛一开始,女人就投入了运转水车的流水中。凯瑟琳怀孕的时期倒很顺利,并没有很难受,连呕吐都很少,直到最后她才有不舒服的感觉,最终也没能逃脱惩罚。这世上本就没有侥幸的事,绝对没有!就是让我们再结五十次婚,结果还会是一样。倘若她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现在哪有女人因为分娩而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这么认为的。是的,可倘若她真的死了呢?她不会死的。她只是难受一阵子罢了,第一胎是很正常的,她不过是难受一阵子罢了。如果事后我们谈起这件事,说到当时的疼痛,她一定会说并不真的那么痛。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我告诉你,不要冒傻气。只是受一阵子罪罢了,只是“自然”带给她一些罪受,只是因为是头胎,生头胎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她为什么要死?她怎么会死呢?只是要降生一个婴孩儿,那是米兰夜夜欢娱的副产品。孩子带来麻烦,生了以后,然后你抚养他,说不定还会喜欢他呢。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会没事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嗨,那怎么办呢?倘若她死去呢?
医生走进房来。
“有什么进展,医生?”
“毫无进展。”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检查过了一一”他把检查的结果给我详细地讲了一遍,“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期盼着,但是没有进展。”
“你觉得应当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一种是高位钳子摘取法,有撕裂皮肉的可能,相当危险,况且可能不利于婴孩儿,还有一种就是剖腹手术。”
“剖腹手术有什么危险?倘若她死了呢?”
“危险性有,但并不比普通的大多少。”
“是你亲自做手术吗?”
“是的,大约需要准备一个小时,要是有人来帮忙,可能用不了一个小时。”
“那你认为呢?采取哪种?”
“我主张剖腹手术。如果她是我妻子,我也采用这种手术。”
“手术后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不会,只有开刀的刀疤。”
“会不会感染?”
“没有用高位钳那么危险。”
“倘若不动任何手术呢?”
“到末了还是得想个办法。您太太的体力巳经消耗太大了,越早动手术就越安全。”
“那么就趁早动手术吧。”我说。
“我吩咐下去,做好准备。”
我走进接生间。凯瑟琳躺在手术台上,护士陪着她,被单下的肚子隆起,人显得很苍白疲惫。
“你告诉他可以动手术吧?”她问。
“是的。”
“这多好啊。这样一小时内就全能解决了。我快垮了,亲爱的,我不行了,请给我那个。我巳经免疫了,哎,不管用了!”
“深呼吸。”
“我巳经深呼吸了。唉,再也不灵了。不灵了!”
“再拿一筒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新的。”
“我就是个傻瓜啊,亲爱的,”凯瑟琳说,“但那东西怎么就不管用了呢。”她哭起来。“哦,我一直希望能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不惹任何麻烦,可我现在巳经完了,完全垮了,它也不灵了。哦,亲爱的,它完全不灵了。只要能止痛,我死也不怕。哦,亲爱的,快帮我止住痛吧。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你别担心,亲爱的。请你别哭,别在意。我不过是完全垮了,你这可怜的宝贝,你知道我多爱你么,我要努力。这次我要撑下去。他们不能再给我点儿什么吗?但愿他们再给我个什么。”
“我一定使它灵,我把指针调到头。”
“我现在就要。”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用力做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慢慢松懈了。我关掉氧气,拎起面罩。她慢慢醒过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这好极了,亲爱的。哦,你对我太好了。”
“你再坚持一下,我不能总是这样,否则你会没命的。”
“我坚持不了了,亲爱的。我垮掉了,巳经被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每个人都会这样的。”
“但真的太可怕了,疼痛随时都会来,直到使你垮掉为止。”
“就只一个小时,就都结束了。”
“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向你保证。”
“因为我不想抛下你,只是我被弄得筋疲力尽了,感觉就快要死了。”
“别胡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有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我不会让你死的。”
“赶快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愿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能看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我会一直守在外面。”
“你真好。又来了,我要,再多一些。它不灵了!”我把指针拨到三字,然后拨到四字。我希望医生能早点来。拨过了二字,我心里就慌张。
终于另一位医师带着两名护士进来了,凯瑟琳被抬上一个有车轮的担架上,我们就顺着走廊走去。担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进,被推进一部电梯,每个人必须都紧贴着墙,才能使担架进来。电梯往上开,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担架就顺着走廊进了手术间。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哦,医生,求求你,多给我一点,叫它起点作用!”
有一位医生拿个面罩罩住她的脸,我从门口望进去,看见手术间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灯光明亮。
“你可以从那道门进去,坐在上边看。”一名护士对我说。高一点儿的地方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坐在那儿可以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灯。我望着凯瑟琳。面罩罩在她脸上,她现在很安静。他们把担架推向前。我转身走上走廊。有两名护士正匆匆地从看台的入口处赶来。
“是剖腹手术啊,”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手术啦。”
另外一个笑起来。“我们正好赶上,真是太幸运了。”她们进了通往看台的门。
又有一名护士走进来了,她也显得很急促。
“你直接进去吧,进去吧。”她说。
“我就在外边。”
她赶紧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着步,不敢进去。我望望窗外。天巳经黑了,但是借着里面的灯光,还是可以看见外面正下着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看看一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签条。然后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望着手术间的门。
出来了一位医生,还跟着一名护士。医生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就像是只刚刚剥了皮的兔子,跨过走廊,进了另外一道门。我朝他刚进的那道门走去,发现他们正在房间里对付一个新生的婴孩。医生把孩子提来给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脚后跟,一手拍他。
“他没事吧?”
“他好极啦,大概有五公斤重呢。”
我对他没什么感情,就像是一个和我无关的人。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你不为自己有个儿子感到骄傲吗?”护士问。他们正在清洗他,用什么东西包着他。
我看见他的小黑脸和一只小黑手,但是没见到他动或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些什么。医生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儿要了他妈妈的命。”
“那可不是小家伙的错,你喜欢男孩吗?”
“不。”我说。医生正忙活着。提起他的双脚,拍打他。
对于结局,我并不期待。我回到走廊上。我现在能进去看了,我进了通往看台的门,从看台上朝下走了几步。护士们坐在底下栏杆边,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我在这儿就巳经够清楚了。
我以为凯瑟琳巳经死了,她的模样就像个死人。她的脸孔,我所能看见的那部分,是灰色的。在下面的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道又大又长、被钳子扩张的、边沿很厚的切口,另有一位医生,罩着口罩,在上麻药;两名戴口罩的护士在传递用具。这像极了一张“宗教裁判”的图画。我现在看着,想到刚才自己完全可以看到全过程,但想想还是没看的好。我觉得自己一定看不了,他们是怎么动刀子的,但是我现在看着他们把那切口缝合成一条高高隆起的线,手法迅速熟练,就像是鞋匠在缝鞋,看得我心里很高兴。切口缝好后,我又回到外面走廊上去踱起步来,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没事,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
医生一副神情疲惫的样子。
“我看你缝得挺好,刀口看起来很长。”
“你这么想吗?”
“是的,疤痕会变平吗?”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那个会移动的担架,迅速推下走廊,进了电梯。我也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呻吟。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房间的床上。我坐在床脚处一把椅子上。有名护士在房间里,光线很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哈罗,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细弱疲乏。“哈罗,亲爱的。”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嘘一一别说话。”护士说。
“是个男孩,长得又黑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