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明天就去,我得打听该备些什么。”
“你应该知道啊,你可是个护士啊。”
“但是医院里可很少有士兵生小孩的。”
“我倒是要生。”
她扔枕头打我,结果打翻了威士忌苏打。
“我再给你叫一杯,”她说,“对不起,我把它打翻了。”
“本来也快喝完了,快上床来吧。”
“不行,我得先把这房间整理得像个样子。”
“像什么样子?”
“像我们的家。”
“那不如把协约国的旗子也挂起来吧。”
“哦,闭嘴。”
“再说一遍。”
“闭嘴。”
“你这么小心翼翼的说,”我说,“就像是怕得罪人似的。”
“我是不想得罪人。”
“那就快上床来吧。”
“好吧,”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知道我现在巳经不迷人了,亲爱的。我就像个大面粉桶。”
“不,你不是的。你既美丽又迷人。”
“我只是你讨来的黄脸老婆。”
“不,你不是的。你越来越漂亮了。”
“不过我会痩的,会像原来一样的,亲爱的。”
“你现在就很痩啊。”
“你喝多了吗?”
“我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
“还有一杯就快送来了,”她说,“然后我们就在这里吃饭行吗?”“没问题。”
“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出去了,行吗?夜里就一直待在这里。”
“还要玩。”我说。
“我也喝点酒,”凯瑟琳说,“这不会伤我的。也许我们可以要一点我们喜欢的卡普里白葡萄酒。”
“应该会有,”我说,“这样规模的旅馆,一定备有意大利酒。”茶童敲敲门。他端着一只放有带冰块的威士忌和苏打水的盘子进来。
“谢谢,”我说,“就放在那儿吧。请开两客饭上来,再拿两瓶不带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用冰冰好。”
“是否需要第一道先来个汤?”
“你要汤吗,凯特?”
“要的。”
“拿一客汤来。”
“谢谢,先生。”他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了。我又重新读起报上的战事消息,把苏打水从冰块上慢慢地倒进威士忌里。我应该事先告诉他们别把冰块放在酒里。冰要单独放。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有多少威士忌,免得苏打水冲下去,忽然发觉味道变淡了。我要叫他们拿整瓶的威士忌来,冰和苏打水另外放。这办法最妥当。好的威士忌喝起来会让人感到愉快。是人生快事之一。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想威士忌。”
“威士忌怎么啦?”
“想它是多么的好。”
凯瑟琳做了个鬼脸。“好吧。”她说。
我们在这家旅馆住了三个星期,感觉还可以。一般情况下,餐厅里都没什么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房间里用夜饭。我们在城里溜达,乘齿轮车到欧契,在湖边散步。天气巳经暖和了,就像春天一样。我们很后悔没在山上住下去,但还没享受几天春意盎然的气候,就又迎来了残酷的寒冬。
凯瑟琳上城里买了一些婴儿用品。我跑到拱廊商场一家体育馆去练拳击。我一般都是早上去,那时凯瑟琳还在睡着,很晚才起来。那几天如春天般的日子还是不错的,打拳后冲一个淋浴,行走在街上,还能闻到春天的气息,到一家咖啡店歇歇脚,坐在那里看看周围的人,读读报,喝一杯味美思,然后回旅馆和凯瑟琳一起吃中饭。拳击体育馆那位教练留着小髭,拳法严谨,动作急促,如果你没能及时出拳,那就惨了。不过那倒是个让人轻松的地方。空气、光线都很好,我也很认真,跳绳,对着假想对手练拳,躺在地板上,在从敞开的窗口透过来的一抹阳光里做腹部运动,和教练对打的时候偶尔吓吓他。起初对着一面窄窄的长镜子练习打拳,让我很不习惯,因为看着镜子里那留着胡子的人在打拳,太奇怪了。到后来,也就只当它好玩罢了。最初我本想剃掉胡子练拳,但是凯瑟琳不答应。
我有时会和凯瑟琳一起乘马车到郊外去兜风。倘若天气好的话,驱车郊游是很有趣的,我们还发现了两个吃饭的好地方。现在凯瑟琳不能走很远,我也乐于陪她赶车子在乡间道路上跑跑。只要天气好,我们总能尽兴而归,从没感到过沉闷。我们知道孩子快要出生了,两人都觉得有件什么事在催促我们要尽情享乐,珍惜二人世界的生活。
有一天早晨,我三点钟左右醒来,听见凯瑟琳在床上来回翻着身。
“你好吗,凯特?”
“有点痛,亲爱的。”
“是不是有规律的阵痛?”
“不,好像不太规律。”
“要是有规律的话,我们马上去医院。”
我当时很困,就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过来。
“你最好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吧,”凯瑟琳说,“我想这次也许是真的了。”
我打给医生。“每隔多久疼一次?”医生问。
“多少时间痛一次,凯特?”
“好像是一刻钟左右吧。”
“那就应该去医院了,”医生说,“我这也就穿衣服过去。”
我挂上电话,又赶紧给车站附近的汽车行打个电话,叫部出租车来。凯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拎包巳经收拾好,里边放着她住院的用品和婴儿用品。我先到外边走廊上去按电铃喊电梯。没有回音。我走下楼去,楼下很空旷,只有一个夜班警卫员。我只好自己开电梯上去,把凯瑟琳的拎包放进去,她走进电梯,我们就下去了。警卫给我们开了大门,我们走出去,坐在通车道台阶旁的石板上,等汽车来。夜空无云,满天星星。凯瑟琳很兴奋。
“我真高兴,这可开始了,”她说,“一会儿,就都结束了。”
“你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我不害怕,只是希望车能早点来。”
我们听见车子驶近的声音,看见了前车灯的光亮。车子转入车道,我扶凯瑟琳上了车,司机把拎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
“去医院。”我说。
我们出了车道,开始上山。
到了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提着拎包。桌子边坐着个女人,她在一本簿子上写下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宗教信仰等等。她说自己没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相应的位置打了一条杠子。她报的姓名是凯瑟琳?亨利。
“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说。我们乘电梯上去。电梯停了,她领着我们顺着走廊朝下走。凯瑟琳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就是这房间,”那女人说,“请你脱衣服上床吧?穿上那套睡衣。”
“我自己带睡衣了。”凯瑟琳说。
“你还是穿这一件吧。”那女人说。
我走出去,坐在走廊上一张椅子上。
“你现在可以进来了。”那女人站在门口说。凯瑟琳穿着一件朴素的宽大的睡衣,躺在一张很窄的床上,那衣服看上去就像是粗布被单改的。她对我笑笑。
“我现在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她说。那女人看着腕上的手表计算阵痛的时间。
“刚才痛得好厉害。”凯瑟琳说。我能从她脸上看出疼痛的程度。
“医生呢?”我问那女人。
“正在睡觉,需要他时,他会来的。”
“我现在得给夫人做件事,”护士说,“请你再出去一下好吗?”
我又走到走廊上。空荡荡的走廊,有两个窗户,长廊上两边的门都关着。这里充斥着医院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地板,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
“哈罗,亲爱的。”凯瑟琳说。
“你感觉怎么样了?”
“现在疼痛感更频繁了。”她的表情都扭曲了。过后她笑笑。
“刚才真痛得厉害。护士,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放在我背上?”
“要是那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护士说。
“你出去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先去吃点东西吧,护士说我还得等很久呢。”
“初次分娩时间一般都会很长。”护士说。
“快去吃点东西吧,”凯瑟琳说,“我真的很好。”
“我再等一会儿。”
产痛相当经常了,接着缓解了。凯瑟琳很兴奋。特别痛时,她说痛得好。痛减轻时,她反而会失望,觉得不好意思。
“出去吧,亲爱的,”她说,“你在这儿,我反而会觉得不自在。”她的脸扭曲起来。“又来了,这次好一点。我很想做个好妻子,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请你出去吃些早点,亲爱的,快去快回。没有你我也不行。这位护士对我很好。”
“你有足够的时间吃早点。”护士说。
“那我就先走了。一会儿见,亲爱的。”
“一会儿见,”凯瑟琳说,“同时也替我吃一顿美味的早点。”“这儿有吃早点的地方吗?”我问护士。
“沿着街道往下走,广场上有家咖啡店,”她说,“现在应该开门了。”外边天渐渐地亮了。我顺着空旷的街道找到那家咖啡店,透过窗子我看见了里面的灯光。我走进去,站在白铁的酒吧前,一个老头给我送来了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只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的。我把它泡在酒里吃,然后又喝了杯咖啡。
“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老头儿问。
“我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
“原来是这样,那祝你好运。”
“再给我一杯酒。”
他直接拿起酒瓶给我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了白铁面上。喝完这杯酒后,我付了账,跨出店门。沿街每家门口都摆着个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收。有一条狗正围着其中一只桶在嗔。
“你要找什么?”我问,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它能吃的东西。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尘埃和几朵凋谢了的花朵。
“什么都没有啊,狗。”我说。它跑去了街对面。
到了医院,我走楼梯到了凯瑟琳住的那一层,顺着长廊走到她的房门口。我敲敲门,没有声音。我把门推开,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凯瑟琳的拎包还放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睡衣挂在墙上的一只钩子上。我离开房间,沿着走廊找人。看到了一名护士。
“你知道亨利太太在哪儿吗?”
“有位夫人刚进接生间去了。”
“接生间怎么走?”
“我带你去。”
她把我带到了一条走廊的尽头。有个半开着门的房间,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站在台子的一边,另一边站着医生,医生的旁边有些圆筒。医生手里拿着一个一头通着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
“我给你拿件白大褂穿,然后你就可以进去了,”护士说,“请上这儿来。”她给我披上一件白大褂,用别针把脖子后面别住。
“你现在进去吧。”她说。我走进去。
“哈罗,亲爱的,”她的音调听起来很勉强,“我没有什么进展。”
“你就是亨利先生吗?”医生问。
“是的,情况怎么样,医生?”
“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方便输氧,减轻产痛。”
“我现在需要吸气。”凯瑟琳说。医生把橡皮面罩扣在她的脸上,调试着一只刻度盘上的指针,我看见她的呼吸非常急促,随即推开了面罩。医生关掉小龙头。
“这次疼得没那么厉害,刚才有一次疼得很厉害,差点失去知觉。是吧,医生?”她的声调很怪。说到“医生”这两字时调门特别高。医生笑笑。
“我又要吸气了。”凯瑟琳说。她把那个面罩狠狠地按在脸上,呼吸急促。我听见她微微的呻吟声。接着,她把面罩推开,微笑起来。
“这次可真够痛的,”她说,“这次痛得真厉害。你别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去再吃一顿早饭。”
“我要待在这里。”我说。
我们是凌晨三点左右到的医院。直到中午,凯瑟琳还在接生间里。产痛又消退了。她的样子显得非常疲倦,但是情绪还算不错。
“我一点也不中用,亲爱的,”她说,“很对不起,我原以为会很容易的。现在一一又来了一一”她伸手抓住面罩,捂在脸上。医生调着刻度盘,注视着她。过一会儿,疼痛过去了。
“这次不算什么,”凯瑟琳说。她笑笑。“我特别喜欢这个氧气罩,它真奇妙。”
“将来我们在家里也装这么一个吧。”我说。
“又有感觉了。”凯瑟琳急促地说。医生转动刻度盘,看着他的表。
“现在每次间隔多久?”
“一分钟左右。”
“你得吃点东西,医生,”凯瑟琳说,“真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可不可以叫我丈夫给我输氧气。”
“如果你愿意的话,”医生说,“拨到二字上就行。”
“我知道了。”我说。刻度盘上有个可以用把手转动的指针。“我现在要了。”凯瑟琳说。她抓住面罩,紧紧罩在脸上。我把指针拨到二字上,等凯瑟琳一放下面罩,我就关掉。能像现在这样做点事情,我很高兴。
“是你输的吗,亲爱的?”凯瑟琳问。她抚摸我的手腕。
“当然。”
“你真厉害。”她吸了氧气,有点儿迷糊。
“我拿托盘去隔壁吃点儿东西,”医生说,“你可以随时叫我。”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看着医生吃饭,过了一会儿,看见他躺下来抽根烟。凯瑟琳巳经非常疲倦了。
“你觉得这孩子能生出来吗?”她问。
“当然能了。”
“我拼命想生。我把孩子往下挤,但它总躲着。又来了,给我输氧气啊。”
午后两点,我出去吃中饭。有几个人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桌上还放着一杯杯櫻桃白兰地或者苹果白兰地。我找了个座位。“有东西吃吗?”我问侍者。
“巳经过了午饭时间了。”
“你们没有什么常备的菜吗?”
“你可以吃酸泡菜。”
“就拿酸泡菜和啤酒来好了。”
“小杯还是大杯?”
“一小杯淡的。”
侍者端来一盘酸泡菜,里面还有一片火腿,这烫热的卷心菜里还埋着根腊肠。我边吃菜边喝啤酒,感觉饿极了。我看看店里其他的人,有打牌的,还有抽烟聊天的,整个店里烟雾缭绕的。我吃早饭的那个白铁面的酒吧后面,现在有三个人了:那老头儿,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她坐在一个柜台后边计算客人的酒菜点心,还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孩子。我不清楚那女人生过多少孩子,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样。
吃完了酸泡菜,我又回到医院去。现在这条街巳经扫干净了。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都拿掉了。天阴沉着,太阳也蒙上了一层灰色。我乘电梯上楼,然后朝凯瑟琳的房间走去,因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里。我穿上大褂,自己把脖子后面扣好。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留胡子的冒牌医生。我顺着走廊朝接生间走去。现在门是关着的,我敲敲,没有动静,我便推门走进去。医生在凯瑟琳旁边坐着,护士在房间的尽头做着什么。
“你先生回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有个最神奇的医生,”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他给我讲很神奇的故事听,当我痛得太难过时,他会鼓励我坚持下去。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有些不太清醒。”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你也不用说出来啊。”
过后又是“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气,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嗒嗒响。接着她一声长叹,医生伸出左手把面罩拿走。
“这次还真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太奇怪了。“我现在不会死了,亲爱的,我巳经从死亡线挣扎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往那儿闯。”
“我不会的,但我巳经不怕了。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医生说,“你不会把你先生一人留在这里的。”
“哦,对,我不想死,我不会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要检查一下。”“他要看看我现在的情况,”凯瑟琳说,“你等一会儿进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到时候,我会叫人请他进来。”
我离开房间,去了凯瑟琳产后要住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我出去吃中饭时买了份报纸,塞在了上衣兜里,现在就把它拿出来翻翻看。外边天渐渐黑了,我把屋里的灯打开。过了一会儿,不想看了,便熄了灯,发现外面巳经全黑了。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始终没有来叫我,也许我不在场好一点吧,也许他是想让我离开一会儿。我看看表,十分钟内他再不来喊我,我就直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