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参加冬季运动。但现在那边在打仗,也没法学建筑了。”“请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尉官说。他拿着我们的护照到里面去。“你真行,亲爱的,”凯瑟琳说,“你就像这样子讲下去好啦,尽管说你想参加冬季运动。”
“关于美术的事你知道一些吧?”
“鲁本斯。”凯瑟琳说。
“所画的人物都是又大又胖的。”我说。
“提香。”凯瑟琳说。
“提香画上的橙红色头发,”我说,“曼坦那怎么样?”
“别问我那些生僻的,”凯瑟琳说,“我倒是知道这位画家——很苦。”
“很苦,”我说,“许多钉痕。”
“你看,我能给你做个好老婆,”凯瑟琳说,“我可以跟你的顾客谈美术。”
“他来了。”我说。那痩削的尉官拿着我们的护照从海关屋子的那一头走过来。
“我得把你们送到洛迦诺去,”他说,“你们可以找部马车,会有士兵和你们一块儿去。”
“好的,”我说,“那船怎么办?”
“船没收了。你们的提包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两只提包他都一一检查过,把一夸脱瓶装的白兰地擎在手里。
“赏光喝一杯吧?”我问。
“不,谢谢,”他挺直身子,“你身上有多少钱?”
“二千五百里拉。”
他听了印象很好。“你表妹呢?”
凯瑟琳有八千三百里拉多一点。尉官很高兴。他对我们的态度不像刚才那么傲慢了。
“倘若你想玩冬季运动,”他说,“文根是个不错的地方。家父在那儿开了一家上好的旅馆,四季营业。”
“好极了,”我说,“那你把旅馆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我给你写在一张卡片上吧。”他很有礼貌地把卡片递给我。“士兵将把你们送到洛迦诺。你们的护照先由他保管。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不过这也是例行公事。我相信到了洛迦诺,会给你一张签证或者发给你一张警察许可证的。”
他把两份护照交给士兵,我们拎着提包到村子里去叫马车。“喂,”尉官叫那士兵道。他用德国土语给士兵讲了些什么。士兵背上了枪,过来替我们拿行李。
“这是个伟大的国家。”我对凯瑟琳说。
“非常现实。”
“非常感谢。”我对尉官说。他挥挥手。
“敬礼”他说。我们跟着士兵上村子里去。
我们乘马车到洛迦诺,士兵和车夫一同坐在车前座位上。到了洛迦诺,人家待我们还好。虽然也盘问了,但态度很客气,因为我们有护照又有金钱。对于我所编的故事,他们可能全不相信,简直就是胡闹,不过倒很像在上法庭。根本不需要谈是否合理,只要法律上有所根据,那你就坚持下去,不必加以解释。不过我们有护照,又愿意花钱。于是我们获得了临时签证。这种签证随时可以吊销。我们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得向警察局报到一下。
“我们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吗?”
“是的,你想到哪儿去,凯特?”
“蒙特勒。”
“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官员说,“我想你们会喜欢那儿的。”
“这儿洛迦诺也很好,”另外一位官员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洛迦诺这地方的。洛迦诺可是个很吸引人的胜地。”
“我们想找个有冬季运动的地方。”
“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
“对不起,”另外一位官员说,“我是蒙特勒人。在蒙特勒—伯尔尼高原铁路沿线就有冬季运动。你要是说没有,可就错了。”
“我并不否认,我只是说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
“我不同意你这句话”
“我坚持我这句话。”
“我不同意你这句话。我本人就曾乘小雪橇进入蒙特勒的街道,并且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乘小雪橇当然是一种冬季运动。”另外一位官员转对我。
“请问,先生的冬季运动就是乘小雪橇吗?让我跟你说,洛迦诺这地方很舒服。气候有利健康,环境幽美迷人。你一定会很喜欢的。”“这位先生巳经表示要到蒙特勒去了。”
“乘小雪橇是怎么回事?”我问。
“你瞧,人家连乘小雪橇都没听见过哩”
第二位官员听了我的问话,觉得对他很有利。这使他很高兴。
“小雪橇,”第一位官员说,“就是单人平底雪橇。”
“对不起,”另外一位官员摇头说,“我想我对此可能又有不同的见解了。单人平底雪橇和小雪橇大不相同。单人平底雪橇是在加拿大用平板做成的,而小雪橇只是普通的雪车,装上滑板罢了。讲求精确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们乘平底雪橇行吗?”我问。
“当然行,”第一位官员说,“你们大可以乘平底雪橇。蒙特勒有上好的加拿大平底雪橇出售,奥克斯兄弟公司就有得卖,他们的平底雪橇可是进口的。”
第二位官员把头掉开去。“乘平底雪橇,”他说,“得有特制的滑雪道,你无法乘平底雪橇进入蒙特勒的市街。你们现在打算住什么地方?”
“我们还不知道,”我说,“我们刚从勃里萨哥赶车来,车子还停在外边。”
“你们上蒙特勒去,准保不会后悔的,”第一位官员说,“那儿的天气又可爱又美丽。离冬季运动的场地还近。”
“如果你们真的要参加冬季运动的话,”第二位官员说,“就应当上恩加丁或穆伦去。有人想让你们上蒙特勒去玩冬季运动,我必须提出抗议。”
“蒙特勒北面的莱沙峰可以进行各种很好的冬季运动。”蒙特勒的拥护者对他的同事瞪着眼睛。
“长官,”我说,“我们可得走了,我的表妹太累了。我们暂定到蒙特勒去吧。”
“恭喜你们。”第一位官员握握我的手。
“做出这个选择你们一定会后悔的,”第二位官员说,“但千万别忘了,你们到了蒙特勒,得去警察局报到。”
“警察局那儿不会有麻烦的,”第一位官员安慰我,“那儿的人都很客气友好。”
“非常感谢你们二位,”我说,“承蒙你们二位的指点,我们十分感激。”
“再会,”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们二位。”
他们鞠躬送我们到门口,那个洛迦诺的拥护者并没那么热情。我们下了台阶,跨上马车。
“天啊,亲爱的,”凯瑟琳说,“难道我们就不能早点离开吗?”我把那个瑞士官员介绍的旅馆名字告诉了车夫。车夫把马缰绳拉起来。
“你把那位士兵给忘了。”凯瑟琳说。那士兵就站在马车边,我给他一张十里拉钞票。“还没换成瑞士钞票。”我说。他谢谢我,行个礼走了。马车朝旅馆驶去。
“你怎么会挑选蒙特勒呢?”我问凯瑟琳,“你是真的想去那儿吗?”
“这是我当时唯一能想起的地名,”她说,“那地方不错,我们可以在高山上找个住的地方。”
“你困吗?”
“我现在都要睡着了。”
“我们好好睡它一觉吧。可怜的凯特,你苦苦地熬了一个长夜啊。”“我觉得挺有趣的,”凯瑟琳说,“尤其是当你用伞当帆行驶的时候。”
“你是否真的感觉到我们巳经在瑞士了?”
“不,我很怕一觉醒来时,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也是。”
“这是真的吧,亲爱的?我不是在米兰赶车子上车站给你送行吧?”
“希望不是。”
“别这么说,你这样叫我很慌张。那也许就是我们正要去的地方。”“我现在头脑发昏,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我抽出双手,两只手都是泡,肿了起来。
“我胁旁可没钉痕。”我说。
“不要亵渎。”
我非常疲乏,感觉昏天黑地的,巳经没有了初到时的那种兴奋。马车顺着街道走。
“可怜的手。”凯瑟琳说。
“不要碰,”我说,“天知道我们这到底是在哪儿,我们上哪儿去啊,车夫?”车夫拉住马。
“上大都会旅馆,难道你要去的不是那儿吗?”
“是那儿,”我说,“没事了,凯特。”
“没事了,亲爱的。你别烦恼。我们要好好睡一觉,明天你的头就清醒了。”
“我可真糊涂,”我说,“今天真像是出滑稽戏。也许是我肚子饿了的关系。”
“你不过就是太累了,亲爱的。休息好了就没事了。”马车在旅馆前停下了。有人出来接行李。
“我觉得没什么。”我说。我们下车走在人行道上,进了旅馆。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只是身体疲乏罢了,你好久没有睡觉了。”
“我们总算到这儿了。”
“是的,我们真的到这儿了。”
我们跟着提行李的小郎走进旅馆。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晚。我们住在山坡上松树环绕的一幢褐色木屋里,夜间降霜,碗橱上那两只水罐在早上便结有一层薄冰。戈丁根太太一大早就进房来,关好窗子,在那高高的瓷炉里生起火来。松木啪啪地爆裂,溅起火花,不久炉子里便火光熊熊,而戈丁根太太第二次进来时,又带来一罐热水和一些供炉火用的大块木头。等房间烧得暖和起来了,她又送来了早餐。我们坐在床上吃早点时,能看见湖和湖对面法国境内的山峰。峰顶有积雪,湖则是灰蒙蒙的钢青色。
外面,我们这农舍式的别墅前,有一条上山的路。车辙和两边隆起的地方被冰霜冻结得如铁一样坚硬,山道不断地一路上坡,穿过森林,上了高山,来回盘绕着,到了有草地的地方;有些仓房和木屋在草地那儿的树林边,俯瞰着山谷。山谷很深,谷底有一条流进湖中的溪水,有时风从山谷那边吹来,我们能听见岩石间的淙淙水声。
有时我们会离开大路,转上穿过松林的小径。森林里边的地踩在脚下软绵绵的,冰霜还没把它凝结得像山路那么坚硬。但即使坚硬我们也不在乎,因为我们靴子的前后跟都钉有铁钉,后跟的铁钉能扎进冰冻的车辙,所以穿着钉靴在山道上走,很是惬意,而且还能激发精神。而在森林就更让人感到快活。
在我们屋前,峻峭的高山倾落到湖边的小平原上,我们坐在门廊上,和着阳光看弯曲的山道顺着山坡延伸下去,还有低一点的山坡上的梯田形的葡萄园,因为现在是冬季,所以葡萄藤早巳凋谢,园地中间用石墙隔着,而葡萄园底下就是蒙特勒的房屋。那是一个建在狭窄的平原上的城镇,沿着湖岸。湖中有个小岛,上面有两棵树,远远望去,就像是渔船上的双帆。湖对面的山峰有些陡峭,而在湖的尽头就是罗纳河河谷,那是夹在两道山脉间的一片平原。河谷南端被山峰切断的地方,就是唐都米蒂。这座高山常年积雪,它俯视着整个河谷,不过距离太远,没能投下阴影。
要是阳光够好,我们就在门廊上吃中饭,否则就在楼上一个小房间里吃。那房间四面是素色的木壁,有只大炉子放在角落里。我们在城里买了些书籍杂志,还有一本《霍伊尔氏纸牌戏大全》,学会了许多两人玩的纸牌游戏。我们就住在装炉子的这个小房间里。里边有两张舒服的椅子和一张放书籍杂志的桌子,收拾好饭桌后,我们就在上面玩纸牌。戈丁根夫妇住在楼下,有时傍晚,我们还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先生原是旅馆的茶房领班,夫人当过同一旅馆的侍者,他们攒钱,买下了这个地方。他们有个儿子,正在苏黎世的一家旅馆学习当茶房领班。楼底下还有个客厅,住的是对卖葡萄酒和啤酒的夫妻,有时在夜里,我们还能听见有车子停在外面,有人走上台阶到客厅里去喝酒。
我们起居室外边放着一个木头箱子,我把灯放在里面,以免被吹灭。我们睡得很早。在那大卧房里,我们在黑暗中上床,我脱了衣服,便去打开窗子,看夜色、寒冷的星星和窗下的松树,然后就马上回到床上。空气是这么寒冷清新,窗外有这么怡人的夜景,躺在床上实在太惬意了。我们很舒服,盖着轻巧而且柔软的羽绒被,暖和极了。战争似乎离我们很远,就像是别人的大学里举行的足球比赛。但是我通过报纸得知,因为这场迟到的冬雪,所以他们仍在高山间作战。
我们有时会下山徒步到蒙特勒去。原本是有一条捷径,可是太陡峭,所以通常我们还是走山道,由山道往下走到田野间那条坚硬的宽路上,然后再往下就到葡萄园的石墙间,继续下去便在村子的房屋间走了。那儿一共有三个村子:瑟涅,封达尼凡,还有一个我不记得了。
再往前走,我们经过一座古老的方形石头城堡,它就搭在山坡上一个突出的崖架上,山坡上有一层层的葡萄园,每棵葡萄树都绑在一根杆子上,以免它倒塌下来,葡萄树早巳干枯了,呈褐色,泥土在等着落雪,底下的湖面平平的,色灰如钢。下山的路在城堡下成为一段很长的坡路,向右拐弯,路的材质就变成了鹅卵石,险峻地转入蒙特勒。
在蒙特勒,我们谁也不认识。我们沿湖溜着,看看天鹅,还有许多燕鸥,有人走近,它们便成群飞走了,一边俯视着水面,一边尖声啼叫。湖中有成群的小鸟,又小又黑,在湖上戏水时,身后留下一道道水痕。我们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望望橱窗。这里有好多大的旅馆,但现在都不营业了,不过大部分的店铺都还开着,这里的人看到我们,似乎也很高兴。那里有家很好的理发店,凯瑟琳总是在那儿做头发。开这店的是个女人,人很风趣,她是我们在蒙特勒新结识的唯一的朋友。凯瑟琳理发的时候,我就到啤酒店去喝点儿慕尼黑的黑啤酒,看看报。我看意大利的《晚邮报》和从巴黎转来的英美报纸。报上所有的广告都用黑墨水毁掉了,据说是防止有人利用广告来传递机密。报纸读起来很不愉快,没有一处能让人快乐点儿的。我靠坐在一个角落里,对着一大杯黑啤酒和一包巳打开的光面纸包的椒盐卷饼,一边吃带咸味的卷饼来下啤酒,一边看报上惨烈的战事新闻。我本以为凯瑟琳会来找我,但等了好久都没来,所以只好把报纸放回架子上,付了啤酒账,上街去找她。那天很冷,而且还很暗,一片寒冬景象,连房屋的石头看起来也是寒冷的。凯瑟琳还在理发店里,那女人正在给她烫头发。我坐在一旁看着,真叫人兴奋。凯瑟琳对我笑笑,还和我谈话,由于我有些激动,所以话音有点异样。卷发的铁钳发出悦耳的嗒嗒声,我可以从三面镜子里看到凯瑟琳,而我坐在那儿也舒服极了。接着理发师把凯瑟琳的头发向上梳好,凯瑟琳照照镜子,稍微整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真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
“先生也很喜欢看呢,是吧?”女人笑着问。
“是的。”我回答。
我们出门走上街头。街上有些凄凉,还刮起了风。“哦,亲爱的,我太爱你了。”我说。
“我们现在不是巳经很幸福了吗?”凯瑟琳说,“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杯啤酒,不要茶。这对小凯瑟琳很有好处。能叫她长得细小。”“小凯瑟琳,”我说,“那个小浪荡鬼。”
“她一直很乖,”凯瑟琳说,“她简直没给你惹任何麻烦。医生说啤酒对我有益,同时能叫她长得细小。”
“长那么细小,倘若是个男孩的话,将来也许可以当骑师。”
“我们要是真的想生这个孩子的话,总得结婚吧。”凯瑟琳说。我们坐在啤酒店的角落里。外边天慢慢黑下来。其实时间还早,只是天本来就很阴暗,暮色又降临得早。
“我们现在就去结婚吧!”我说。
“不,”凯瑟琳说,“现在太窘了。我这样子太明显了,像这个样子站在谁面前结婚都太尴尬了。”
“我倒希望我们巳经结了婚。”
“也许结婚会好一点儿吧,但是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呢,亲爱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可不想像个巳婚妇女似的挺着大肚子去结婚。”
“你哪里像巳婚妇女啊。”
“哦,我像得很,亲爱的。那个理发师竟然问我这是不是头胎,我撒谎说不是,我说我们巳经有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我痩下来的时候吧,到那时我们办个正式的婚礼,叫人人称赞你我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夫妻。”
“你不发愁吗?”
“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愁呢?我只愁过一次,那是在米兰,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妓女,不过那种感觉也只存在了七八分钟,而且还是因为旅馆房间内的那种陈设。难道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吗?”
“你是个可爱的好妻子。”
“那就别太拘泥于形式了,亲爱的。我一痩下来就和你结婚。”
“好的。”
“你觉得我是否应该再来一杯啤酒?医生说我的臀部太窄,所以最好叫我们的小凯瑟琳长得细小。”
“他还说什么了啊?”我担心起来。
“没什么。血压也很好,亲爱的。他还大大称赞了一番呢。”
“关于你的臀部太窄,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说。他说我不能滑雪。”
“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