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平安到达那边的话,寄五百法郎给我吧。你平安到了那边,就不会觉得太贵了。”
“好吧。”
“这是三明治。”他朝我手里塞了个小包。“酒吧间里所有的我都拿来了,全在这儿了。这是一瓶白兰地和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的小提包里。“这些东西我现在付账吧。”
“好,给我五十里拉吧。”
我给了他。“这是上好的白兰地,”他说,“尊夫人也可以喝。还是赶紧让她先上船吧。”船一高一低地撞着石壁,他用手拉住船,我扶凯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尾,裹紧了身上的披肩。
“你知道那地方的方向吗?”
“到湖的北边去。”
“你知道多远吗?”
“要过卢易诺。”
“要过卢易诺、坎纳罗、坎诺比奥、特兰萨诺。你得到了勃里萨哥才算进入瑞士国境。你得穿过塔玛拉山。”
“现在是什么时候?”凯瑟琳问。
“才十一点。”我说。
“要是你不停地划,早上七点钟应当就能到那儿了。”
“有这么远吗?”
“三十五公里。”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啊,应该有个指南针才行。”
“不需要。你先把船划到美人岛。随后到圣母岛的另一边,就可以顺着风走了。风会带你到巴兰萨。岸上会有灯光。然后沿着岸朝北走。”
“要是变风向了怎么办?”
“不会的,”他说,“这风将这样连刮三天,是从马特龙峰直接刮下来的。船上有只罐子可以舀水。”
“我还是先付点船钱给你吧?”
“不用了,我还是冒个险吧。要是你平安到了,就照你的能力付给我好了。”
“好吧。”
“依我看,你们不至于淹死的。”
“听起来倒是个安慰。”
“顺着风从湖上朝北走。”
“好的。”我跨进船去。
“旅馆的房钱,你留了吧?”
“留了,放在房里的一只信封里。”
“好吧,那就祝你好运了,中尉。”
“也祝你事事顺利,我们俩多多感谢你。”
“如果淹死就不会谢我了。”
“他说什么?”凯瑟琳问。
“他说祝我们好运。”
“好运气,”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
“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
他弯下身把船推离岸边。我顺势划起双桨,随即抬起一只手来招招。酒保摇摇手表示让我们赶紧走。我看见旅馆的灯光,赶快把船直划出去,直到灯光消失在视野中。湖上波涛泅涌,但好在我们是顺风行驶。
我们奋力行驶在黑暗中,让我的脸能一直感受着风,以免划错方向。雨巳经停了,只是偶尔下一点。天很黑,风又冷。我看得见坐在船尾的凯瑟琳,但是看不见桨伸入水的地方。桨很长,把柄上没有皮套,时常会脱手。我往后一扳,一提,往前一靠,就碰到了水面,于是一划,往后一扳,尽量轻松地划着。我并不摆平桨面,因为我们顺风。我知道手上一定会起泡,不过我尽可能地不让它那么早起泡。船身很轻,划起来并不很吃力。在黑暗的湖面上划船,什么都看不见,只希望能早点儿到达巴兰萨的对面。
我们一直都没看到巴兰萨。风吹着湖面,我们在黑暗中错过了遮蔽巴兰萨的小岬,所以自然没看到那灯火。等我们最后在湖上更朝北而近岸的地方看到灯光时,巳是印特拉了。但在到那儿之前,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既不见灯光又不见岸,只好在黑暗中顺风破浪,不断划桨。如果浪头把船抬高的时候,我的桨都碰不到水面。湖上浪很大,浪打在上面,激得很高,又退回来。我连忙用力扳右桨,拿左桨倒划,退到湖面上,小岬也消失在视野中了,我们继续朝北划。
“我们现在巳经在湖对面了。”我对凯瑟琳说。
“我们不是要先看见巴兰萨吗?”
“巳经错过了。”
“你还好吧,亲爱的?”
“我还好。”
“换我来划一会儿吧。”
“不,我能行。”
“可怜的弗格逊,”凯瑟琳说,“今天早晨她上旅馆来,可找不到我们了。”
“我倒不担心这个,”我说,“就怕在天亮前还没进入瑞士国境内的湖面时被税警撞见。”
“还远吗?”
“离这儿有三十来公里。”
整整一夜我都不停地在划着。后来我手疼得受不了了,几乎在桨柄上合不拢。有好几次,我们都差点迷失方向。我让船相当挨近岸走,因为害怕在湖中迷失方向,耽误时间。有时我们离岸近,竟看得见一溜树木、湖滨的公路和后边的高山。雨停了,云也被风吹散了,月亮溜了出来,我们能看见湖岸,后来云又把月亮遮住,山峰和湖又消失了,不过现在天巳经比之前亮很多了,岸上的景物看得太清楚了,我连忙又往外扳桨,因为说不好巴兰萨公路上就有税警,免得他们看到。月亮再出来时,我们看得见湖滨山坡上白色的别墅和一排排树木间所透露出来的白色公路。我一刻都没有放下手中的桨,一直不停地划着。
湖面越来越宽了,湖边山脚下有些灯光,那地方该是卢易诺。我能看见湖对岸高山间有个楔形的峡谷,我想那地方准是卢易诺无疑了。倘若猜想得对,那我们的速度算是很快了。我收起桨来,在座位上往后一靠。我划得太倦了。我浑身上下都很疼,我的手也疼痛。
“我可以打着伞,”凯瑟琳说,“就把它当做帆来用吧?”
“你会把舵吗?”
“大概行的。”
“你把这根桨放在胁下,紧挨着船边把舵,我来撑伞。”我走到船尾,教她怎样拿着桨。我面对船头坐下,撑开侍者给我的那把大伞。
雨伞啪一声张开了。把伞柄勾住座位,我双手拉住伞的两边,横跨伞柄坐下。伞里鼓起了风,我感觉到船猛然挺进了,便尽力地抓紧伞的两边。伞被风紧紧地撑着,船冲得好快。
“我们行驶得太棒了。”凯瑟琳说。我的视野里现在只有雨伞的伞骨。雨伞被风紧绷绷地往前拖着,我只觉得是伞在带着我们前进。我用两脚死命撑住,拽着它,猛不防伞被吹弯了,我觉得一条伞骨折断了,打在我的前额上,当我伸手去抓那被风刮歪的伞顶时,它一捩,整个儿翻转过去,本来我是满帆而行的,现在弄得骑着一把完全翻转的破伞的柄了。我把勾在座位下的伞柄解下来,把伞撂在船头上,回到船尾凯瑟琳那儿去拿桨。她正在大笑。她抓住我的手,笑个不停。“什么事啊?”我接过桨来。
“你刚才的样子太滑稽了。”
“大概是吧。”
“别生气,亲爱的。真滑稽。你看样子有二十英尺宽,非常亲密地抓住了伞的两边一一”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来划船。”
“休息一下,喝口酒,这可是个美好的夜晚,我们巳经赶了不少路啦。”
“我可不能让船陷进大浪间的波谷。”
“我去给你倒杯酒。然后你休息一下,亲爱的。”
我把双桨收回来,让船顺风行驶。凯瑟琳正在打开小提包。她把白兰地瓶递给我。我用怀刀挑开瓶塞,喝了一大口。酒味香醇,热辣辣的,热气透过全身,叫我觉得温暖愉快。“这是很好的白兰地。”我说。云又把月亮遮住了,但还能看到湖岸。前面好像又有个小岬,深深伸入湖面。
“你怎么样,冷吗,凯特?”
“我挺好,只是有一点儿僵硬。”
“把水舀出去,这样你的脚就可以伸到下面了。”
随后我又划起了船,听着桨架声、划水声和船尾座位上白铁罐子的舀水声。
“把罐子递给我好吗?”我说,“我想喝口水。”
“罐子脏得很呢。”
“没关系,我会先洗干净的。”
我听见凯瑟琳在船边洗罐子的声音。随后她舀了一罐子水递给我。我喝了白兰地后,口很渴,可是冰冷的湖水,把我牙齿弄得有些酸痛。
我朝岸上望望。我们离那长岬更近了,还看见了前面湖湾上的灯光。
“谢谢。”我说,把白铁罐子递回去。
“何必客气,”凯瑟琳说,“你想要的话,这里多的是。”
“你不想吃点东西吗?”
“不。等会儿饿的时候,我们再吃吧。”
“好的。”
前面那个看起来像是小岬的地方,原来是个又长又高的地岬。我朝湖心划了很远才绕过去。现在湖面狭窄多了。月亮又出来了,倘若湖上税警真在守望的话,一定能看见我们这条黑糊糊的船。
“你还好吧,凯特?”我问。
“我很好,现在到哪儿了?”
“我估计,顶多还有八英里路了。”
“划起来路可不少啊,可怜的宝贝,你一定累坏了吧?”
“没有,我还行,只是手痛罢了。”
我们继续朝北划着。由于右岸高山间的那个缺口,所以形成了一条低斜的湖岸线,那地方大概就是坎诺比奥吧。我把船划得离岸远远的,因为从现在起,碰上税警的可能性最大。前头对岸有座圆顶的高峰。我巳经太乏了,其实划起来并不算远,但人一旦虚弱就显得远了。
我知道我必须过了那座高山,再朝北划五英里才能进入瑞士水域。眼看月亮就快落下去了,但在这之前,阴云又遮住了天,成为一片黑暗。
我远远地在湖心划行,划一会,歇一会,抬起双桨,让风刮着桨身。“我来划一会儿吧。”凯瑟琳说。
“你身体这样就别划了。”
“怎么了,这对我有好处。运动一下可以使我的身体不至于太僵硬。”
“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划,凯特。”
“别这样,适度的划船对于孕妇很有好处。”
“好,你就适度地划一会儿吧。我先回船尾,你再过来。你过来时双手抓牢船舷。”
我坐在船尾,披上大衣,翻起衣领,看凯瑟琳划船。她划得很好,只是桨的长度让她很不顺手。我打开小提包,吃了两块三明治,喝一口白兰地。这样,马上来了精神,我又喝了一口酒。
“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啊。”我说。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小心别把桨撞在肚子上。”
“倘若撞上了,”一一凯瑟琳在划桨的间歇说一一“人生可能就简单多了。”
我又呷了一口白兰地。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想要休息时就告诉我啊。”
“好。”
我又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抓住两边的船舷,朝前走去。
“不,我划得挺好的。”
“回到船尾去,我巳经休息好了。”
借着白兰地的力量,我轻松而稳健地划了一会儿。但接着我开始乱了章法,不是划桨入水过深就是未入水中,没过多久,我嘴里涌上淡淡的褐色胆汁味,因为喝了白兰地后划船划得太用力了。
“给我点水喝,行吗?”我说。
“这太简单了!”凯瑟琳说。
天亮之前下起了毛毛雨。也不知道是风停了,还是让弯曲的湖岸边的高山挡住了。我知道天就要亮起来了,就认真地划起船来。我不知道巳经到了什么地方,但愿巳经进入瑞士水域了。天开始亮时,我们几乎是靠着湖岸的。我望得见很多岩石的湖岸和树木。
“那是什么?”凯瑟琳说。我把桨停下来。原来是一艘小汽艇在湖上开的喳喳声。我赶忙划船近岸,很小心地伏在那儿。喳喳声越来越近了;随即我们就看见了在雨中行驶着的汽艇,就在我们船尾不远处。汽艇尾部有四名税警,阿尔卑斯山式的帽子拉得低低的,披肩的领头往上翻,卡宾枪斜挂在背上。这么早就出来,他们似乎还没睡醒。我看得见他们帽子上的黄色和他们披肩领子上的黄色徽号。汽艇喳喳地开过去,隐没在了雨中。
我又把船划向湖心。如果我们离边境很近了,就一定要小心湖滨公路上的哨兵。我把船划到刚才能看见岸的地方,在雨中划了四十五分钟。又传来了汽艇的声音,我连忙把船歇下来,一直等到引擎声消失在了湖的那一边。
“也许我们巳经在瑞士了,凯。”我说。
“真的?”
“我也不确定,除非能让我看到瑞士的陆军部队。”
“或者瑞士的海军。”
“对我们来说,看见瑞士海军可不是件好事。我们最后一次听到的汽艇声,可能就是瑞士海军。”
“我们如果真的到了瑞士,就先来一顿丰盛的早餐吧。瑞士有非常好的面包卷、黄油和果子酱。”
现在天巳经大亮了,又下起了蒙蒙细雨。风朝湖的北面刮着,我们望得见滔滔白浪正在湖面上翻腾着朝北卷去。我现在巳经确定是在瑞士了。湖滨树木后边有许多房屋,离岸不远还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是些石头房屋,还有些别墅和教堂在小山上。我细心张望着湖滨的公路,看看有没有卫兵,但没有看到。公路现在离湖很近,我看到从一家咖啡店走出来一个士兵。他身穿灰绿色的军装,帽盔像是德国兵的。脸色看上去很健康,那一簇小胡子就像牙刷一样。他望望我们。
“冲他招招手。”我对凯瑟琳说。她招招手,那士兵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也招招手。我放慢了划船的速度。我们正经过村前的滨水地带。“我们现在一定是在瑞士境内了。”我说。
“我们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亲爱的。要不我们就会在边境线被押回去了。”
“边境线早巳过了,这个小城可能没有海关,我相信这就是勃里萨哥。”
“会不会同时也驻有意大利军警?海关通常都会驻有两国的军警。”
“战争时期就不一样了。我认为,他们是不会让意大利人到边境这边来的。”
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城。码头附近停着许多渔船,渔网摊在架子上。虽然十一月的天总是淅沥的下着小雨,但小城看起来还是很愉快干净的。
“那我们上岸去吃早点吧?”
“好。”
我贴着湖岸用力划着左桨,当船挨近码头时,我把船打横,靠上码头。把桨收起来,抓住码头上的一个铁圈,脚往湿淋淋的石码头上一踏,算是踏上了瑞士的国土。我绑好船,伸手下去拉凯瑟琳。
“上来吧,凯特。这真让我兴奋。”
“行李呢?”
“先留在船上好啦。”
凯瑟琳走了上来,我们两人都在瑞士了。
“一个多么可爱的国家啊!”她说。
“这简直太棒了!”
“我们走,吃早点去!”
“这难道不是个令人快乐的国家吗?我脚底下踩的泥土都给我快感。”
“我都巳经僵硬了,脚下都没什么感觉了。但我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国家。亲爱的,你确定我们巳经离开了那该死的地方了吗?”
“是的,我觉得是的,我深深地感觉到是这样。”
“瞧瞧这房屋。这岂不是个很好的广场?那边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吃早点。”
“你不觉得这雨下得很好吗?意大利从来没有这种雨,这是一种愉快的雨。”
“我们巳经在这儿了,亲爱的!你相信这是真吗?”我们走进咖啡店,坐在了一张很干净的木桌旁。我们兴奋得如醉如痴。一位神气十足、模样干净、围着围裙的妇人前来问我们要吃什么。
“面包卷、果舊和咖啡。”凯瑟琳说。
“对不起,战时我们没有面包卷。”
“那么就面包吧。”
“我可以给你们烤面包。”
“好的。”
“我还要几个煎蛋。”
“先生要多少煎蛋?”
“三个。”
“四个吧,亲爱的。”
“四个。”
那妇人走开了。我亲亲凯瑟琳,紧握着她的手。我们互相看看对方,又看看咖啡店。
“亲爱的,亲爱的,这简直太让人兴奋了!”
“是啊,太好啦”我说。
“没有面包圈也无所谓,”凯瑟琳说,“我想了一整夜面包圈,但现在即使没有,我也不会感到失落。”
“大概人家快来逮捕我们了。”
“不要紧,亲爱的。我们先吃早点,肚子饱了就不会担心会被逮捕了。况且人家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可是英美两国的好公民。”
你有护照,对吧?
“当然有。哦,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快乐起来吧。”
“嗯,好,我再也不说了。”我说。一只胖胖的灰猫,竖起了翎毛似的尾巴,走到我们桌下来,弓身挨在我的腿上,每次擦着我的腿便哼叫一声。我伸手抚摸它。凯瑟琳快活地对我笑笑。“咖啡来了。”她说。
早点后,我们先在村子里散了会儿步,然后回到码头去拿行李。有名士兵正守着我们的小船。
“这船是你们的吗?”
“是的。”
“你们从哪儿来?”
“从湖上来。”
“那我得请你们跟我走一趟了。”
“那行李呢?”
“小提包可以带上。”
我提着小提包,凯瑟琳就在我的身旁,士兵在后边把我们押到了那个古老的海关。海关里有一名尉官,人很痩,很有军人气派,他盘问我们。
“你们是什么国籍?”
“美国和英国。”
“给我看看你们的护照。”
我把我的拿给他,凯瑟琳从她皮包里掏出她的。他查验了好久。“你们为什么这样划着船到瑞士来?”
“我是个运动员,”我说,“划船是我最擅长的运动,一有机会我就会划。”
“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为了冬季运动。我们是游客,想参加冬季运动。”
“这儿可不是冬季运动的地方。”
“我们知道,我们要到有冬季运动的地方去。”
“在意大利,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在学建筑,我表妹研究美术。”
“那为什么要离开那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