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他们尽量拿充足的食物供应在前线的部队,但是后援人员的伙食就严重匮乏,所以后援人员不得不把奥军种下的马铃薯和树林里的栗子吃个精光。我们都是饭量大的人,我相信食物本来一定是够的。士兵的伙食不够吃,这样不好。肚子吃不饱,思想就有变化,这一点你注意到了没有?”
“嗯,注意到了,”我说,“这样就只等着吃败仗呢。”
“我们不谈败仗吧,败仗巳经讲得够多了。今年夏天的战斗可不能算是徒劳的。”
我默不作声。每逢我听到神圣、光荣、牺牲等字眼和徒劳这一说法,就会觉得局促不安。我们早就听过这些字眼,有时还是站在雨中听,站在听觉达不到的地方听,只听到一些大声喊出来的字眼,我们不光听到,也读过这些字眼,从人们贴在层层旧公告上的新公告上读到过。但是到了现在,我观察了好久,也没看到什么神圣的事,而那些所谓光荣的事,并没那么光荣,而所谓牺牲,就像芝加哥的屠场,只不过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有许多字眼我现在再也听不进去,到最后,只有地名,某些数字和日期还保持着尊严,只有这些,你讲起来才有意义。抽象的名词,像光荣、荣誉、勇敢或神圣,倘若跟具体的名称一一例如村庄的名称、路的号数、河名、部队的番号和重大日期等等摆在一起,就简直令人厌恶。吉诺是个爱国者,所以有时听他说话,会让我们彼此之间产生隔阂,但是他人很不错,我也能理解他,他天生就是个爱国者。后来他和柏图齐一起乘车回哥里察去了。
那天暴风雨下了一整天。风里夹杂着雨,到处积水,到处泥泞。那些被毁的房屋上的残渣变得灰白而且潮湿。快近薄暮时,雨停了,我从第二急救站那儿,望见赤裸而湿漉漉的秋天的原野,山峰顶上有云,掩蔽道路的席棚湿淋淋地滴着水。太阳在沉落前又露了一次面,映照着山脊后边突兀的树林。有许多奥军的大炮在山脊上的树林里,不过开炮的倒是没有几门。我看见前线附近一幢毁坏的农舍上空,突然出现的一团团榴霰弹的烟,轻柔的烟团中闪烁着黄色的光。在看到闪光之后,才听见炮声,看见那团烟在空中变得越来越稀薄。村屋的瓦砾堆中有许多榴霰弹中的铁弹,急救站那幢破屋子旁边的路上也有,但是那天下午敌人并没向急救站附近开炮。我们装了两车伤员,在淋湿的席棚遮掩好的路上开着走,残照的余辉从席棚的缝隙中射进来。我们还没走到山后那段露天的路上,太阳就不见了。我们在没有遮蔽的路上朝前行驶,就在车子转弯,由敞开的郊野驶进搭有席子的方形通道时,雨又下了起来。
夜里起了风,凌晨三点左右,就在大雨倾盆直泻的时候,敌军发炮轰击,克罗地亚部队越过山上的草场和一片片的树林,冲到前线来。他们冒着雨在黑暗中混打一阵,由第二线一批惊慌的士兵发动反攻,敌人被赶了回去。在雨中开了许多炮,放了许多火箭,全线都响起了机枪声和步枪声。他们没有再来攻,前线比较沉寂了,在一阵风呼雨啸之间,我们听见北面远远地有猛烈的炮轰声。
救护站又送来了许多伤员,有些是用担架抬来的,有些自己走,还有些是被人从田野那边背过来的。他们全身湿透,都吓得要命。我们把担架上的伤员从急救站的地下室抬上来,装满了两部救护车,正当我要关上第二部车的车门时,我发觉打在脸上的雨巳变成雪了。雪花在雨中不停地飘洒下来。天亮时风依旧刮得很猛烈,但是雪巳经停了。地上的雪也都巳经融化,而现在又下起雨来了。天刚亮,敌人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但没能得逞。那天,我们一直处在备战状态,直到太阳下山了,敌人仍没采取进攻。
在南面,有条带树林的长山岭底下,奥军的大炮集中在那里,我们预计这里也会有场炮轰,但是并没有来。天黑以后,村子后边田野上的炮声响起来了,听见炮弹从我们这边往外开,心里倒很舒服。
我们听说敌人在南面的进攻也失败了。那天夜里再没有发动攻击,但有消息说,他们在北边突破了我们的阵地,夜里还传达了让大家撤退的指令,这是急救站那个上尉告诉我的。他是从旅部听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接到电话,说刚才的消息是假的,旅部奉令坚守培恩西柴这条战线,不顾任何变化。奥军突破了第二十七军团阵地,直逼卡波雷多。北边整天处在恶战之中。
“倘若那帮混蛋真的冲破了防线,那我们就成为瓮中之鳖了。”他说。
“进攻的是德国部队。”一位军医说。一提起德国人,大家谈虎变色。我们可不想跟德国人扯上任何关系。
“一共有十个师德军,”军医说,“他们巳经突破过来,我们巳经被切断了。”
“在旅部,他们说一定要守住这条防线,还说,敌人的突破还不太厉害,我们要守住从马焦莱峰一直横穿山区的新阵地。”
“他们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
“从师部。”
“让大家撤退的命令也是从师部来的。”
“我们直属于军团,”我说,“但是在这儿,我受你的指挥。所以,你什么时候叫我走我就走。但命令是什么,退还是守,总得弄个清楚。”“命令就是让我们留在这个地方,让你们把伤员从这儿运到转送站。”
“有时候我还把伤员从转送站运到野战医院,”我说,“我还从没经历过撤退,告诉我,一旦需要撤退,这么多的伤员怎么撤呢?”
“没法把伤员全部运走,能运多少就运多少,其余的只好撂下。”“那么车子装什么呢?”
“医院设备。”
“好的,我知道了。”我说。
第二天夜里,撤退开始了。又有消息称德军和奥军巳联合起来突破了北面的阵地,现在正沿着山谷直冲下来,向西维特尔和乌迪内挺进。撤退倒很有秩序,但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行动缓慢。夜里,我们开着车子慢慢地行使在拥挤的路上,越过了冒雨撤离前线的部队、大炮、马儿拖着的车子、骡子和卡车。这一次显得没有进军时那么混乱。
那天夜里,我们帮助那些野战医院撤退一一野战医院就设在高原上那些毁坏程度最轻的村庄里——把伤员运到河床边的普拉伐。第二天一整天,又是冒着雨协助撤退普拉伐的医院和转送站。那天雨下个不停,培恩西柴的部队顶着十月里的秋雨,撤出了高原,渡过了河,经过了那年春天打过胜仗的地方。第二天中午,我们到了哥里察。雨停了,城里几乎全空了。我们车子开上街时,碰见那个专门招待士兵的窑子,正在把姑娘们装进一部卡车。一共有七个,都戴着帽子,披着外衣,手上拎着小提包,其中有两个在哭,有一个对我们笑笑,还把舌头伸出来上下拨弄,她长着厚嘴唇和黑眼睛。我停住车,跑过去找那领头的说话。“军官窑子的姑娘们当天一早就走了。”她说。“她们上哪儿去了?”“到科内利阿诺去了。”她说。卡车开动了。那个厚嘴唇的姑娘又对着我们伸出舌头来,领头的冲我们挥挥手,那两个姑娘仍旧在哭,其他人则饶有兴趣地望着车外的城镇。我回到了车上。“我们应当跟她们一起走,博内罗说,“这样,旅行一定挺有意思。”“我们的旅行会是愉快的。”我说。
“恐怕是要大吃苦头的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我说。我们顺着车道开到别墅前。
“要是碰上有些醉酒的硬汉爬上车去逼她们硬搞起来,我倒想看看热闹。”
“你认为,这个时候会有人这么做吗?”
“当然啦。第二军中,哪一个不认得这领头的。”
我们到了别墅的门外。
“他们管她叫女修道院院长,”博内罗说,“那些姑娘们是新来的,但是人人都认得那领头的。她们大概是刚要撤退前才运到的。”
“她们会好好乐一阵子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真希望可以免费搞她们一下,那妓院的价钱实在太贵了,政府简直就是敲诈我们。”
“把车子开出去,叫机工检查一下,”我说,“换一下润滑油,检查一下分速器。装满汽油,然后去睡一会儿。”
“是,中尉长官。”
别墅里空无一人。雷那蒂巳经跟着医院撤退了,少校也坐上了小汽车,带领医院人员走了。少校在窗子上给我留了字条,说把堆在门廊上的物资装上车,运往波达诺涅去。机工们早巳走光了。我回到汽车间。我到了那儿,其余那两部车子刚开回来,司机们下了车。天又在下雨了。
“我简直太困了,从普拉伐到这儿来一共睡着了三次,”皮安尼说,“现在我们怎么办,中尉?”
“我们换换油,涂些机油,装满汽油,然后把车子开到前边,把那些破烂装上。”
“然后就又要出发吗?”
“不,我们先睡三小时。”
“天啊,能睡一觉真好,”博内罗说,“我巳没法睁开眼睛驾车了。”“你的车子怎么样,艾莫?”我问。
“没问题。”
“给我一套工作服,我帮你加油。”
“千万不可以,中尉,”艾莫说,“我没问题,你去收拾你自己的东西吧。”
“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说,“我去把那些物资搬出来吧,你们把车子弄好后,就开到前边来。”
他们把车子开到别墅前边来,我们就把那些医院设备装上车子。装完以后,三部车子排成一行,停在路边的树底下躲雨。我们走进别墅去。
“到厨房去生个火,把衣服烘烘干。”我说。
“衣服干不干没关系,”皮安尼说,“我现在只想睡觉。”
“我要睡在少校的床上,”博内罗说,“我要在老头子躺的地方睡个觉。”
“我睡哪儿都行。”皮安尼说。
“这儿有两张床。”我打开门说。
“我一直都不知道是谁住在那里。”博内罗说。
“那是老甲鱼的房间。”皮安尼说。
“你们俩就在那儿睡,”我说,“我会叫醒你们的。”
“中尉,要是你睡过了头的话,那就让奥国佬来叫醒我们吧!”博内罗说。
“放心,我不会的,”我说。“艾莫在哪儿?”
“他到厨房去了。”
“去睡吧。”我说。
“我这就去睡,”皮安尼说,“真得睡一会儿了,眼睛总是睁不开。”“脱掉你的靴子,”博内罗说,“那是老甲鱼的床铺啊。”
“我管它什么老甲鱼。”皮安尼躺在床上,一双泥污的靴子直伸着,他的头靠在胳膊上。我走到厨房去。艾莫在炉子里生了火,炉上放了一壶水。
“我想还是做一点实心面吧,”他说,“大家醒来时一定会饿的。”“你难道不困吗,巴托洛梅奥?”
“不是很困,等水一滚我就走,火会自己熄灭的。”
“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说,“咱们到时可以吃些干酪和罐头牛肉。”“这个要好一点,”他说,“吃点热的东西对那两个无政府主义者有好处,你去睡吧,中尉。”
“少校房间里有一张床。”
“那你就去睡吧。”
“不,我回我楼上的老房间去。你可想喝杯酒,巴托洛梅奥?”
“大家动身时再喝吧,中尉。现在喝可不太妙。”
“要是你三小时后先醒来,而我又没来叫你,你就来叫醒我,行吗?”
“可我没有表,中尉。”
“少校房间里的墙上有个挂钟。”
“行,知道了。”
于是我走出去,穿过饭厅和门廊,走上大理石的楼梯,到了我以前和雷那蒂合住的房间。外边还在下雨,我走到窗边,望出去。天在黑下来,我看见那三部车子成一排停在树底下。树上的雨水嘀嗒着,因为天冷,树枝上挂着水珠。我躺在了雷那蒂的床上,睡着了。
出发之前,我们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艾莫搞了一大盆实心面,拌着洋葱和切碎的罐头肉。我们围桌而坐,喝了两瓶人家留在地窖里的葡萄酒。外边天黑了,雨一直没停。皮安尼坐在桌旁,还是昏昏欲睡。
“我觉得撤退比进攻好,”博内罗说,“撤退时我们有巴勃拉酒喝。”“我们现在喝它,可能明天就只能喝雨水了。”艾莫说。
“明天我们到乌迪内,大家喝香槟,那些逃避兵役的王八蛋就待在那儿。醒来吧,皮安尼我们明天在乌迪内喝香槟”
“我醒啦。”皮安尼说。他把实心面和肉盛在他的盘子里。“能找到番茄酱吗,巴托?”
“一点也没有啦!”艾莫说。
“我们要在乌迪内喝香槟。”博内罗说。他斟了满满一杯澄清的红色巴勃拉酒。
“到乌迪内以前,我们得喝不少水了。”皮安尼说。
“你吃饱了没有,中尉?”艾莫问。
“饱了,把酒瓶给我,巴托洛梅奥。”
“我给每部车子预备了一瓶酒。”艾莫说。
“你根本没有睡吗?”
“我不需要多睡,稍微闭会儿眼睛就行。”
“明儿我们要睡国王的床喽。”博内罗说。他现在兴高采烈。
“明儿我们也许睡在一一”皮安尼说。
“我要跟王后睡觉。”博内罗说。他望望我,看我是否反感这个玩笑。
“跟你睡觉的是——”皮安尼昏昏沉沉地说。
“那就是叛徒啊,中尉,”博内罗说,“那不就是叛国通敌吗?”“都别说了,”我说,“你们喝了一点酒就胡说八道。”外边下着雨。我看看表。九点半。
“咱们该走了。”我说,站起身来。
“你坐谁的车子,中尉?”博内罗问。
“我坐艾莫的,第二部是你,第三部皮安尼。我们走大路去科蒙斯。”
“我就怕自己会睡着了。”皮安尼说。
“好吧,那我就坐你的车子,第二部是博内罗,第三部是艾莫。”“这样安排最好了,”皮安尼说,“因为我总是犯困。”
“我开车,你睡一会儿。”
“不用,只要旁边有个人能提醒着我点儿,就行。”
“我会提醒你的。把灯灭了吧,巴托。”
“就让它点着吧,”博内罗说,“反正这地方也巳经对我们没用了。”“我房间里有只上锁的大箱子,”我说,“你能帮我去拿一下吗?皮安尼。”
“我们去给你搬,”皮安尼说,“来吧,博内罗。”他和博内罗一同走进门廊,我听见他们上楼梯的声响。
“这倒是个好地方。”巴托洛梅奥?艾莫说。他把两瓶酒和半块干酪装在帆布背包里。“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他们想撤到哪儿去啊,中尉?”
“他们说要退到塔利亚门托河的对岸,医院和防区要设在波达诺涅。”
“这镇子比波达诺涅好。”
“我不太了解那儿的情况,”我说,“只是路过时到过那里。”“那儿算不上是个好地方。”艾莫说。
我们离开城里的时候,除了大街上几队开拔的部队和大炮以夕卜,雨中的城镇显得空虚荒凉,一片黑暗。许多卡车和马车,都在向公路集合。我们绕过硝皮厂开上大街时,部队、卡车、马拉的车子和大炮巳经汇合成为一个庞大的、慢慢移动的行列。我们冒着雨缓缓前行,车子的散热器盖几乎碰到了前面一部卡车的后挡板一一那卡车载满着东西,堆得高高的,上边覆盖着一块巳经打湿了的帆布。后来卡车停了,整个“大部队”也停下来了。停了一会儿,又走了一会,又停了。我跳下车,跑去看看到底怎么了,穿插在卡车和马车间,从湿淋淋的马颈下钻过去。阻塞交通的地方还在前头。我拐下大路,从一块踏板上跨过水沟,在水沟另一边的田野上快跑了几步。看见大路上的队伍还停在雨中。我这样走了约摸一英里。虽然这一行列的前段巳经在走动了,但是后面还停滞着没动。这个阻塞的行列可能极长,说不定一直延伸到乌迪内了。我返回去找救护车。皮安尼正趴在驾驶盘上睡觉。我爬上去,坐在他旁边,也入睡了。几个钟头后,我听见前面那部卡车发动的声音。我叫醒了皮安尼,车子开动了,走了没几码,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走了。雨仍旧下着。夜里,队伍又停住了。我下车跑回去看艾莫和博内罗。博内罗的车子座位上搭载着两名工兵队的上士。我上车时,上士们连忙坐正示敬。
“他们奉命留下来修一条桥,”博内罗说,“他们找不到原来的部队,我就让他们搭个便车。”
“请求中尉先生允准。”
“我允准。”我说。
“中尉是美国人,”博内罗说,“任何人来搭车子都行。”上士中的一个笑了。还有一个问博内罗,我是不是来自北美洲或南美洲的意大利人。
“他不是意大利人,他是北美洲的英吉利人。”
上士们很有礼貌,但是看样子还不太相信。我离开他们又去找艾莫。艾莫车上坐了两个女郎,他自己正背靠在一个角落里抽烟。
“巴托,巴托。”我说。他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