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把酒瓶拿来。”雷那蒂说。他上楼去了。我坐在饭桌边,他拿了酒瓶回来,给我们每人倒了半杯科涅克白兰地。
“太多了。”我说,拿起玻璃杯,对着饭桌上的灯照了照。
“空肚子不能喝,酒是件神奇的东西,空着肚子会烧坏你的胃。没有比这更坏的东西了。”
“是啊!”
“一天天自我毁灭,”雷那蒂说,“酒伤害你的胃,叫你的手颤抖,对于外科医生来说,再好不过了。”
“你推荐这方子?”
“全心全意,我只用这方子。喝下去吧,朋友,恶魔在向你招手。”我喝了半杯,听见勤务兵在走廊上喊道:“汤汤好了”
少校走进来,向我们点点头,坐下。坐在饭桌边,他显得个子很小。
“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吗?”他问。勤务兵把盛汤的大碗放下,他就舀了一盘子汤。
“人是到齐了,”雷那蒂说,“除非神父也来。他要是知道费德里科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来。”
“他现在在哪儿?”
“在307阵地。”少校说。他正忙着喝汤。他抹抹嘴,小心地捋捋他那上翘的灰色小胡子。“他大概会来的吧。我打过电话,让人转告他,说你回来了。”
“可惜食堂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我说。
“是啊,现在安静了。”少校说。
“我来闹闹吧。”雷那蒂说。
“喝点酒吧,费德里科。”少校说。他给我的杯子倒满了酒。意大利实心面端进来了,大家都忙着吃。面快吃完时,神父才来。他还是那老样子,身材痩小,皮肤黄褐色,看上去很结实。我站起身来,我们握手。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一听说你来了就赶回来了。”他说。
“坐下吧,”少校说,“你迟到了。”
“晚上好,神父。”雷那蒂说,神父这两字是用英语说的。从前有个专门逗神父的上尉,会讲一点英语,他们就学着他的样子。“晚上好,雷那蒂。”神父说。
勤务兵端汤给他,但是他说,就先吃实心面好了。
“你好吗?”他问我。
“挺好的,”我说,“你最近怎么样?”
“喝一点酒吧,神父,”雷那蒂说,“为了你能有个好胃口,稍微用一点儿酒。这是圣保罗的教导,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神父有礼貌地说。雷那蒂倒了一杯酒。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这一切麻烦都是他搞出来的。”神父望望我,笑笑。我看得出对于这样的玩笑,他都巳经无所谓了。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他就是罪恶的源头,是个迫害教会的人,后来没有劲头了,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许多清规戒律,限制我们这些劲头正足的人。我说这话没错吧,费德里科?”
少校笑笑。我们正在吃炖肉。
“即使天黑了,我也还是不谈论圣徒。”我说。吃炖肉的神父抬起头来对我笑笑。
“他也跑到神父那边去了,”雷那蒂说,“以前那些专门逗神父的能手哪儿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莱呢?难道一个帮手都没了,非叫我一个人单独来逗他?”
“他是个好神父。”少校说。
“他是个好神父,”雷那蒂说,“但是神父还是神父。我想恢复食堂以前的热闹气氛,我想让费德里科心里高兴。见鬼去吧,神父”
我注意到少校在盯着他,发觉他巳醉了。他的痩脸很苍白。衬着他那苍白的前额,他的头发显得黑黑的。
“没关系,雷那蒂,”神父说,“没关系。”
“你见鬼去吧,”雷那蒂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吧。”他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工作过分紧张,人太累了。”少校对我说。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面包蘸着肉汁吃。
“该死,我才无所谓哪,”雷那蒂对着桌边的众人说,“这一切都见鬼去。”他狠狠地瞪着全桌上的人,眼神木讷,脸色苍白。
“好的,”我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
“不,不,”雷那蒂说,“你不行,你不行,我说你不行。我知道你是因为气闷空虚,才会这样子,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会这样子。”
神父摇摇头。勤务兵把盛肉的大盘子端走。
“你为什么吃肉?”雷那蒂转对神父说,“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吗?”
“今天是星期四。”神父说。
“你撒谎,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们的主的身体,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战死的奥国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这东西。”“白肉(鸡胸膛的肉)是军官的肉。”我说,接着把那老笑话讲完。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你们不必认真,”他说,“我只是有点儿疯罢了。”
“你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了。”神父说。
少校连忙对着神父摇头。雷那蒂狠狠地瞪着神父。
“随你的便,你要是不想休假,就不要休。”
少校又对神父摇摇头。
“你见鬼去吧,”雷那蒂说,“她们想撵走我,每天晚上她们都想撵我走。我把他们打退了。我就是得了那个,又算什么。人人都得的。全世界都得了。起初,”他改用演讲者的口气说,“是一颗小小的脓疱,随后我们注意到两个肩膀间发出皮疹。我们只相信用水银来治疗。”“或者用洒尔佛散。”少校安静地补上一句。
“一种汞制剂。”雷那蒂说。现在他有点儿趾高气扬。“我还知道一种药,比那个要好上两倍。好神父啊,”他说,“你永远不会染上的,也许以后会。这病是一种工业事故,只是一种工业事故罢了。”
勤务兵把甜点和咖啡端了进来。甜点是一种黑面包布丁,上边浇了一层厚厚的甜酱。油灯在冒烟,黑烟在灯罩里直往上冒。
“拿两支蜡烛来,把灯端走。”少校说。勤务兵点了两支蜡烛放在两个碟子上端进来,把灯拿出去吹灭了。雷那蒂现在安静下来了,我们闲聊着,喝了咖啡后,大家走到门廊上。
“你和神父聊聊吧,我得进城去,”雷那蒂说,“晚安,神父。”
“晚安,雷那蒂。”神父说。
“回头见,兄弟。”雷那蒂说。
“回头见,”我说,“早点回来。”他做了个鬼脸,便走了。少校和我们还一起站着。“他很疲乏,工作压力又大,”他说,“他认为自己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也许是真的,也不一定。他现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德里科?”
“是的。”
“那么再会啦,”他说,“祝你好远,柏图齐会来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再会,少校长官。”
“再会。他们说奥军要发动进攻,我可不相信,我但愿那不是真的。不管是否来进攻,都不会从这儿攻进来的。吉诺会告诉你一切的。现在巳经通电话了。”
“我会经常打电话来。”
“就请你经常打来吧,晚安,别让雷那蒂喝那么多白兰地。”
“我会想办法让他少喝点儿。”
“晚安,神父。”
“晚安,少校长官。”
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我走到门口朝外望望。雨停了,可是还有雾。
“我们上楼吧?”我问那神父。
“我只能待一会儿。”
“还是上去吧。”
我们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我躺在雷那蒂床上,神父坐在勤务兵给我架好的行军床上。房间里黑黑的。
“嗯,”他说,“你最近怎么样啊?”
“我还好,只是今晚感觉很累。”
“我也累,就是不知道是为什么。”
“战事怎么样?”
“依我看,不久就要结束。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有这种感觉。”
“你怎样感觉到的?”
“你没看见你们那位少校吗?变得温和了吧?现在好多人都变了。”
“这我也感觉到了。”我说。
“今年的夏天真可怕。”神父说。他现在比我从前离开他时更有自信心了。
“我说了你都不会相信,除非你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今年夏天,让许多人刚刚明白什么是战争。有些军官,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明白的,现在也觉悟了。”
“将要发生什么呢?”我用手抚摸着毯子。
“我不知道,但是照我想,不可能再拖下去了。”
“你是指什么?”
“他们会停止战斗。”
“谁?”
“双方。”
“我倒盼望有这一天。”我说。
“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双方会立刻都停战。”
“那是不会的,这种希望有些过分。但是我看见人们在改变,就觉得战争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今年夏天谁打了胜仗?”
“谁也没打胜。”
“奥军打胜了,”我说,“他们守住了圣迦伯烈山,他们打了胜仗,他们不会停战的。”
“要是他们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感觉,就有停战的可能。他们和我们有同样的经历。”
“打胜仗的人是从来不肯停手的。”
“你叫我泄气。”
“我只是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
“那么你认为战争会一直持续下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倘若奥军巳经打了一场胜仗,他们一定不会罢休。我们要吃了败仗才会变成基督徒。”
“奥国人也是基督徒一一除了波斯尼亚人不算。”
“我的意思不是一般宗教的分类,我是说像我们的主耶稣那么温柔和平。”
他没有说话。
“我们吃了败仗,现在人都变得温和一点了。我们的主怎么样呢,要是彼得在花园里搭救了他呢?”
“他一定不是老样子了。”
“那也说不定。”我说。
“你真让我灰心丧气,”他说,“我相信一定会改变的,并且为这做了祷告,而且我感觉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很可能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说,“不过要发生,只能发生在我们这一边。倘若他们和我们有同感,那就好了。但是他们巳经打败了我们,所以自然有另有一种想法。”
“许多士兵一直都有这种想法,可并不是因为他们吃了败仗。”
“士兵们一上前线就被打败了,他们从农场被征来当兵,这一下他们就吃了败仗。农民有智慧,原因就在于农民一开始就吃了败仗。你叫农民掌握政权看看,瞧他是不是富有智慧。”
他不说什么,正在思考着。
“现在弄得我也闷得要命,”我说,“我从来不愿意想起这些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不思想,可是一谈起来,就会把心中的感想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来。”
“我本来在盼着会发生什么事。”
“吃败仗?”
“不是,是比较好一点儿的。”
“没有什么好一点儿的,除非是胜利,胜利也许会更糟。”
“我盼望胜利巳经很久啦。”
“我也是。”
“现在就不好说了。”
“非胜即败。”
“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胜利了。”
“我也不相信,但是我也不相信会战败,虽然战败可能会好一些。”“那你相信什么呢?”
“睡觉。”我说。他站起身来。
“很对不起,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可我很喜欢跟你聊聊。”
“能够再聚在一起聊聊,是很愉快的。我刚才说睡觉,没别的意思。”我们站起来,在黑暗中握握手。
“我现在住在307阵地。”他说。
“我明儿一早就上救护站。”
“等你回来再来看你。”
“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出去散散步,聊聊天。”我陪他走向门口。“别下来了,”他说,“你回来真好,虽然也许对你来说不是个好选择。”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回来也无所谓,”我说,“晚安。”
“晚安,再见”
“再见”我说。我瞌睡得要命了。
雷那蒂进来时我醒过来了,但是他没说话,我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前,我就穿上衣服走了。我走时他并没有醒。
我没到过培恩西柴高原,这时走过河对面我从前受伤的地方,走上以前奥军所盘踞的山坡,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那边现在新铺了一条险峻的山路,还有许多军用卡车。再过去,路平坦下来,我看见雾中的树林和峻岭。那些树林在战争中很快就被占领了,所以没多大毁伤。再往前走,路没有了山丘的掩护,所以两边和顶上都搭上了席子,作为遮蔽。路的尽头是一个巳经毁坏了的村子,再过去一点儿的一处高地,就是前线。附近有许多大炮。村子里的房屋被破坏得很厉害,不过组织工作做得很好,到处有指路标。我们找到了吉诺,他给我们喝点咖啡,然后带我去见了几个人,看了那些救护站。吉诺说英国救护车在培恩西柴高原上还要过去一点的拉夫涅工作。他很佩服英国人的战斗精神。他说,炮轰有时还有,不过伤人不多。现在雨季才开始,病人又要多起来了。据说奥军要发动进攻,可他不相信。据说我们也要发动进攻,但是并没有调来新的部队,所以所谓的进攻恐怕也是说说罢了。这里吃的东西少,他很希望能回到哥里察去饱餐一顿。我告诉他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他说太好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甜点心。我只说是一客甜点心,没有详细说明,他还以为是什么考究的精品,想不到只是面包布丁。
他问我是否知道要把他调到哪儿去?我说不知道,不过其他的救护车中有一些正在卡波雷多。他倒很愿意上那儿去。那是个很好的小镇,他特别喜欢镇后那座耸入云霄的高山。吉诺是个好小伙,似乎大家都很喜欢他。他说战斗打得最惨的地方是在圣迦伯烈山,还有伦姆外围的进攻,搞得太糟了。他说在我们前边和上边的特尔诺伐山脉,那里有好多奥军布置的大炮,夜里常常猛攻我们的道路。特别刺激他神经的是敌人的海军炮队。这种炮,你只要看到它那种直射的弹道就认得出。先是啪的开炮声,随即就是一阵炮弹的尖叫声。他们往往是双炮齐发,一门紧挨着一门,炸裂的弹片特别大。他拿了一片给我看,那是块锯齿形的边缘较平整的铁片,有一英尺多长。看起来就像巴比特合金。
“我想这种炮弹并不十分有效,”吉诺说,“但我们也被吓坏了。那声响就好像是直奔你而来的。先是砰的一声,随即是尖锐的啸声和爆炸。即使没有被炸伤,听那声音就巳经吓得半死了。”
他说现在有些克罗地亚人和马扎尔人在对面敌军的阵地中。我们的部队随时准备着进攻,倘若奥军来进攻的话,我们这边既没有电话,又没有可以退守的地方。高原上突出来的那一排低低的山丘,本来是退守的最佳阵地,但是我们并没能好好地利用它。他又问我对培恩西柴高原究竟有怎样的看法?
我本以为它还要平坦点,更像个高原。想不到这地方竟是这样高低不平的。
“高地上的平原,”吉诺说,“但其实并没有平原。”
我们回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幢房子的地窖。我说,我原以为一道山顶较平坦而有一定深度的山脉,总比一系列的小山防守起来要容易而稳妥些。上山进攻并不比在平地上困难。我说:“那就要看是哪种山了。”他说。“你瞧瞧圣迦伯烈山。”
“不错,”我说,“但是难就难在山顶是平坦的,人家很轻易就能攻上山顶。”
“也不见得特别容易吧?”他说。
“是的,”我说,“但是圣迦伯烈山是特别的,因为与其说它是山,不如说它是座要塞。奥军巳经在那儿做了很多年的防御工事了。”我的意思是,从战术上来讲,凡是某种运动性的战争,以一系列的山当作一条战线是无法守住的,因为那太容易受敌人的包抄了。你该尽可能地留有活动的余地,而一座山是不能动的。况且,从山上向下射击,总是不准的。倘若左右两翼都被包抄了,那么最高峰上的精兵也就完了。我不相信在山上打仗能解决什么问题。关于这一点,我曾经想了无数次。你攻下一座山,我也攻下一座山,那又有什么用呢?要是认真打仗的话,大家还得先下山来。
“倘若有的国家用山做国境线,那怎么办呢?”他问。
“这我也没想到办法呢。”我说,两人都笑起来。“但是,”我说,“在从前,奥军总是在维罗那周围那块四方平原上遭到打击的。”
“是的,吉诺说,可别忘了那是法国人,你在别人的国土上打仗,没有那么多顾虑,军事问题就可以干净利落地予以解决。”
“是的,”我同意道,“倘若是你自己的国土,干起来可不能那么科学化。”
“俄国人就成功了,他们叫拿破仑跌入了陷阱。”
“是的,但是人家幅员辽阔。要是你想在意大利这样对付拿破仑,那你只好退到布林迪西(意大利最南端海港城市)去。”
“那地方糟透了,”吉诺说,“你到过那儿吗?”
“到过,但没有待过。”
“我是个爱国者,”吉诺说,“可是要我爱布林迪西或是塔兰多(意大利东南极端港口),却不可能。”
“你爱不爱培恩西柴高原?”我问。
“这是个神圣的地方,”他说,“不过我希望它能多长一点马铃薯。你知道,我们来时,发现了一些奥国佬种下的马铃薯地。”
“这里真的这么缺食物吗?”
“东西总是不够吃,不过我虽是个饭量大的人,倒也没有挨过饿。这里的大灶伙食一般。前线部队吃得相当好,但是支援人员就没有那么多东西吃。一定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食物本该是充足的。”“一定是把黄牛偷到别的地方去贩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