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敢情好,晚安,凯瑟琳。”
“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巴克莱小姐说。弗格逊小姐在黑暗中消失了。
“她人不错。”
“嗯,她人很好。她是个护士。”
“难道你自己不是吗?”
“噢,我不是。我是个所谓的志愿救护队队员。我们很努力地认真工作,可是人家不信任我们。”
“为什么不信任?”
“不忙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真正到忙的时候,他们就信任我们了。”
“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护士和医生一样,都要经过长期的训练。而志愿队只是一种短期训练班。”
“原来如此。”
“意大利人不让女人离前线太近,所以我们在这儿,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出门。”
“但是我却可以进来。”
“噢,那当然。我们又不是出家的。”
“我们还是不要谈战争了吧。”
“哦,那倒是很难。”
“就别谈了吧。”
“好的。”
在黑暗中,我们看着彼此。我心里想,她却实很漂亮,我抓住了她的手,并伸出手臂去抱她。
“不要。”她说。我就把手臂放在原处。
“为什么呢?”
“不要。”
“要的,”我说,“求求你啦。”我在黑暗中往前靠拢去吻她,一下子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她的手狠狠地打在了我的鼻子和眼睛上,一瞬间,泪水涌了出来。
“真对不起,”她说,“我觉得我占有某种优势。”
“你做得对。”
“非常对不起,”她说,“我接受不了护士下班调情这件事,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打疼你了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自己倒觉得很有把握,就像是在下一盘棋,自己早巳把步数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打得却实很对,”我说,“没关系。”
“可怜的家伙。”
“你知道,我在这里一直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讲。而且你又长得这么漂亮。”我望望她。
“就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巳经道过歉了,我们以后还要再见面呢。”
“对啦,”我说,“我们巳经没有再谈战争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笑。我注视她的脸。
“你真讨人喜欢。”她说。
“我可没有。”
“有的,你很可爱。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倒很愿意吻吻你。”
我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伸出胳臂像刚才那样搂她,吻着她。我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着她,逼着她张开紧闭着的嘴唇。当时我还在生气,而当我这么搂她的时候,竟想不到她突然全身微微颤抖起来。我搂住她,让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头向后贴在我手上,接着竟扑在我肩上哭泣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会好好地待我吗?”
我心想,真该死。我轻抚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头。她还在哭。“你会吗?”她抬头望着我,“因为我们将要开始过一种奇怪的生活。”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别墅的门口,她走进去,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别墅,上楼走进房间。雷那蒂正躺在床上,他看看我。“原来你和巴克莱小姐的关系有进展了?”
“我们只是朋友。”
“瞧你那副发情的狗似的快活劲。”
起初我并不明白“发情”是什么意思。
“什么劲?”
他解释了一下。
“你呢,”我说,“你自己就像是一条公狗一一”
“算了吧,”他说,“再说下去你我就要损人了。”他大笑起来。
“晚安。”我说。
“晚安,小哈巴狗。”
我把枕头扔过去,扑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上了床。
雷那蒂捡起蜡烛,点上了,又继续看书。
我在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很晚才回来,所以到第三天晚上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只好在医院办公室里等待她下来。办公室的墙边上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子,上边摆着好多大理石的半身像,甚至办公室外边的门廊上,也摆了一排排像这样的雕塑。这些雕塑有大理石那种完整的品质,看起来千篇一律。我总觉得雕刻这东西很沉闷一一不过,铜像倒不会。但是大理石的半身像,看上去简直就像片坟山。坟山中也有一个好的一一在比萨的那个。要看坏的大理石像,最好上地中海的热那亚。这医院本来是某德国大富豪的别墅,他一定花了不少钱在这些石像身上。我倒很想知道是谁雕刻的它们,他赚了多少钱。这些雕刻都属于一个家族,可惜雕刻得都是古典的,多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规定我们即使回到了哥里察还是要戴钢盔,虽然戴起来很不舒服,而且有些装腔作势,但是由于镇上的老百姓根本还没有撤退,所以没有办法。我上前线各站去时,只好戴上一顶,同时还带了一个英国制造的防毒面罩。我们现在开始搞到一些面罩了,真正的面罩。照规矩我们还得佩带手枪;就是军医和卫生人员也不能例外。我现在就感觉到手枪正顶在椅背上。而且还必须得把枪带在显而易见的地方,不然就有被捕的可能性。雷那蒂带着的那支手枪皮套里,装的可都是大便用的卫生纸。我佩带的倒是一支真枪,所以倒很有做枪手的感觉,后来试放几下,才知道不是。那是支7.65口径的阿斯特拉牌手枪,枪筒短,开起来跳动得非常厉害,别想打中任何目标。我练习了一段时间,尽量瞄着靶子的下边打,想尽方法克服短枪筒那种滑稽的颤跳,最后,终于能够在二十步外打中离靶子一码远的地方了。后来我常常感到佩带手枪的荒唐滑稽,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随便吊在腰背上,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是偶尔碰到讲英语的人,才多少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现在坐在椅子上,有一个像是勤务的人员坐在一张台子后边,不以为然地盯着我,而我则看着大理石地板、摆有雕像的柱子和墙上的壁画,等待巴克莱小姐。壁画还算不错。任何壁画,只要开始剥落,就不行了。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莱走下门廊来,便站起身。她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显得并不是那么高,不过很可爱。
“晚上好,亨利先生。”她说。
“您好”我说。那个勤务就在那边听着。
“在这儿坐坐呢,还是到花园去?”
“还是到外边去遛遛吧,外面更凉快一些。”
我跟在她后边走进花园,那个勤务在后边望着我们。我们走到沙土地的车道上时,她说,“你上哪去了?”
“我到救护站去了。”
“你就不能给我留张字条吗?”
“不行,”我说,“不是很方便,我当时还以为当天就回来呢。”“你总得让我先知道啊,亲爱的。”
我们离开车道朝树林下走去。我抓住她的手,停住脚步,吻她。“有没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
“没有,”她说,“我们只能在这儿散步,你巳经走了很长时间了。”“这是第三天,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
她望着我:“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谎说,“我爱你。”我以前并没对她说过。
“你就叫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走了一会,停在了一棵树下。
“说,‘我夜晚回是为了来找凯瑟琳。”’
“我夜晚回来是为了找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是真的回来了吧?”
“真的回来了。”
“我是那么的疼爱你,疼爱极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
“噢,我是多么疼爱你。请你再把手放在这儿。”
我没有把手挪开。我把她扭过来,以便吻她时能看到她的脸,我看着她闭着的双眼,亲了亲。心里想,她大概有点太激动了,不过这样也好,总好过每天晚上逛妓院一一妓院里的姑娘陪着别的军官们一次次上楼去,每次回来,都爬在你身上,把你的帽舌拉到脑后,作为亲热的表示。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巴克莱,也没有想过要爱她。
这不过就是场游戏,像打桥牌一样,不过不是在玩牌,而是在叫牌。就像桥牌一样,你得假装你是在赌钱,或是因为某样东西在打赌。没有人提起赌注是什么,我对此也并不在乎。
“我希望我们能有个地方去。”我说。我正感受着男性无法长期站着调情。
“没有地方可以去啊。”她说。她说这话时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事情。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扁平的石制条凳上,我握着凯瑟琳的手。但她不让我用胳臂搂她。
“你很累吗?”她问。
“没有。”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草。
“我们演的这场戏糟透了,不是吗?”
“什么戏?”
“别装傻啦。”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你是个好人,”她说,“你终归还算是尽力在演,不过这场戏糟透了。”
“你总是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吗?”
“那也不一定,但我总是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用不着假装爱我,晚上这场戏巳经演完了,你还想说些别的什么吗?”
“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觉得咱们巳经没必要撒谎了,我今晚巳经陪你演了一出了,现在不想演了。你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兴奋激动,只是有时候稍微有一点点。”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亲爱的凯瑟琳。”
“现在这名字听起来真滑稽,你叫这名字的声调都不很一致。不过你还算是个好孩子,很有教养。”
“神父也是这么说。”
“是的,你真的挺好的。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
“不用再说你爱我了,都巳经结束了,”她站起身,把手抽回去,“晚安。”
我想要吻她。
“不,”她说,“我巳经很累了。”
“不过还得吻吻我。”我说。
“我累死了,亲爱的。”
“吻我。”
“你是真的那么想吗?”
“是的。”
我们亲吻,接着她突然挣脱开。“不,晚安,求求你,亲爱的。”我们走到门口,我看着她进去,走进门廊。我喜欢看她走路时的样子。她顺着门廊一直走,我转身回家。那天夜里很热,山峰间军事活动频繁。我望着圣迦伯烈山上炮火的闪光,在玫瑰别墅的前边停下来歇了歇。百叶窗都巳经拉上了,不过妓院里边好像还很热闹,还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我走回家去,正在脱衣服的时候,雷那蒂走进来。
“啊哈!”他说,“看样子你不太顺利啊,我的朋友怎么一副为难的丰主”
“你上哪儿去了?”
“玫瑰别墅,很受启发,朋友,大家都唱了歌,你去哪了?”“去拜访英国人了。”
“感谢天主,还好我没有跟那英国人纠缠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我从山里的一所救护站把伤员运回来,在转送站,根据伤病员各人的病历卡,分门别类,送往不同的医院。那天由我开车,我坐在车子里等,叫司机拿着病历卡进去。那天天气炎热,天空干净得一片云都没有,道路干燥得变成白茫茫一片,满是尘沙。我坐在菲亚特牌汽车的高座上,什么事都不想。路上从我们身边经过一团士兵,他们热得都汗流浃背的,有的还戴着钢盔,但是大部分的人还是把钢盔斜吊在背包上。大多数钢盔还是太大,戴着它的人,差不多连耳朵都给遮住了。军官们都戴钢盔,大小比较合适。这些士兵是巴西利卡塔一个旅的一半兵力,我是从他们领章上的红白条纹辨识出来的。这一团兵开过好久后,又来了一些落下队的散兵。他们全身都是汗和灰尘,疲倦极了,显得狼狈不堪。掉队的人走完后,来了一个士兵,他跛着脚走,停在路边坐了下来。我下车走近他。
“怎么啦?”
他望望我,站起身来。
“我这就向前行进。”
“你哪儿不舒服?”
“该死的战争。”
“你的腿怎么啦?”
“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发作了。”
“那你为什么不搭运输车?”我问,“你怎么没去医院?”
“人家不让我去,中尉说我是故意把疝气带弄丢了。”
“让我来摸摸。”
“滑出来了。”
“在哪一边?”
“这儿。”
我摸到了。
“咳嗽。”我说。
“我怕越咳会越严重,现在巳经比今儿早上厉害了。”
“坐下,”我说,“等伤员的病历卡一弄好,我就把你送到你们军医那儿去。”
“他也会说我是故意弄丢的。”
“他们不会的,”我说,“这又不是伤,你这是老毛病,以前不是也发作过吗?”
“但是我把疝气带弄丢了。”
“他们会送你去医院的。”
“我能不能就在这儿待着,中尉?”
“不可以,我没有你的病历卡。”
司机回来了,带来了车上伤员们的病历卡。
“四个到105,两个上132。”他说。这两家医院都在河的另一边。“你开车吧。”我说。我把那位疝气发作的士兵扶上了车,跟我们坐在一起。
“你会讲英语吗?”他问。
“当然啦。”
“你怎么看这该死的战争?”
“糟糕透了。”
“我是说真是糟透了,耶稣基督,简直糟透了。”
“你去过美国吗?”
“是的,在匹兹堡待过。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我知道你也是美国人。”
“难道我的意大利语不够标准吗?”
“不是,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是个美国人。”司机望着那个疝气发作的士兵用意大利语说。
“听着,中尉。难道你一定要把我送回到那个团吗?”
“只能这么做。”
“团里的上尉级医官早知道我有疝病。我是故意把那条该死的疝气带丢掉的,希望病情恶化就可以不必上前线了。”
“原来如此。”
“你就不能送我去别的地方吗?”
“如果现在离前线近的话,我可以送你上急救站。但是在这儿,你就必须得有病历卡不可。”
“如果我回到那儿,他们就会给我动手术,等我病好了,就又要长期待在前线了。”
我考虑了一下。
“你也不愿意经常待在前线吧?”他问。
“是的。”
“耶稣基督,难道这不是场该死的战争吗?”
“听着,”我说,“你还是下车,想办法在路边把头撞出个伤口,我车子回来时就送你上医院。我们就停在这儿吧,再见。”我们停在了路边。我扶他下了车。
“我就在这儿等,中尉。”他说。
“回头见。”我说。车子继续上路,朝前大约开了有一英里就追上了那团士兵,随后过了河。河水混浊,掺杂着雪水,在桥粧间疾流着。车子沿着平原上的路驶去,把伤员送到了那两家医院。回去的路上,我把空车子开得很快,要赶回去找那个到过匹兹堡的士兵。我们首先又碰到了那团士兵,他们现在走得更热更慢了;然后又碰到那些掉队的散兵,随后我们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有两个人正把那疝病患者抬上车。他所属的部队派人来接他回去了。他冲我摇摇头,他的钢盔巳经掉了,脑门的发迹处在流血,鼻子擦破了皮,流血的伤口和头发上都沾着尘土。
“中尉,你看这伤!”他叫道,“没有用,他们赶回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