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食堂,我坐在神父的旁边。神父对于我没到他故乡阿布鲁息去感到很失望,一副很伤心的模样。他给他父亲写信,说我要去,他们也准备好一切等待着我。我心里也难受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去。其实我本来打算去的,我就向他解释说,本来是要去,可是后来事太多,终于拖得没有去成。后来他也看出我是真的打算去的,也就释怀了。我喝了很多酒,过后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带着酒意说:“我们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从来不这样做。”别人都在争论着,我却在友好地交谈。我本来有要到阿布鲁息去的意思,但却没有去到那路面都被冻得像铁一样坚硬的地方,那儿的天气,冷冽而且干燥,下的雪都像是干粉一样,雪地上留有野兔的痕迹,朴实的庄稼人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而我去的地方都是烟雾缭绕,呛人的咖啡馆,一到夜里,就天旋地转的,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间醉倒在床上,体会着无奈的人生,醒来时却感到异样的兴奋,也不知道是跟谁在睡觉,在黑暗中,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但却令人兴奋,所以你又不得不装得假痴假呆、糊里糊涂,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用在乎。有时候,你又会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这时从梦中醒来,一到早晨,就又都消逝不见了。你亲眼看到的都是尖锐的、苛刻的、鲜活的现实,有时甚至为了昂贵的价钱而争论不休。有时醒来时会觉得愉快、甜蜜、温暖,还一起吃了早饭和中饭。有时好感又会很快消失,就急于早点独自一人上街去,但有开始就意味着夜晚将要很快到来。我想把夜里的情况,以及日夜的区别向神父说说,想告诉他如果黑夜也像白天那么清爽寒冷的话,就会比白天好。只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但是如果你有过这种经验,就一定会明白。他没有这种经验,但他还是知道我原本是打算去他故乡的,虽然没去成,但我们依然是朋友,有许多共同的兴趣,也有些分歧。我所不明白的事往往他都明白,有时我也懂了,只是后来又总是忘掉。关于这一点,我当时不理解,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食堂,巳经吃完了晚饭,还有些人在争论。我们俩一停止谈话,上尉便嚷道:“神父不开心,神父没有姑娘不开心。”
“我很开心的。”神父说。
“神父不开心,神父希望奥地利打胜仗。”上尉说。其他人都听着。神父摇摇头。
“不是。”他说。
“神父让我们永远不进攻,你不是让我们永远不进攻吗?”
“不是,要是有战争,我们就是要进攻的,总是要进攻的。”神父点点头。
“别逗他了,”少校说,“他这人不错。”
“对于战争,他毕竟帮不上任何忙。”上尉说。于是大家离桌散席。
早晨,我被隔壁花园里的炮队开炮声吵醒了,看见了窗外的阳光,于是就起了床。我踱到窗边向外望,花园里的沙砾小径是潮湿的,草地上还有露珠。炮队开了两次炮,每开一次,窗户就震动一下,连我睡衣的胸襟也抖了一下。炮虽然看不见,但一听就知道是从我们头顶上开出的,炮队挨得这样近,让人讨厌,还好不是大口径的炮。我望着外边花园时,听见了一部卡车在路上的开动声。我穿好衣服下楼,在厨房里喝了点咖啡,便朝汽车库走去。有十部车子并排停在长长的车棚下,都是些上重下轻、车头短的救护车,漆成灰色,构造就像是笨重的卡车。机师们正在场子里修着一部,还有三部则留在山峰间的包扎站。
“敌人向那炮队开过炮吗?”我问一位机师。
“没开过,中尉先生。那座小山掩护着呢。”
“这里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除了这部车子,其他都还可以用,”他放下工作笑笑,“你是刚休假回来吧?”
“是的。”
他把手在罩衫上蹭蹭,露齿而笑。“玩得好吗?”其余的机师都露齿而笑。
“挺好,”我说,“这车子怎么啦?”
“坏了,不是这儿坏就是那儿坏的。”
“这次是哪的毛病啊?”
“得换钢环。”
我让他们继续修理这部惨不忍睹的空车,现在车子的引擎敞开着,零件凌乱地放在工作台上。我走到车棚底下,把所有车子都检查了一下。有几部刚刚洗过,相当干净,其余的积满了灰尘。我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车胎,看是否有裂痕或被石头划破的痕迹,所有情况都还好,显然我人在不在这儿看管车子,都无所谓。本来我还以为自己很重要呢,车子的保养,物资的调配,把伤病员从深山里的包扎站运回来,然后根据他们的病历卡,分送入到医院,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大多是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
“配零件有没有困难?”我问那机械中士。
“没有,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说,回到屋子里,又到厨房喝了杯咖啡,因为加了些炼乳,所以是淡灰色的,味道甜甜的。窗外是温暖的初春的早晨,鼻子里开始感到一丝干燥,这天一定会很热。这天,我到山峰间去看了看车站,回镇时巳经很晚了。
这一切都很好,我人不在这儿,好像看上去还更好呢,我听说又要开始战争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将会在河上游的一个地方发起进攻,少校安排我负责协调好进攻时期的各救护车站。进攻部队会从上游一条窄峡处渡河,然后在山坡上扩大阵地。要尽量使救护车的车站靠近河边,而且要有天然的屏障隐蔽好自己。原则上讲,车站地点是由步兵选定的,不过实际筹划执行,还是我们来做。这样一来,我居然也有了布阵作战的错觉了。
我弄得灰头土脸的,就回房间去梳洗了一下。雷那蒂正坐在床上看《雨果氏英语语法》。他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脚穿黑靴,头发抹得锃亮。“太好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莱小姐吧。”
“不去。”
“你得去,帮我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把自己弄干净点。”
“洗一洗就行,用不着换衣服。”
我洗一洗,梳了梳头,就准备跟他一起去。
“等一等,”雷那蒂说,“咱们还是先喝点东西再去吧。”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白兰地。”
“好吧。”
他倒了两杯酒,我们碰了个杯,一饮而尽。酒好烈啊。
“再来一杯?”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两杯白兰地,雷那蒂放好酒瓶,我们这才下楼。我们穿走在小镇上,本来天是很热的,还好太阳要下山了,这样走着倒还算舒服。英国医院设在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和另外一名护士一起在花园里。我们能从树缝间看见她们的白制服,于是朝她们走去。雷那蒂行了礼,我也行了礼,不过没有他那么殷勤。“你好,”巴克莱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嗯,不是。”
雷那蒂在跟另外一位护士谈笑风生。
“你真奇怪,为什么去了意大利军队?”
“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军队,只是救护车队罢了。”
“那也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不是每件事都能说出原因的。”
“噢,没有原因?我的教养却告诉我是应该有原因的。”
“那倒还挺好的。”
“我们非这么顶嘴不可吗?”
“可以不用这样。”我说。
“这倒真让人松口气,不是吗?”
“你手里那根是什么东西?”我问。巴克莱小姐长得相当高,她身上穿的应该是护士制服,金黄的头发,灰色的眼睛,皮肤被晒成了黄褐色,在我看来,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条,外边包了皮,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马鞭。
“这根东西的主人去年阵亡了。”
“非常抱歉,我问的有些失礼了。”
“他是个好小伙儿,本来我们是要结婚的,但他在索姆战役中牺牲了。”
“那是一场可怕的恶战。”
“你也参加了吗?”
“不。”
“我也听别人说过,”她说,“这里可不会发生像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东西送来给我,作为纪念。是他母亲送来的,其他东西都送回家去了。”
“你们订婚多长时间了?”
“八年,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那为什么不早点结婚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本来可以早些嫁给他的,当时没结,真傻。不过我当时一直认为,结婚会对他有影响。”
“原来是这样。”
“你有爱过谁吗?”
“没有。”我说。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我看了她一眼。
“你的头发长得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很喜欢。”
“他死后,我本想一刀剪掉。”
“那又何必呢。”
“我当时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对于那种事我本来就不在乎,只要他要,我都可以给。早知道会这样,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些事,而他当时要去参军时,我却没能明白。”
我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听着。
“我当时也什么都不懂,还以为给他就是害了他,我以为给了他以后,他会熬不住,后来他一死,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也很难过。”
“唉,完了,”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望望雷那蒂,他还在和那护士说话。
“她叫什么?”
“弗格逊,海伦?弗格逊。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
“是的,他人很好。”
“那好极了,这么靠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我们是靠近前线的吧?”
“非常近了。”
“这条战线并不明智,”她说,“但是风景很美,听说要发动进攻了,是吗?”
“是的。”
“那时我们就要开始忙着工作了,现在无事可做。”
“你做护士很长时间了吧?”
“从一九一五年年底起,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记得当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象有一天他会被送到我们医院来,也许是刀伤,头上缠着绷带,或是肩头中了枪,总归是个有趣的场面。”
“这里倒是个有趣的前线。”我说。
“你说得对,”她说,“人们还不清楚法国到底是什么样子,要是清楚的话,这仗恐怕也就没法打了。他并不是受到什么军刀砍伤,而是被炸得粉碎。”
我又没出声。
“照你看来,这仗就没个结束的时候吗?”
“不会的。”
“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停止呢?”
“总会有个地方先撑不住了。”
“我们撑不住,我们会在法国崩溃的。像索姆这样搞几次,就非垮不可。”
“这里不会垮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他们今年夏天打得很不错。”
“他们可能垮的,”她说,“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垮掉。”
“那德国不是也一样。”
“不,”她说,“我可不这样想。”
我们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
“你爱意大利吗?”雷那蒂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
“相当爱。”
“不懂。”雷那蒂摇摇头。
我把“相当爱”译成意大利语。他还是摇头。
“这不行,你爱英格兰吗?”
“不那么爱,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雷那蒂茫然地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甚于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可是苏格兰不就是英格兰吗?”
我把后半句翻译给弗格逊小姐听。
“不是啊!”弗格逊小姐说。
“真的?”
“一直都不是啊,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
“不喜欢英格兰人?那你不喜欢巴克莱小姐?”
“噢,这不一样。你可别这样咬文嚼字。”
过了一会儿,我们说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途中,雷那蒂说:“巴克莱小姐相比之下可能更喜欢你,显然是这样的。可那位苏格兰小姑娘也很不错。”
“很不错。”我说。其实我都没太注意那人长什么样。“你喜欢她吗?”
“不。”雷那蒂说。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救护车停在了别墅的边门,于是我就从那儿走了进去。我在别墅里见到护士长,护士长说巴克莱小姐正在上班一一“这是作战时期,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位参加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吧?”她问道。
“是的,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那现在可以参加吗?”
“恐怕巳经不行了,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
“我当时正好在意大利,”我说,“而且我会讲意大利话。”
“噢,”她说,“我也在学,这是一种美丽的语言。”
“有人说学了两个星期就会了。”
“噢,我可不行,我巳经学了好几个月了。你要来看她的话,就七点钟以后吧,她那时下班。但是千万别带来一大帮意大利人。”
“就是为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为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晚安。”我说。
“回头见,中尉。”
“回头见。”我行了礼,走出去。要像意大利军人那般对外国人行礼,可真是件令人难堪的事。大概意大利人的行礼是永远都不准备出口了。
这是炎热的一天。我曾经去了一趟上游的普拉伐桥头堡鱼,总进攻将从那儿开始。去年还根本不能深入河对岸去,因为从山隘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上受敌人机枪扫射和炮击的地段,约有一英里长。而且路不宽,既不足以运输全部进攻部队,同时奥军又可以集中兵力,把它变成屠宰场。但是现在意军巳经渡了河,而且还占据了对岸敌人地带约有一英里半长,这个地带非常危险,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照我想,大概是彼此都让了步,因为我们这边河上,奥军在下游地带也保留有一座桥头堡。奥军把战壕挖在了距离意军阵地只有几码远的土坡上。原本在那儿的小镇,如今也变成废墟一片了。只剩下一个残毁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坏的铁路桥,这座桥现在还无法修理和使用,因为它就暴露在敌人眼前。
我沿着窄路开车驶向河边,把车子留在山下的包扎站上,步行走过那座有山肩掩护的浮桥,走进那些在废镇上和山坡边的战壕。大家都躲在掩蔽壕里,那儿搁着一排排的火箭,万一电话线被割断的话,这些火箭可以随时施放,请求炮队的支援或者当作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观察了一下奥军阵地,一个人也没看见。我正好和一位上尉是旧相识,就在掩蔽壕里喝了杯酒,然后沿原路回到了浮桥。
这里正在修建一条宽阔的新路,它将盘山而上,然后蜿蜒地通向河上的桥。这条路一修好,总攻击就要开始了。新路的下山路线会穿过森林,急峭地转折下山。当时的布置是:进攻部队要充分利用这条新路,回程的空卡车、马车和载有伤员的救护车,则要选择原先那条狭窄的道路。包扎站设在敌军那边河上的小山边,抬担架的人得把伤员抬过浮桥。
总进攻开始时,我们就将采取这样的行动。照我目前所能观察到的,这条新路的最后一英里,也就是刚从高山转入平原的那一长段,会遭到敌军不断的猛轰,也可能会是伤亡最惨重的地带。还好我找到一个可以躲车子的地方,车子经过那一段危险地带后可以在那儿隐蔽起来,等待着伤员从浮桥上被抬过来。我很想在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还没修好,不能通行。新修的道路非常宽阔,斜度也挺好,还有那些转弯处,透过森林的空隙处看上去,很是壮观。救护车装有金属制的刹车,而且下山时并没有载人,所以还不至于出毛病。我沿着窄路开车回去。
中途,被两个意大利宪兵拦住了车子。原来是刚刚落下了一颗炮弹,而当我们等待的时候,路上又掉下来三颗炮弹。那些炮弹都是七十七毫米口径的,落下来时有一股嗖嗖响的急风声,一阵又有力又刺眼的爆裂和闪光,接着路上冒起一股灰色的浓烟。宪兵挥手示意我们开走。我的车子经过炮弹掉下的地方时,避开了地上的那些小坑,一股强烈的爆炸味混合着击碎的碎石味扑面而来,我开车子回到哥里察我们住的别墅,后来就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正在上班,又没有见到面。
我很快地吃完晚饭后,就赶到英军医院所在地的别墅去。别墅又大又美丽,树木都长得很茂盛。巴克莱小姐和弗格逊小姐正坐在花园里一条长椅上。见到我,她们似乎感到很高兴,一会儿弗格逊小姐便借口要走了。
“你们俩可能要自己待在这儿了,”她说,“没有我,你们会更高兴的。”
“别走,海伦。”巴克莱小姐说。
“我还是走吧,我有几封信要写。”
“晚安。”我说。
“晚安,亨利先生。”
“你可别写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
“你放心,我只是写写这里的美景和勇敢的意大利人。”
“要是写这些,你还会得奖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