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别墅的时候巳经是五点钟了,我到洗车子的地方冲了个淋浴。随后我回房去打报告,坐在敞开的窗前,只穿着长裤和汗衫。后天就要发动进攻了,我得带上一批车子到普拉伐去。我巳经好久没给美国的家里写信了,心里明知道得写信,但一直拖了很长时间了,就算现在想写,也不知道该从哪写起了。没什么可写的,我寄了几张战区明信片去,没别的内容,就报了个平安。这些明信片大概可以敷衍亲友一下,因为在美国这些明信片,既新奇又神秘。战区对他们来说也同样如此,不过比起过去跟奥军打的那几次战役,巳经算是更有效率,更凶残了。奥军的存在,目的就是帮助拿破仑打胜仗,任何一个拿破仑都行。我希望现在我们也最好能有一位拿破仑,可惜我们只有卡多那大将军,又肥胖又好命。还有长着细长脖子和山羊胡须的小个子国王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意军的左翼是亚俄斯塔公爵,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太英俊了,所以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但他还算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许多意大利人希望他来当国王,他的样子就像国王。他是国王的叔叔,现任第三军总指挥。我们是属于第二军的。第三军里有些英国炮队。我在米兰曾结识过两个英国炮兵。他们俩很不错,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玩得很痛快。那是两个大个子,还很害羞,忸怩不安,任何事情都很体贴。我倒希望能够跟英国军队共事,那样的话,生活就有趣多了。不过那就有死亡的危险,而我现在的工作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不,那也不一定。英国救护车的驾驶员有时也有阵亡的。哼,我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起码不会死在战场上。因为战争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在我看来,这次战争对我的危险性,就像是发生在电影中一样。但我仍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但愿今年夏天就会结束,也许奥军会垮掉。在以往的几次战争中,他们不总是会垮掉的吗?这次战争又有什么不同呢?人人都说法军不行了。雷那蒂说与法军的关系巳经变了,不过巳经转向巴黎进军。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噢,人家拦住了他们。”我很想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到奥地利去一趟,我还想去黑森林,还有哈尔兹山。他们正在喀尔巴阡山作战,我不想去那儿,尽管那里可能很美。要是没有战争的话,我还可以去西班牙。太阳要下山了,天气转凉了。晚饭后我要去找凯瑟琳,我多希望现在能和她一起在米兰,在科伐咖啡店吃一顿饭,顺着曼佐尼大街散步,消磨这炎热的盛夏夜晚,然后过桥去,沿着运河一起走进旅馆。也许她会愿意的,也许她会把我当做那个阵亡的爱人,然后我们会一起走进旅馆的前门,看门人连忙摘帽,我找掌柜的拿钥匙,她则站在电梯边等,随后我们一同走进电梯,电梯开得很慢,嘀嘀嗒嗒地过了一层又一层,到了我们那一层时,侍者将电梯门打开站在一边,她走出去,我也走出去,一起走在走廊里,我拿钥匙去开门,我们进去,我打电话,吩咐他们送一瓶装在放满冰块的银桶子里的卡普里白葡萄酒来,你能听见走廊上有冰块碰着提桶的响声,侍者敲敲门,我就让他放在门外,因为我们正一丝不挂。天气太热了,窗子打开着,燕子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飞掠着,天黑的时候,走去窗口还能看到几只很小的蝙蝠在屋顶上找东西吃,低低地贴着树梢飞,我们喝卡普里酒,门儿锁上了,天气炎热,只盖一条单被,整个夜晚,相亲相爱,在米兰度过一个炙热的夜晚。应该这样才对呢。我还是快点吃饭,早一点找凯瑟琳?巴克莱去吧。
食堂里的人们都兴致勃勃地在说着什么。我今晚喝了一点酒,因为如果不喝的话,就会有人说我不热情,不够朋友。我和神父谈起大主教爱尔兰的事,这位大主教似乎是位高尚的人物,但却被冤枉了,作为美国人的我,对于这种冤枉行为也是有份的,只是我从没听说过到底是什么冤情,既然神父在说,我只好装作知道的样子。神父长篇大论地解释主教为何受迫害,是怎样被人家误解的,我听完后再说不知道,未免显得不够礼貌。我觉得这大主教的姓氏还不错,而且还是从那个名字很好听的敏尼索达州来的:敏尼索达州的爱尔兰,威斯康星州的爱尔兰,密歇根州的爱尔兰。这姓氏念起来很像爱兰,因此特别好听。不,并不是那样的,没那么简单。是的,神父。真的,神父。也许是吧,神父。不,神父。嗯,也许是吧,神父。你知道的比我多,神父。神父是个好人,但却很无聊。军官们不是好人,也很无聊。国王是个好人,同样无聊。酒并不好,但却不会让人觉得无聊。酒可以剥掉牙齿上的珐琅,把它留在上颚上。
“后来神父被人关了起来,”罗卡在说,“因为在他身上搜出了一些利息三厘的公债券。这一定是在法国发生的,要是在这儿,是不会被逮捕的。关于三厘公债,他说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内贝缪亚,我正好也在那儿,看到了报上的报道,就跑到监牢去,说想要见见那神父。显然那些公债券就是他偷的。”
“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话。”雷那蒂说。
“那你随便,”罗卡说,“反正我是讲给我们这位神父听的,很有教育意义。作为神父的他,一定会有体会的。”
神父笑笑。“说下去吧,”他说,“我听着呢。”
“有些公债自然是找不回来了,但是他们在神父身上搜到了全部的三厘公债和一些地方债券,究竟是哪一种债券,我现在也忘了。我刚说到去了监牢,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站在他的牢房外,就像是对神父忏悔似的,我说,‘祝福我,因为你犯罪了。’”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那他怎么回答的?”神父问。罗卡不理睬神父所提的问题,只是继续对我讲着这个笑话。“你懂了吧?”他的意思好像是说:要是你真懂的话,就会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好笑。他们又给我倒了一些酒,于是我讲了一个英国小兵被逼冲淋浴的故事,少校讲了一个十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兵和一个匈牙利下士的故事。再喝了一些酒后,我又讲了一个骑师寻到铜板的故事。少校说意大利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讲公爵夫人夜里睡不着。这会儿神父走了,我就讲了一个旅行推销员的故事,说他于凌晨五点到达马赛,当时正刮着干燥而冷冽的北风。少校说他听人家说我很能喝酒。我否认。他说我一定是酒量惊人,对酒神巴克斯的尸体起誓,我们来试试看。不要对巴克斯,我说,不要巴克斯。他说要对着巴克斯。我得和菲利波?文森柴?巴锡一杯一杯比酒。巴锡说不行,他不能比,他巳经比我多喝了一倍啦。我说他谎说得不漂亮,什么巴克斯不巴克斯的,菲利波?文森柴?巴锡或是巴锡?菲利波?文森柴今天晚上都一滴酒都没喝,再说,他的姓名究竟怎么叫啊?他问我的姓名究竟是费德里科?恩里科还是恩里科?费德里科?我说别管他什么巴克斯,比完了再说,于是少校拿来大杯倒红酒。比到一半,我忽然不想再比了。因为我想起还要去找凯瑟琳呢。
“巴锡赢了,”我说,“他比我厉害,我得走了。”
“他真的有事,”雷那蒂说,“我知道,他有个约会。”
“我得走了。”
“那么改天晚上再比吧,”巴锡说,“等哪天你精神好点再说。”他拍拍我的肩膀。桌上点着几支蜡烛。军官们都很开心。“晚安,诸位先生。”我说。
雷那蒂跟我一起出来。我们在门外小草地上站了一会儿,他说:“你喝醉了,还是别去了吧。”
“没有醉,雷宁,我真没喝醉。”
“你还是嚼点咖啡再去吧。”
“胡说。”
“朋友,我去给你弄点来,你来回走走吧。”回来时他带来一把烘焙过的咖啡豆。“朋友,嚼嚼这些东西,愿天主与你同在。”
“巴克斯保佑我。”我说。
“我把你送过去吧。”
“我自己完全可以。”
我们一同穿过市镇,我嘴里咀嚼着咖啡豆。到了直通英国别墅的车道口,雷那蒂向我道晚安。
“晚安,”我说,“不一起进去吗?”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喜欢简单一点的乐趣。”
“谢谢你的咖啡豆。”
“甭说了,朋友,没什么。”
我走上车道,两旁的松柏,轮廓十分鲜明。我回头望望,看见雷那蒂还站在那儿望着我,便向他挥挥手。
我坐在别墅的会客厅里,等待凯瑟琳?巴克莱下来。有人走过来,我站起身,但是那人不是凯瑟琳,是弗格逊小姐。“你好,”她说,“凯瑟琳叫我对你说对不起,今晚她不能见你。”
“很遗憾,但愿她没有生病。”
“她不太舒服。”
“请你转告她我很关心她。”
“好的。”
“那你觉得我明天再来行吗?”
“行。”
“那谢谢了,”我说,“晚安。”
我走出门,突然觉得空虚寂寞。我本来把来看凯瑟琳当做一件很随便的事,甚至喝得有点醉了,以至于差点忘了这件事,但是现在我见不到她,心里却觉得寂寞难耐。
第二天下午,我们听说要在当天夜里在河上游发起一次进攻,我们得派四部救护车前往指定地点。关于为什么要发起这次进攻,大家都不清楚,尽管每个人说起来都十分肯定,但都是胡乱搬弄战略知识。我乘第一部车子,当经过英国医院大门口时,我叫司机停一下,其余的车子也都跟着停下了。我下了车,叫后面三部车子继续朝前开,如果我们没赶上,请他们在通往库孟斯去的大路的交叉点等待。我匆匆跑上车道,走进会客厅,说要找巴克莱小姐。
“她在上班。”
“可不可以见一下她?”
他们派了一名勤务员进去问问,接着她就跟着勤务员出来了。“我路过这儿,想问你是否好一点了。他们说你在上班,我说还是想见你一下。”
“我现在很好,”她说,“昨天大概是天气太热,热得我感觉有些难受。”
“我得走了。”
“我陪你到门外走一会儿吧。”
“你巳经完全好了吗?”我到了外边问。
“好了,亲爱的。你今天晚上来不来?”
“不,我现在要到普拉伐河上游赶一场戏去。”
“一场戏?”
“在我看来,那不算什么。”
“你会回来吧?”
“明天。”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来,放在我的手里。“是个圣安东尼像,”她说,“你明天晚上来吧。”
“难道你是天主教徒?”
“不是,但是人家说圣安东尼像很灵验。”
“那我来替你保管吧,再见了。”
“不,”她说,“别说再见。”
“好。”
“做个好样的,自己保重。不,你不能在这儿吻我,不可以。”
“好吧。”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台阶上。她冲我摆摆手,我吻吻我的手,给她来了一个飞吻。她又摆摆手,接着我走下医院的车道,爬上救护车的座位,我们起程了。圣安东尼像装在一只白色小铁匣里,我打开匣子,让它掉落手掌上。
“圣安东尼像?”司机问。
“是的。”
“我也有一个。”他的右手离开方向盘,解开制服上一个纽扣,从衬衫里面掏出来给我看。
“看见了吗?”
我把我的圣安东尼像仍旧放在小铁匣里,卷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往我胸袋里一塞。
“你不戴上吗?”
“不。”
“还是戴上吧,那本就是用来戴的。”
“好吧。”我说。我解开金链子的扣子,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扣上扣子。圣像吊在我的军装外,我解开制服和衬衫的领子,把它塞在衬衫里面。车子开着走时,我能感觉到它撞在我的胸膛上。随后我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它也丢了。可能是在包扎站时被人家拿走了。
我们过了桥,把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路上那三部救护车卷起的滚滚黄尘。路拐了个弯,我们看到那三部车子,显得很小,车轮上冒起尘埃,洒落在树木间。我们追上他们,超过去,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头车,就会有一种愉悦的自豪感;我安坐在车座上,看着窗外田野的风景。我们的车子沿着河这一边的丘陵地带行驶,路越爬越高,能看见北面的一些高山峻岭,峰巅还有积雪。我回过头,看见那三部车子都在爬山,每部车之间都伴随着一段尘埃。我们超过一大队驮着东西的驴子,赶驴子的走在旁边,头上戴着红色的土耳其帽。原来是意大利狙击兵。
超过它们之后,路上就空荡荡了。我们爬过一些小山,沿着很长一段山的山肩,开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是树木,从右边一排树木间,能看见河,河水湍急而且清澈透底。水面很低,河水漫过卵石的河床上,晶莹发光。靠近河岸,我看见有几个很深的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的石桥,那儿就是大路接连一些小径的起点。我们经过农家的石屋,几棵梨树的枝丫贴在屋子朝南的墙上,田野上砌有低矮的石墙。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好久,随后我们转了弯,又开始爬山而上。山路陡峭,时上时下,穿过栗树林,进入平地,终于沿着一个山脊而行。穿过树木间,我向下望见阳光照耀着的远处那条河流,它隔开了敌我二军。我们行驶在崎岖的新修的军用公路上,沿着山脊的巅峰,我眺望北方,那是两道山脉,又青又黑,直到雪线,雪线上则一片雪白,阳光下皎然可爱。接着,路沿着山脊向上盘旋,我又看见一道山脉,那是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构成各种奇异的平面,随后在这些高山后面又看见了很多山峰,也不知道是什么山。这些高山峻岭都是奥地利人的,我们这边可没有。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转弯,从那儿向下望,我看见路在树木间向下倾斜地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驴队,而当我们沿着路边朝下开的时候,我看见下面远远的有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铁道渡到对岸去的古桥,还有对岸山脚下那一片断墙残壁的小镇一一那就是要抢夺的地点。
我们的车子驶上平原,拐上河边那条大路时,天巳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