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当官的像你那么当的?啥子事都要亲力亲为,累不累啊!再说,你那个态度,对家人简直缺乏耐心!是不是官当大了,眼睛长到脑壳顶顶上了?
兰辉连连点头称是,继而举手做投降状。
涂耘不依不饶:我晓得你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周志鸿对笔者说:兰辉写情书时,把自己比喻为海上发出“SOS信号”的一条船。小家庭,就是这条船温暖的港湾。但是,这两年这条船总是在海上不知疲倦地行驶,只有病了、累不动了,才回到港湾小憩。
那一天晚上,爸爸喝醉酒回家,一头倒在欣怡床上。
爸爸酒量有限,肠胃又不好,但为了适应环境,“宁伤身体,不伤感情”,不得不硬着头皮喝。
见爸爸倒在床上,欣怡忙给他倒茶水,递毛巾,备好痰盂。
妈妈还在生气,因为爸爸前几天为一件小事发了脾气。
母女俩早就达成了默契,只要兰辉发脾气,不顶撞,也不解释,就是不理他,冷处理他,看他咋个办。
爸爸流泪了,嘤嘤地抽泣起来。
欣怡走过去,递给他纸巾。
爸爸眼泪汪汪,断断续续地说:我好累啊……我好担心,我的工作总没有办法让所有的人满意,我该咋个办嘛……你们还不理我……让我好难过啊!
欣怡眼圈红了,拉着爸爸的手说:爸,我不跟你赌气了,你要不高兴了,咋个发脾气都可以。爸,你不要把不高兴的事窝在心里……妈妈流着泪,递来了热毛巾。
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欣怡,擦干了泪水的脸,笑起来傻傻的,像个小学生。
欣怡说:爸,其实我们都在心疼你。爸,你别太累了……周志鸿望着渐渐睡去的兰辉,想起涂耘的劝告:
现在确实没法让他停下来,等到他退休后回到家里,再好好生生收拾他!
10.童年的“小蜡笔”们
小小蜡笔穿花衣,红黄蓝绿多美丽……童年的歌是一条小船,载着兰辉离开烦恼,离开工作,进入天真无邪的欢乐世界。
多次推脱,多次爽约,最后难逃周志鸿和老同学的内外“夹攻”,兰辉参加了八对朋友在农家乐的聚会,其中有周志鸿、范玲玲等一帮当年跳《我有一盒小蜡笔》的女同学,时间是2013年4月11日。
兰辉开怀大笑,认输认罚,又变成了小时候被女同学欺负的“小眼镜儿”。周志鸿和闺密们说着悄悄话,时而挑起“内斗”,唱起童年的歌,怀念遇难的同学,说起过去的趣事,畅谈未来的打算。
兰辉,从“小眼镜儿”变成“厚眼镜儿”,为大家提供了太多的笑料:
兰辉,你出差给欣怡买了一条手机链,说是缅玉的,老板喊两百元,砍成五十元,你好得意啊,高高兴兴地送给了女儿。后来,欣怡在小摊上看到一模一样的手机链,五元钱一串!货签上明明写的是玻璃珠珠,你这个贩假货的老爸,知不知罪……哈哈,哈哈……兰辉,那天你下乡考察农家乐,上卫生间没开灯,瞎戳戳就朝里面钻,一开门看到个人影儿,吓得连忙后退说“对不起!”给你指路的服务员都笑翻了——原来,卫生间里对着门有面镜子,你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你说,有没得这回事?从实招来!
哈哈,哈哈……那天,大家硬要兰辉跟女同学们重演了四十多年前的经典歌舞《我有一盒小蜡笔》,大家笑得肚子痛。
童年的“小蜡笔”们,除了聚餐、玩耍,还做公益事。
“5·12”大地震之后,他们自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资助遇难同学的儿女。范玲玲是召集人,周志鸿是出纳,兰辉是参与者。
他们拥抱一个又一个失去爸爸或妈妈的孩子,陪着他们流泪:你们还有叔叔,有阿姨!我们不会不管你们的!
慰问了所有的孩子之后,又去安抚老同学顾建中的父母。顾建中是独子,夫妇俩加上孩子全遇难了,丢下一对老人。见到老人,同学们泣不成声:伯父伯母,你们就把我们当儿女吧!
老同学李培丰遇难了,女儿考上了大学,他们送去奖学金,以告慰李培丰的在天之灵。
班主任陈正琼患了尿毒症,基金会决定送去一万元……这一伙“小蜡笔”,生活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做好事不留名,坚持把“民间爱心事业”进行到底。
至于余益、刘勇、李德川、刘梓三那一伙兰辉读川北教育学院时的老同学,兰欣怡评价说:爸爸眼中的那几个老同学,优秀得不得了,个个都“自带光环”!
老同学眼中的辉辉,也是“自带光环”。
刘勇对笔者说:兰欣怡小学毕业时是全北川的尖子生,绵阳一中、绵阳七中都要录取她。我在绵阳一中,肯定会帮兰辉关照欣怡嘛。况且,一中排名在七中之前。但一中要求缴两千元选校费,而七中不收钱。兰辉决定让欣怡读七中。
娃娃上学是天大的事,为读更好的学校,出多少钱也在所不惜。这是家长们不用脑壳去想都能做出的选择——只出两千元,况且是为了女儿,兰辉都拿不出,我就晓得他家底有多薄!同时我心中又暗暗高兴,辉辉绝对是个清官。他面对充满诱惑的世界,安之若素,表现出极高的定力。
刘勇认为,贪官毁了自己还毁了家风,害了后代。他在黑板上写下曾国藩的话:计名当计万世名,计利当计万世利。要学生们牢牢记住。他经常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告诫学生:我宁可你们做个平平凡凡过一生的普通劳动者,也不愿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成为贪官!我的学生,绝不准贪!
兰辉非常欣赏刘勇的“贪官划不着论”。
“5·12”之后,同学们都知道兰辉家毁母亡,十分困难,便约好集资帮他贷款买房,先把首付交了。集资还在进行中,就被兰辉知道了,他拒不接受。通过这件事,同学们更加佩服兰辉在大灾大难面前的自尊自强。
救灾之中,兰辉一直坚决拒绝记者采访。最后,组织安排他向央视介绍灾情,他不得不洗把脸,换件新T恤,接受采访。记者已开拍好几分钟了,猛然发现兰辉穿的是一件相当贵的名牌T恤,担心造成负面影响,让他另换一件。他脱下T恤,完全搞不懂这件T恤怎么会要上千元?原来,这是广州的朋友从虎门买的出口转内销商品,生怕兰辉不接受,便请刘勇转赠。兰辉问多少钱,刘勇随口说:地摊货,几十块钱,就把兰辉给蒙过去了。
刘勇说:那一回真“悬”!同学们对辉辉好,却差点坑了他。
虽然辉辉一次次爽约,或“严重迟到”,余益、刘勇等人仍渴望与辉辉欢聚,那是友情的倾诉、精神的会餐,人生难得的几回醉。
刘梓三和王秀兰是一对模范夫妇。有一天,王秀兰不无醋意地调侃道:我们下辈子别做夫妻了!你看你几个:兰辉、余益、刘勇、李德川,一见面就忘乎其形,耍得好快乐,完全把老婆们搞忘了。下辈子,我们还是做铁哥们儿安逸些。
友谊地久天长。因为友谊如黄金,纯度越高越能保持灿烂的色泽。追求完美的兰辉,家庭、事业、友谊,一切都那么完美。
如果世界上没有兰辉,对于家人、朋友和北川,将意味着什么?
11.5月23日白天
2013年5月22日,绵阳巿肛肠医院主治医生刘翠注意到,她的病员兰辉一直没有来换药。快到下班时间,她打电话问兰辉好久能来。
兰辉答:今天忙,来不了啰。
再问:明天呢?
兰辉答:明天安排得很紧……争取吧。
兰辉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只有六十公斤,显得清瘦虚弱。他早就患有痔疮,拖了一年多,一直拖到4月25日,痔疮发展至肛瘘,出现化脓性感染,才不得不入院做手术。
西医认为,痔疮是肛静脉丛回流受阻,形成瘀血造成的;中医认为是“脏腑本虚,气血下坠”造成的。不管中医还是西医,都认为不良的生活习惯是诱因。兰辉成为痔疮患者,几近“理所当然”。
手术清除内外痔,伤口大,流血多。按医生的要求,必须住院休息一个月。况且兰辉身体虚弱,伤口愈合很慢。
住了半个月院,内痔未愈,药纱布上仍血迹斑斑,兰辉就心急火燎地要出院。刘翠劝阻无效。医院只好与兰辉签下了《离院责任书》,兰辉承诺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离院之后,兰辉坚持天天去换药,成了一名特殊病人。
5月22日,天气预报明后天将有暴雨。暴雨对于北川来说,意味着泥石流、塌方、山体滑坡、交通中断……5月23日,兰辉带上安监、交通等部门负责人早早上路,到曲山镇、漩坪乡、白坭乡等山区乡镇,督促落实村道建设、地质灾害治理、汛期安全生产等工作。
出家门前,周志鸿替他收拾药品。再次对他说,能不能不去,好好休息休息?他“顾左右而言他”,对周志鸿说,有空陪你跳坝坝舞。
周志鸿笑了笑——他总是这样许诺,什么时候兑现过?
没想到,这是兰辉道别爱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中午,向忠诚夫妇请周姐(向忠诚叫周志鸿“周姐”,因为向忠诚觉得彼此年龄相差不大,别把自己尊敬的人“叫老了”)吃饭。
向忠诚说,在医院守护兰老师的那几天,从早到晚他电话没有断过,尽是工作上的麻烦事。他趴在床上跟局长、跟办事员说事,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这哪是住院嘛,简直就是换了个地方办公!
午后,远在南京的兰欣怡和妈妈在网上聊天。
欣怡:爸爸呢?又到哪里忙去了?
妈妈:忙得很哦!手术创口都还没长好就下乡去了。
欣怡:等他晚上回来,你一定要管住他!病得那么厉害还上山下乡的,还要不要命呀?!
妈妈:我管得住他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脾气,一工作起来啥都不顾。
两辆越野车在大山中艰难地颠簸前行。
与兰辉相处二十多年的北川县安监局局长陈国兴,见证了兰辉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
汽车刚刚驶过北川老县城,兰辉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他抓住座位上方的拉手,弓着身体。几分钟后,车驶进邓家加油站,他急忙提着药包和一大包纸巾,对车上的同志说“不好意思,我要下车去换一下药”,就一拐一拐地朝卫生间走去。
十多分钟后,兰辉回到车上。大家都在劝:兰县长,你回去休息吧!今天的检查我们去就行了。而兰辉执意要继续走下去。
九点四十分,兰辉一行赶到曲山镇治新村一处桥梁工地,与施工方进行交流沟通,要求确保安全度汛并按期完工。
十点三十分,在邓永路一段塌方处,兰辉走下车,冒着山上随时可能塌方和落石的危险查看现场,研究部署排险保畅工作。
十一点二十分,兰辉一行赶到海拔一千八百米的漩坪乡插旗岭地质灾害隐患点,仔细检查监测方案、险情预警、群众撤离方案。在漩坪乡政府,对群众汛期安全出行方案详细讨论、安排后,又驱车前往白坭乡。
在白坭乡政府食堂吃饭时已经是中午1点20分,兰辉只吃了一碗汤泡饭。没想到这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顿饭。
搁下碗,兰辉就组织白坭乡的干部群众、社区代表召开会议,听取大家对开通班车,方便当地村民出行的意见。会议刚开始几分钟,兰辉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他让金晓宁主持会议,对与会的同志说了声“对不起”,便忙拿着药包去了卫生间。
下午三点左右,兰辉一行沿唐家山堰塞湖左岸环湖路返回。由于长时间的路途颠簸,加上天气闷热,兰辉在车上不停地变换坐姿,有时还抓着拉手半蹲半站。当车开到漩坪乡杨柳村时,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叫驾驶员把车停在路边,并示意让后面载有女同志的车先走。随后,他对驾驶员说:
我难受得很,必须下车换下药了。他提着药包和纸巾,一拐一拐向车的后方走去。秃山野地,他需要找一个隐蔽处换药……兰辉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分分秒秒都在考虑如何排除公路上的隐患,保障全县人民的安全,却没有用哪怕几秒钟的时间考虑自己的安全。
他完全可以请其他人下车回避,就在车上换药,但他是个遇事总是为别人着想,宁可苛求自己也不愿麻烦别人的人。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兰县长还没回来,大家便下车边找边喊。在崖边发现了他装药的黑色塑料袋,人却不见踪影。
大家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一看:在几十米高的悬崖底,堰塞湖的湖面漂浮着一个人,穿着格子衣服,头朝下浮在水面上,那不正是兰辉吗?
顿时,唐家山堰塞湖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喊声……北川县委书记刘少敏带领县四大班子有关领导和公安、安监、交通、卫生等部门人员火速赶往事发现场,漩坪乡、白坭乡、禹里乡、曲山镇的干部群众得知消息后,也纷纷赶来。
根据公安机关的调查推测:兰辉蹲下处理伤口,换药,站起时可能双眼发黑,一阵眩晕,一头栽下悬崖……可以想象,从几十米的高处坠落,唐家山堰塞湖里溅起的那朵好大好大的雪浪花……唐家山堰塞湖有幸藏忠魂!
12.5月23日夜晚
5月23日下午四点过,兰欣怡的手机铃声乍响。
一位在南京工作的北川阿姨打电话给兰欣怡说:你赶紧收拾一下,我来接你,我们马上回北川……当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兰欣怡乘坐国航CA4518航班从南京飞往成都。
舷窗外,云浪翻滚,夜幕低垂,欣怡预感不祥,心扑通扑通直跳。一种渗入骨髓的凉意使她战栗起来。如果爸爸出事了,妈妈要经受怎样的打击,她承受得了吗?
欣怡心里喊一声爸爸,泪水不知不觉贮满眼眶:我必须坚强,挺住!见到妈妈时必须强忍眼泪,不能哭哭啼啼。
真后悔,4月份爸爸在厦门出差时,想绕道南京来看看自己,却被婉拒:你赶快回去做手术吧!
在这凄冷而漫长的夜里,欣怡怎能不回想起那些最温馨的夜晚?
高考之前那些夜晚,爸爸来学校勤了。也许是想弥补一下灾后这几年因工作忙而对女儿的疏忽吧!
晚自习是十点半结束,爸爸已提前在欣怡的寝室里等候。
好大一罐子鸡汤哟,一打开,真香啊!
喝吧!爸爸笑容里显出丝丝疲惫。他守着欣怡一口一口喝,一口一口吃。
看着女儿吃得香,爸爸一直在笑:使劲吃,多吃点!
欣怡笑起来:半只鸡,我咋个吃得完嘛?
爸爸还要连夜赶回北川。目送爸爸消瘦的身影、微驼的后背,欣怡喉咙有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鼻子也开始发酸。
高考那三天,真是中国父母的“痴望日”!
从幼儿园门口,到高考考场门口,总是有那么多父母守候。守候啊守候,那是多么痴情的守候!十几年来,看着娃娃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高考三天,是最后的、最重要的守候。
听着考场外父母对孩子最后的叮嘱,看看那些引颈翘首、目不转睛的严肃表情,无法不让人想起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老话。
爸爸妈妈没去考场门口守候,欣怡信心满满地走进考场。后来,爸爸妈妈陪着欣怡飞往南京,参加了南京大学2011年的开学典礼。
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次飞翔。蓝天白云,笑语欢歌,爸爸妈妈,全都属于欣怡。大型的客机也载不下那么多的欢乐。
而此刻,客机在漆黑的夜里飞行,冷冷的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飞机在成都双流机场降落。欣怡还在想:爸,无论你遇到多大的事,我和妈妈都会替你分担!
深夜,北川县医院灯火通明,医院大厅竟汇聚了那么多人。
有人喊:兰欣怡来了。所有的人眼圈发红,一个个都在让,让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整个医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欣怡“咚咚”的脚步声在回响。
欣怡终于见到了爸爸。
爸爸双眼紧闭,耳鼻塞上了棉球,下巴一片紫乌。掀开被单的一角,见到的是满是瘀血的手。欣怡一直叮嘱自己“要坚强,要挺住”,抱着身体冰凉的爸爸,终于憋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爸爸——!
隆隆的沉雷一声又一声,与欣怡凄厉的呼唤相应和。
欣怡在滂沱大雨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