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辈子都记得,兰辉点了四个菜:白果炖鸡,蘑菇烧排骨,凉拌猪头肉,清炒菜心。还叫了啤酒,让母军贤尽量吃喝。
龙门阵一摆,原来兰辉对母军贤家的困难情况了如指掌,他还问到刘忠英的伤调养得怎么样了。
兰辉吃得很少,其间不停地接打电话。给残联曾主任的电话,母军贤听得一清二楚。兰辉还让曾主任和母军贤相互记下电话号码。
经过兰辉的推介,母军贤的女儿被安排在菜市场工作。
而后,母军贤被档案馆招为门卫,一家人基本走出了困境。
在档案馆,母军贤有点难为情地说:记者一来采访,我这个大男子汉硬是撑不住,只要说起兰辉,就稳不起要流眼泪。
还有个“上访专业户”李堂会,擂鼓镇麻柳湾村酒厂女老板。李堂会对震后危房的拆迁补偿有意见,经多次调解无效,信访办的工作人员见到她来就头皮发麻。兰辉每次见到她,总是亲切地招呼她“李大姐”,并劝慰她:不要急,大家都要有耐心。
让李堂会转变态度的是2010年入秋那场大暴雨。
瓢泼大雨之中,李堂会眼睁睁看着一百多头肥猪被洪水冲走,站在公路边号啕大哭。恰巧兰辉检查灾情路过,立刻下车,撑开雨伞递在她手上,还把她往屋檐下拉。李会堂发疯似的捶胸顿足,兰辉在雨中吼道:李大姐,李大姐,你别难过!“5·12”我们都挺过来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李堂会怎能不感动?兰县长一身淋得透湿,大雨中的喊叫,句句是掏心掏肺的话,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啊!从此,李堂会叫兰辉“兰弟娃”。在兰辉的开导下,李堂会开始反省自己,感到确实有点“扯横筋”。于是,她主动到有关部门接受调解,心上的疙瘩就这样解开了。
后来,兰辉不断鼓励李堂会,她的养殖业、酒业越做越红火,还为几十个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成为北川人交口称赞的企业家。
还有小坝乡酒厂村村民李善成,还有北川中学的学生家长们……一个个、一批批上访户成为兰县长的朋友。
兰辉曾对刘勇说:我从来不虚火(害怕的意思)上访户。板凳掉头坐。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绝大多数来上访的都是实在翻不过坎的,有的是因为个别干部欺人太甚,老百姓被逼得没法才来上访。大多数上访户是来请求解决问题的。他们没有采取极端行动,说明对党和政府还是非常信任的。我们应当好好珍惜这种信任。
7.向下,向群众这一片“海”鞠躬
2012年2月,兰辉不慎摔断了右上臂骨,医生叮嘱他在医院好好休养。但他哪能安心在病床上躺下?打上石膏缠上绷带就上班去了。
在忙碌中,一个突发事件把兰辉推到了风口浪尖。
北川新县城的八平方千米土地是从安县划过来的。安县当地的老百姓支持中央的决定,不仅让出了土地,还将地下埋葬的一万多位祖先、亲人请出来,火化了放入骨灰盒。有的骨灰盒存入殡仪馆,有的抱回家中供奉。中国有“入土为安”的传统,群众期盼北川大公墓尽快建成,却迟迟不见动静。清明节,到哪里去烧纸钱点香烛,祭奠祖先、亲人?清明过后,到了农历七月半,按民间习俗,又该烧纸钱点香烛了……大公墓的事仍然没有动静。一年又一年,群众感到很憋气,终于发生了“突发事件”。
宽阔的辽宁大道上,各种大型机械设备横在路中间,近三百男女老少默不作声地一字排开,通向绵阳的必经之路被扎断了!
不到一小时,数百辆车被堵在辽宁大道上,焦躁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兰辉听到这个消息急忙赶去。
有人劝兰辉,群众闹起来控制不住情绪,你吊着一只胳膊,万一打起来跑都跑不脱。
兰辉说,我不怕!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儿子,跟老百姓有天然的感情。我相信,以心换心,以情换情,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听说来了个北川的副县长,群众让出了一条通道。
兰辉被几个壮汉扶上一辆卡车。
一个瘦瘦的眼镜书生,右胳膊打了厚厚一层石膏,吊着绷带,脸色苍白,愁眉紧锁地出现在群众面前。
群众开始议论:兰县长还在住医院就跑出来了……兰辉四下一望,人越聚越多,车越堵越多,不满情绪不断传染、扩散、放大,眼前看似平静的“海水”,顷刻之间将成为“汹涌怒涛”。
站在卡车上,兰辉深切感受到那句古训——“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精辟。
兰辉轻轻做了个手势,等现场安静下来才开始讲话。
他高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我是副县长兰辉,分管交通,也分管民政。交通嘛,就是负责这道路;民政呢,就管生老病死。听说这辽宁大道断了道,我就直接从医院来了。你们为什么断路,我晓得,是为了让祖先和亲人们早一天安息……“大海”在翻腾:你晓得?你晓得就对了……还有人在吼:不断路,你晓得个铲铲(表示强烈否定的意思)!
兰辉继续喊道:实话实说,政府规划中的大公墓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着落,你们烦躁,你们愤怒,甚至用这种有些过激的方式发泄不满,我认为都是正常的,甚至是天经地义的!
翻腾的“大海”稍稍平静了些:这个兰县,说的全是老实话。没扣帽子,没打官腔,态度挺真诚的。
兰辉充满深情地喊道:四年前的大地震,毁了北川老县城,让你们做出了巨大牺牲。这其中一个牺牲,就是惊动了你们长眠在这块土地下的一万多位祖先和亲人,要让他们搬家。三年来,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承诺要修的公墓现在还没能落实。
顿时,“5·12”大地震惨绝人寰的情景唤起了群众的记忆。中央决定在安县安昌镇重建北川县城时,安县民众迅速让地迁坟,表现出感天动地的大爱……兰辉又提高嗓门喊道:这是我们北川政府欠了你们的!
我这个管全县人死了去哪里的县长,在这里给你们道歉了!
兰辉右臂吊着,很难弯腰,却尽量躬下身体,向下,向下,再向下,向群众这片“海”深深地鞠躬。
兰辉请群众选出代表,跟他一起考察并为墓园选个好地方。
郁积着愤懑的“大海”,随着兰辉的真诚、随着兰辉的鞠躬退潮了。
辽宁大道畅通了。
8.修复历史之根
从来没见过兰县发那么大的火。
那是在北川县档案员培训会上,平时温文尔雅的兰辉,面对三三两两的迟到者拍案怒吼:不准坐!站在那儿听!不想听的就走!
仿佛严厉的私塾老师收拾顽童,只差没有动用戒尺了。
是什么原因使兰辉失去了耐心?因为在北川的灾后重建工作中,档案的重建不仅工程浩繁,还极其紧迫。而震后档案工作人员变化很大,许多新手上路,找不着北,兰辉怎能不着急?
他说:从现在起,就要把规矩立好,各乡镇的工作必须“归档立卷”,年年进入年终考核。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我们的子孙后代负责。做好档案工作的八个字“资政、存史、维权、育人”,意义重大,大家干起来慢慢就体会到了。特别是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工作的档案,它们不仅是伟大抗震救灾精神的有形载体,更是我们北川“浴火重生、凤凰涅盘”的真实写照。如果不能将其很好地收集、整理,形成完整的档案,我们将愧对历史,愧对子孙后代。
还有,看看我们的祖辈,做得多好。大清的石泉(北周设北川县,唐改置石泉县,1914年复改北川县)县令,把老县城描绘得多清楚。多种版本的《石泉县志》,言简意赅,文字精准,在那样的落后条件下能做得那么好,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前人修志,都想到了传之后代。若是我们的工作做不好,真是羞死祖先!
苏义德馆长对兰辉的话作了诠释:北川自北周设县至今,已经有一千四百余年历史,老县城在禹里。1952年,因为交通困难,也是为了防匪患,把县城迁到了曲山镇。
1959年,公路修通之后,有人建议把县城搬回老祖宗选定的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禹里镇。由于三年自然灾害,这事就搁下来,一拖就是几十年。“5·12”大地震,禹里比曲山损失小得多,给了我们惨痛的教训。历史档案有记载,选县城的地址,要把土挖起来过秤,几个地方反复比较,要选土层铁实,密度大的地方。这个办法虽然看起来又土又笨,但事实证明,老祖宗做得对,我们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想一想,如果我们北川没有了档案,历史就被割断了。
兰县补充道:抢修档案,就是修补历史之根。
几个挨罚站的人,一下子就释然了。
兰辉与苏义德馆长商议,如何一手抓重建,一手抓抢救。
“5·12”大地震,整座王家岩轰然垮塌,造成惨烈的人间悲剧,这也是北川文化历史的灭顶之灾:
以谢兴鹏为首的禹羌文化研究所多年收集的宝贵资料、历史文献被埋;禹风诗社的五十多名成员、申报古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全体工作人员、羌族音乐收集人计学文、舞蹈收集人李红果、多名羌文化传承人遇难……1989年4月,甘溪乡农民在甘龙洞挖到惊动了考古界的“龙骨”,考古学家在“龙骨”中发现的一颗属于距今两万年前生活在四川境内的人类祖先北川人(晚期智人)的门齿……全被埋在三十多米的废墟下!
由于县委大楼坍塌,存放在大楼内的五万多件历史档案,被土埋、水泡,腐烂变质,甚至长出了蘑菇,实在令人痛惜!
中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北川的历史之根,几乎被完全斩断!
抢救五万多件档案,刻不容缓。
在国家档案局和四川省档案局的指导和帮助下,解放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三次扒开废墟,把五万多件档案抢救出来,经过消毒,运往位于雅安的四川档案学校实验档案馆。
为期三年多的北川档案抢救工程在雅安全面推进。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一百四十多人在紧张有序地工作。
为重度受损的上万件档案进行脱水干燥处理。
那些粘在一起的档案“砖头”,被轻轻剥开,再用蒸汽熨斗一页一页熨平。
那些伤残的档案,经过拼接、修补,渐次显露出昔日的真容。
一次次,兰辉深夜赶来,看到五万多件档案终于有一部分“复活”,感到异常兴奋。
档案里有什么?随便看看吧:
古老的草纸上写的“木匠字”与汉字大不相同,如同密电码,却详细记录下了只有木匠才读得懂的工艺标准与流程。
乾隆年间的房屋买卖契约,一条条既清晰又简洁,充满人情味儿,给史家和民俗研究者提供了大量信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全开纸大小的《抗战简报》,历史的遗迹赫然在目:
日寇进犯山西临汾,国民党军队撤向侯马;举国痛悼省主席刘湘,择日将国葬……1938年的一张张《抗战简报》,至今仍让人感觉得到北川人的爱国热情。
还有,改革开放初期,某乡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的协议,协议中写有土地的准确面积。在土地使用权转让中,农民与开发商双方为土地面积争执不休。后来,在北川档案馆查到了这份协议,避免了一场“土地官司”。这件活生生的例子,让初入档案界的年轻人明白了档案在维权方面的意义。
兰辉总是这样,发过火、吼过人之后,私下又向人家道歉。而被他吼过的年轻人却并不介意,因为他们领会到了档案工作的重要性,更加认真、细致地投入到了档案整理工作之中。
2012年10月16日,五辆大货车,由警车开道,从雅安出发驶向北川。山东援建的,在全国县级档案馆中设施与管理系统都名列前茅的北川新档案馆敞开大门,迎接劫后重生的五万二千三百件北川档案回家。
在转运仪式上,兰辉按捺不住心中的欢欣,用深情的歌声和欢快的萨朗舞,抒发着自己的情感。
9.爸,你别太累了
女儿欣怡,不仅带给一家人许多欢乐,还让兰辉特别自豪。
小欣怡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从曲山镇小学毕业了,绵阳市的重点中学向她敞开大门,最后她进入了绵阳七中。初中毕业后,又走进百年老校、国家级示范高中——绵阳市南山中学,学费全免。
南山中学的校名,是着名校友贺敬之题写的。1938年,从山东流亡入川的贺敬之曾在此校的梓潼分校读过书。
在南山中学,兰欣怡所在的三十四班是四川省优秀班集体,兰欣怡被评选为省“三好”学生。
2011年,兰欣怡考上南京大学商学院国际经济贸易系。
喜讯传来,被灾后重建工作压得难以喘息的兰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真是最大的安慰!最大的鼓劲儿!
在兰欣怡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读小学时发生的一件事。
一天,爸爸出差回家,满脸是血,身上有伤,把妈妈和欣怡吓坏了。
原来,爸爸乘坐的公共汽车进入北川县城时,有几个大拐弯,车行缓慢,没料到小偷趁机行窃。爸爸扭住小偷不放,小偷下了毒手,爸爸伤得最重。
妈妈心痛极了,说这样做太危险了,今后还是少管点闲事。
倔强的爸爸说,今后遇上了这种事,我还要管!
在欣怡幼小的心灵中,爸爸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可是,做英雄是要冒极大的风险、付出很高的代价的。
欣怡记得最清楚的是兰辉在史志办“赋闲”的那两年多。因为那时爸爸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欣怡,并辅导她做作业。
欣怡皱着眉头,在咬笔杆子。哈哈,写不出作文了哇?
爸爸说,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写不出来就走,跟我爬山去。在山路上,认识花草林木,饱听鸟叫蝉鸣,长了见识,有了感受,笔下就有内容了。
地震前,爸爸虽然忙,可毕竟还能见到个人花花儿,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周末,爸爸妈妈常常带着欣怡去歌厅唱歌。那时候的歌厅,是那种大厅,转台,一个桌子唱几首,再转到另一台。一家人,与另外的一家人,暗中好像在比赛。而让欣怡得意的是,爸爸妈妈跳的是“国标”,舞步轻盈、优美,“份儿”很正,让人叹服。爸爸唱起歌来,嗓子有点沙哑,很有点“北川刀郎”的韵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气氛,用“幸福”二字概括无余。
自从兰辉调到县政府任办公室副主任,就较少顾及家人了;“5·12”大地震更是让生活出现了“断裂带”。
震后,兰辉忙着抚慰群众,却没能好好抚慰妻子。周志鸿的亲弟弟一家三口全部遇难了。她对笔者说:我那个小侄女,好乖啊。这几年,我梦见过婆婆、大嫂。好想梦到我的小弟弟一家人,越是想梦到他们,越是梦不到,老天太残忍了!
也许人的耐心都有一个度,耐心再好的人,那耐心也是有限的。兰辉将所有的耐心,都用于残疾人、孤寡之人、上访户和困难群众,用于全县的交通安全,用于那些不起眼的“小事”;而轮到最亲的亲人,耐心仿佛已耗尽,剩下的就只有急躁了。
涂耘与周志鸿是胜似姐妹的“闺密”,几十年相帮相扶,情深谊厚。涂耘的女儿悠儿与欣怡更是情同手足。暑假时,两家想约在一起吃一顿饭,但是,谁来打电话约请兰辉这个“大忙人”呢?
周志鸿说:我才不给他打电话呢!他不是不接,就是干巴巴的一句“莫得空”。
涂耘说:我也不想给他打电话,他忙起来“六亲不认”。那一回,志鸿在我家摔了一跤,头都碰流血了。我给他打电话,请他来看看,他说,有你在,怕啥子嘛?我忙得很。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把我气安逸了!
欣怡和悠儿面面相觑,她们也不愿打这个电话,怕碰钉子。但两个小女子突然同时想到一个人——林涛。兰辉一直在帮助林涛,林涛跟欣怡和悠儿又是同龄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她俩请林涛出面打电话,这一招果然奏效。
兰辉见到林涛、悠儿和欣怡,笑容满面。
欣怡的涂干妈趁机发难,把兰辉狠狠批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