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的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时辰,官府出动了数百名官兵才将火扑灭。火是从卫老爷新娶小妾的别院着起的,连带烧了左右前后的二十几处房产。因火势太猛,房屋里的人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只有通过清点活着的人来确认死者。经过清点,官府确认,这场大火中,卫老爷,卫夫人,新娶的小妾林萍儿,一个小丫头,两个喝醉酒的家丁,一共六人被烧死,烧伤者无数。官府一度认为可能是三天前离开卫家的两个小妾泄愤所为,但找遍了洛阳城,也不见两个小妾的踪影,此事最终被认定为意外事件。卫家又没有子嗣,如此大的产业,仅一夜便分崩离析。
春草在闻香榭里已经过了七八天,每日里,婉娘都要给她手臂等处的伤痕上搽生肌露,将她的太阳穴和眉心点上聚魂香。
这日,沫儿看春草还是呆呆傻傻的,又开始埋怨婉娘:“都怪你,我要你早点买了春草回来,你却不肯,如今春草这个样子怎么办?”
婉娘苦笑道:“你已经埋怨我第一百八十遍了。”
其实沫儿心里清楚,以卫老夫人的个性,她绝不会让春草活着走出卫府,婉娘如果贸然去了只怕春草死得更早。
“我已经好了。”春草突然说。
沫儿欣喜地跳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道:“太好了!别再想以前的事了!”
婉娘拉开春草的衣袖检查她手臂上的伤。春草怯怯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们,已经好了。”
婉娘叹道:“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只怕难好。”
尽管文清和沫儿都希望春草能留在闻香榭,但婉娘认为,她父母健在,送她回家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春草家在洛阳辖下偃师县,距离洛阳城东七八十里。第二天一大早,婉娘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糕点,又包上了一大锭银子,文清套了车,三人一起送她回家。
出了上东门,又向东走了二十余里,婉娘突然叫道:“文清,停车!”拖了沫儿下来,道:“春草,我和沫儿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文清,你返回后就在这里等我们。”
沫儿知道婉娘有其他事,并不多问,便和春草道了别,目送马车走远。沫儿笑道:“我发现你也不是特别小气。”
婉娘一听,顿时又叹气又心疼道:“还说?我这次被你唠叨死了!要是再不表现得大方些,估计你就要做第二个林萍儿了!”说罢,又眉开眼笑道:“不过又完成了你一个要求。我答应你的三件事,只有一件了!”
沫儿突然警觉,疑惑道:“你这次本来也打算救春草的吧?”
婉娘莞尔道:“焚心香这笔生意,在你这里还算是小赚了一笔。”
沫儿气急败坏道:“奸商!奸商!……白白浪费我的一个机会!”
婉娘嫣然一笑,道:“我已经说了,要你考虑好,是你非要用的呀。”
沫儿气鼓鼓跟婉娘拐到一条种满松柏的大道上。再往前走,视野突然开阔,左边是一个大的放生池,池上一座汉白玉石拱桥;右边是一片种着矮松的塔林,十三层的齐云塔直插云霄;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匹石雕白马,大小和真马相当,形象温和驯良;后面则是一大片雄伟壮观的庙宇,正门由三座拱门组成,正中拱门的匾额上书三个彩金大字“白马寺”。
沫儿一声欢呼,如一匹脱缰的小马,撒着欢儿地跑。
白马寺五层大殿,坐落在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上,两旁偏殿则互相对称。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等各层大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供奉各不相同。沫儿在大殿之间跑来跑去,只要看到神像便跪下磕头,婉娘只好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
天王殿正中置木雕佛龛,龛顶和四周有50多条姿态各异的贴金雕龙,龛内供置弥勒佛;殿内两侧,坐着四大天王,个个眦目瞪眼,威风凛凛。沫儿在此看了良久,拉着婉娘东问西问,连称一定要等文清来了再看一遍。
此时日上三竿,香客渐渐增多。婉娘看着沫儿在那里指指点点,乱蹦乱跳,忽然有人从背后用双手蒙上她的眼睛,大声笑道:“婉娘,猜猜我是谁?”
婉娘笑道:“公孙小姐,近来可好?”双手松开,回头一看,公孙玉容依旧一身黑色胡服,面色如春,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婉娘道:“公孙小姐气色真好。今天也来游玩?”
公孙玉容突然脸现红晕,回头叫道:“于公子!”
正在一处殿堂与僧人说话的年轻公子快步走了过来,虽不及元二公子俊美,倒也潇洒清爽。
公孙小姐道:“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闻香榭的婉娘,她家的香粉可是洛阳第一家。”于公子施了一礼,道:“久仰闻香榭大名。”婉娘还了一礼,笑道:“愧不敢当。”朝公孙玉容一挤眼睛。
婉娘正待说话,突然从远处殿门横冲过来一人,嘻嘻笑道:“于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来人穿一件青色圆领袍衫,腰里系里一条同色牡丹纹玉带,手里拿了一把白折扇,五官清秀,身材高挑,比于公子还要英俊几分,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于公子道:“原来是宋兄。于某今日陪公孙小姐去看望圆德大师。”接着将公孙玉容和婉娘一一介绍。
这人叫做宋玉仁,汾州人氏,擅长文词,两个月前才调入崇文馆任职,与于公子在周公庙一次诗会上相识,遂小有往来。
宋玉仁一见到婉娘,顿时两眼生花,一揖到底,连声惊叹:“久闻大名,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闻香榭老板娘竟然如此国色天香,眉目灵动。”
婉娘抿嘴儿笑,还了一礼,叫道:“沫儿!”
沫儿颠儿颠儿跑来,见过了公孙玉容,口齿伶俐地笑道:“公孙小姐今天好漂亮!婉娘好久没有带我们去吃水席啦,也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公孙玉容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沫儿对婉娘道:“哎呦呦,你这个小厮太可爱了!”回头对于公子道:“于公子,我们把这个小厮买了吧。”沫儿大惊失色,迅速闭了嘴,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后。一众人哈哈大笑。
婉娘告别了公孙玉容和于公子,带了沫儿往正殿走去,却见宋玉仁还跟在后面,便回头道:“宋公子,也去找圆德大师吗?”
宋玉仁站住脚,讪讪笑道:“小生仰慕婉娘……做的香粉,想恳求婉娘给个名帖,日后去闻香榭买些香粉来。”
婉娘在袖口摸了半日,方才惋惜道:“啊呀,今天出门竟然忘了带了。”又笑嘻嘻道:“宋公子,不巧了。那就有缘再见吧。”
说完回眸一笑,拉了沫儿快步走开。宋玉仁呆站在原地,眼巴巴盯着婉娘的背影,犹自回味着婉娘的笑容。
婉娘问道:“沫儿,你觉得刚才那个宋公子怎么样?”
沫儿回头见宋玉仁还在原地,道:“不怎么样。”
婉娘道:“有什么异样吗?”
沫儿想了一下,道:“这么大热个天,他的脖子上好像缠了一条围巾,我看着挺不舒服的。”
婉娘笑道:“小笨蛋!”
沫儿赌气道:“你喜欢看他,我又不喜欢看他,所以没看仔细。早知道就好好看看了!”
走过回廊,婉娘和沫儿来到了正殿后面。白马寺大殿后面种植着大片石榴,花儿大多已经落了,枝头上挂满了核桃大小的青石榴,咧着小嘴儿,一副喜庆模样;偶尔在绿叶掩映下探出一朵晚开的花来,鲜红夺目,娇艳欲滴。地面上细细地铺着一层干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味。
沫儿惋惜道:“这么多的石榴树!早知道我们应该来这里采花才行。”
婉娘道:“你没听说过吗?这里的石榴出名的很,‘白马甜榴,一石如牛’。采了花儿,石榴就结不了啦。”说着并不停步,仍旧往前走。穿过石榴林,后面是一间僧房。
沫儿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突然看到门前长了又肥又大的茅草根,便找了小棍儿挖了嚼着吃。
婉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你以为今天就是带你来白马寺玩的吗?自己玩儿,我还有正事呢。”说着自行走到僧房门口,正要伸手敲门,门忽然开了。一位布衣老僧道:“请进。”
婉娘进去坐了。老僧看了一眼沫儿,也不相让,听任沫儿在门前挖草根玩儿。
老僧坐在婉娘对面的蒲团上,问道:“婉娘有何事?”
婉娘道:“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拿出一张纸来,递给老僧,“求大师帮我超度几个亡魂。这五位亡魂因死于非命,死后不得安生,这是她们的生辰八字,只怕再晚她们就要魂飞魄散了,请大师帮忙。”
老僧接过纸张,并不答话,起身点了三炷香,又点上一支白烛,将纸张在烛火在烧了,然后坐下,婉娘也一起双手合十,先念了一遍弥陀经,又念了七遍往生咒。
沫儿挖了一大把茅草根,挑了些白白胖胖的留给文清,一边嚼着草根,一边去石榴林里捡了一堆落下来的小石榴,双手捧着。这些小石榴离成熟还远着呢,只能拿来玩儿。正在对比留下哪几个好,只听细细的一声“吱——”,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沫儿抬起头,看到西方天空出现五缕青烟,呼啸着奔这边而来,钻入僧房瞬间不见。再看周围,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便怀疑自己蹲在地上久了,耳鸣眼花所致,并不在意。
分捡了一会儿,还是个个都舍不得丢,便用衣襟兜了,去找婉娘。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老僧问:“你刚才碰到他了?”
婉娘嗔怪道:“大师这佛门净地,还允许他这样的进来,真是有损白马寺的威名。”
老僧微笑道:“众生平等,你来得,他怎么就来不得?”
婉娘笑道:“好吧,既然大师这么说,我来管管他吧。”
老僧道:“点到即可。”
婉娘道:“我有分寸。”然后又道,“今天谢谢大师了,婉娘告辞。”
老僧问:“那孩子一切都好吧?”
婉娘笑道:“当然,在我这里,你放心。”沫儿思揣,怎么这些人都关心一个孩子呢?这个孩子会是谁呢?是不是文清?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就问问婉娘或者直接问文清。
婉娘出来,一看沫儿用衣襟兜着一堆小石榴,手里拿着一大把茅草根,手上、脸上都是泥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这个小脏猪!在泥里打滚儿啦?”帮他拍掉身上的泥土,还顺手在他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
中午就在白马寺吃了斋饭,给文清带了两个烧饼。沫儿还牢牢地拿着他留给文清的茅草根和小石榴,用婉娘的手绢儿兜着,无论婉娘怎么说,就是不肯丢。过了晌午,婉娘和沫儿回到路口等着,看文清赶着马车由远而近,沫儿问道:“今天我又听见你和老和尚说一个小孩,哪个小孩是不是文清?”
婉娘笑道:“不是。”
沫儿问:“那是谁?”
婉娘一脸坏笑道:“就是你呀。”
沫儿本来就没指望婉娘会告诉他,冷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第二天早上闲来无事,文清和沫儿坐在地上玩小石榴。经过一夜时间,小石榴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了。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位白衣公子正站住门口东张西望,一看到门开反倒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看到沫儿坐在地上玩儿,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牌匾,这才高兴地道:“你叫沫儿是吧?”
沫儿一看,原来是宋玉仁。看到他贼溜溜的眼睛心里不喜,便反问道:“你来做什么?我们这里是卖胭脂水粉的,没有男人用的东西。”
婉娘笑着从房里出来,道:“沫儿,不得无礼!宋公子快请进!”
宋玉仁一看到婉娘,顿时大喜过望,结结巴巴道:“小生刚才正好路过,不知怎么门突然开了,哪知道正好就是婉娘的闻香榭……”
婉娘娇笑道:“如此来说我们是有缘了。”
宋玉仁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点头:“有缘,有缘。”
婉娘笑道:“宋公子,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质量上乘的胭脂水粉、口脂花露,你可以任意选了,也可以专门定做,送给夫人小姐都是不错的礼物呢。”
宋玉仁连忙道:“小生尚未婚配,尚未婚配。”
婉娘用团扇掩口笑道:“我们这里也有男子用的牡丹粉,宋公子可要看看?”大唐男子傅粉施朱,十分常见。不过闻香榭并无店铺,很少对外公开售卖,多是大官贵人女眷上门定做,故很少见男客来买。
宋玉仁眼睛一亮,道:“正好,小生想买些粉。烦请婉娘领小生看看再说。”
宋玉仁一路跟着婉娘,兴趣盎然,将现存的香粉花露胭脂花钿参观了个遍,又详加询问,仍然没有说要买哪一种。惹得沫儿烦了,直接走过去道:“你到底买不买?人家说得都口渴了!”
宋玉仁谄笑道:“小生当然要买,当然要买。有没有特殊一些的?”
婉娘笑道:“当然,闻香榭可以专门订做。宋公子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宋玉仁笑道:“婉娘看着办。”
婉娘眨眨眼睛道:“不过闻香榭的香粉,可比外面卖的要贵多了。宋公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宋玉仁做了个揖道:“不用考虑了,一切全凭婉娘定夺。”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颗鲜红色的珍珠,媚笑道:“这个不成敬意,权做定金。”
珍珠多见白色、粉色、淡紫色、金色,还有黑色,但鲜红色就不多见。婉娘接过珠子,盈盈一笑,道:“既然宋公子相信婉娘的眼光,那不如就做个‘眼儿媚’如何?”
宋玉仁看婉娘眼波流转,再听到“眼儿媚”三个字,几乎痴了。听婉娘问他,忙不迭点头道:“就要这个,就要这个。”
送走了宋玉仁,婉娘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儿。
沫儿疑惑地看她一眼,道:“至于这么高兴吗?”
婉娘眉开眼笑道:“你们不觉得宋公子很可爱吗?”
文清老实道:“他话太多了。”
婉娘笑着反问道:“呸,我觉得沫儿话才多呢!和沫儿比,宋公子好多了。”
沫儿也不恼,幸灾乐祸道:“好啊好啊,但愿你一直这么开心。”
婉娘做个鬼脸儿,笑着走开。
沫儿看着婉娘走远,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便问道:“文清,闻香榭里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有没有见过其他的小孩?十岁左右的?”
文清摇头道:“没见过。”
沫儿道:“你是怎么来到闻香榭的?”
文清道:“我自记事起就一直和婉娘住在闻香榭。三哥是后来才来的。”
沫儿问:“你父母呢?”
文清摇摇头,道:“不记得了,也从没人和我说过我父母的事情。”
沫儿问:“你有没有问过婉娘?”
文清道:“问过一次,她说等长大后告诉我,要我不要再问。”
沫儿停了一下,又问:“三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文清道:“不知道。”
沫儿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自己闷头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便动手制作“眼儿媚”。
沫儿嘟囔道:“既然是男子用的香粉,就应该起个阳刚一点的名字,叫什么‘眼儿媚’,肯定是你杜撰的。”
婉娘道:“男子自身阳气旺盛,不缺阳刚而缺妩媚。傅粉施朱原本是女子的专属,如今男子傅粉,为的是什么?自然是妩媚。所以用眼儿媚来做称呼,是不错的。”
“再说了,”婉娘吃吃笑道,“你没发现宋公子的眼睛也特别媚吗?”
文清道:“他的眼睛很亮。”
沫儿哂道:“他那叫双眼冒贼光,一看就是不怀好意。他脖子上的围巾……”说着看了一眼文清,突然闭口不讲了。
文清奇道:“大热天的怎么会戴围巾?你看错了吧。”
沫儿道:“嗯。我看错了。”
原来这“眼儿媚”竟是一套,一个长方形的红檀雕花木盒,里面分成了四个小格子;格子里要分别放上香粉、胭脂、口脂和一小瓶花露。因为是男子用,所有的种类香味、颜色都要淡一些。
男子香粉多为牡丹粉。牡丹花虽然娇艳,却不像蔷薇、茉莉、玫瑰、桂花等香味四溢,是一种淡淡的香,用来做男子香粉最合适。同时,各种品种中,又以经典“洛阳红”牡丹做的花粉最好,颜色微粉,香滑细腻,紧贴肌肤,不宜被人看出。“白玉”牡丹颜色纯白,只能做打底的白粉,“姚黄”、“魏紫”、“红绣球”等颜色又过于鲜艳,能用的时候不多,倒是经常被采了制作菜肴。
胭脂和口脂,是三分之二的红蓝花兑了三分之一的“洛阳红”牡丹花汁淘出来的,虽不及女子用的红颜,但胜在自然润泽。男子花露用的却是陈皮露,颜色微黄,气味清新。
婉娘淘好了“洛阳红”牡丹花粉,沫儿只当已经好了,谁知婉娘却拿出一小袋黄棕色的花种来,单颗有豆子大小,样子扁圆,象小盘子似的,让黄三去研碎了淘净。
文清道:“这是什么?”
婉娘道:“这是上次去北市买的莨菪。”
沫儿问:“这个也要放进香粉里吗?有什么作用?”
婉娘道:“莨菪做出的粉的颜色和洛阳红相似,香味也相适宜,所以加一些进去。”
沫儿疑惑道:“没有其他的功效吗?”
婉娘笑道:“你现在可真学坏了,小人之心,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