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道:“如果仅仅是因为它的颜色、香味同牡丹花粉一样,那不如就用牡丹粉算了,干嘛还巴巴地加这么贵的东西?我才不信你会做赔本的生意。”
婉娘哈哈大笑。
黄三将莨菪研了,淘出最细的粉,与牡丹粉合在一起,果然看起来和全牡丹粉一模一样。
胭脂、口脂有现成的,不需要添加任何东西。到了陈皮露,婉娘却盯着看了半日,道:“还是要放些龙鳞花汁才好。”
于是带着文清沫儿,去三楼将那日见到的矮胖鳞甲小树上面的金色花朵采了两朵,用细布包住揉了之后挤出两滴澄亮的液体,滴在了陈皮露里。
两天过去,胭脂、花露全部做好了,与香粉一起仔细地装在盒子里,单等宋玉仁来取。
傍晚时节,酷热微消,宋玉仁果然又摇着折扇来了。
婉娘取出“眼儿媚”,宋玉仁抱着盒子又闻又看,摇头晃脑不住啧啧称赞。
婉娘在一旁笑着,等宋玉仁看够看足了,方道:“宋公子,院子里暑气未消,不如到榭里喝杯茶如何?”
宋玉仁大喜,躬身道:“婉娘真是善解人意,小生一路赶来,正口渴呢。”
到中堂坐了,文清端了茶来。宋玉仁用眼睛斜睨着婉娘,笑道:“能认识婉娘,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婉娘对小生印象如何?”
婉娘笑道:“认识宋公子,婉娘也觉得开心的很。崇文馆是文人才子云集之地,宋公子任职崇文馆,才高八斗,貌比子建,婉娘想请宋公子为小女子吟诗一首,如何?”
宋玉仁一张白脸霎时变得通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一圈,支支吾吾道:“这个……小生近来学业荒废,恐难有高作。等小生回去后专门做了再吟给婉娘听吧。”
婉娘娇声笑道:“小女子识字不多,宋公子随便一首,到了婉娘这里就是高作了,哪还需专门去做?只怕是故意不想做罢。”说着嘟起嘴巴,一副娇憨之态。
宋玉仁眼睛都直了,陪笑道:“那在下就献丑了。”起身挥扇,手舞足蹈朗声吟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婉娘忍住笑,拍手道:“好诗!好诗!”
沫儿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拉了文清跑出去,远远看着宋玉仁丑态百出的样子,问道:“文清,你觉得他怎么样?”
文清看一会儿,道:“他在崇文馆任职?我见到的读书人一点也不像他这样的。”
沫儿道:“这人怪怪的。”
宋玉仁偷偷看婉娘神态自然,在一旁叩击桌面打着节拍,似乎并未发现这诗是抄袭的,便更加舞得兴起,将这几句反复吟唱了几遍,一直跳到满身大汗才停下来。
婉娘赞道:“宋公子好诗!快坐下休息。”又叫:“沫儿!快斟茶来!”
沫儿气鼓鼓走进去,添了茶便走。婉娘向宋玉仁笑道:“你看我这个小厮,都被我惯坏了。”回头对已经走到门口的沫儿道:“沫儿,你去问三哥拿些冰片给宋公子消消暑。”
沫儿去找黄三,黄三看他过来,不等发问,便递给他盛了冰片的小碗。
婉娘重新沏了新茶来,将冰片放了一些在茶里溶了,给宋玉仁倒了一杯,道:“宋公子,请。”
宋玉仁一饮而尽,道:“好茶!好茶!婉娘亲手沏的茶,当然……”一句话未了,突然不出声了。
沫儿只道他噎住了,看看又不像。婉娘悠然自得地饮着茶,仿佛意料之中的一般。
宋玉仁自己呆了半晌,突然道:“这是哪里?”说着起身,看到婉娘和沫儿在旁边,施了一礼道:“在下宋玉仁,请问姑娘这是何处?”
婉娘抿嘴笑道:“这是闻香榭呀。宋公子来我闻香榭定了眼儿媚,账都已经付了。”
宋玉仁纳闷道:“姑娘……我……”脸上轻浮庸俗之色全无。沉思了一下,宋玉仁道:“那在下就不叨扰了,告辞。”
婉娘道:“宋公子,你的眼儿媚!”宋玉仁迟疑了一下,接过眼儿媚,转身走了。
文清道:“怎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沫儿盯着他的背影道:“围巾没了。”
婉娘笑道:“傻小子,哪里是围巾!看了几次还没看清楚。”
半夜时分,沫儿被尿憋醒了。晚上黄三煮了一大锅的冰糖绿豆沙,放在井里用凉水镇着,临睡前沫儿喝了一大碗。
沫儿没有晚上起夜的习惯,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天明,所以房间里也没有放夜壶。忍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便摸黑儿下了床,鞋子也没穿,打开了房门。却看到一丝光线,楼下还有人说话。
沫儿心想,这么晚了,难道文清和婉娘还没睡?仔细分辨,不仅有婉娘的声音,还有几个不同的男人声音,竟是一群人在说话。
沫儿偷偷溜到楼梯口,躲在柱子后面。中堂只掌了一个铜灯,光线并不很亮。婉娘坐在中间,两边的椅子上一边三人,一边二人,其中一个竟然是黄三。
婉娘道:“这次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们当然不能错过机会。行与不行,总要试一试。烦请三哥再忍几天。”
黄三嘶哑着声音道:“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治不治的,都无所谓了。”沫儿大惊,原来黄三不是哑巴。
黄三旁边一个黑衣大汉道:“要不要我们去惩治这小子一番?”
另一侧一个白衣人道:“听婉娘示下。”
另外两个身穿蓝色衣服和红色衣服的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只见他们二人不住点头,却不做声。
婉娘道:“他不过是俗人心性,不知道这里水深水浅。当时一时好玩,偷了我的玉鱼儿,倒也不曾做什么坏事。这个事情还是我来解决吧。”看了看黄衣人和红衣人,道:“乌冬和罗汉,你们不必操心这个,现在蓝一和赤子正在修炼的关键时刻,你们俩做好守护就好。”
拿出两小瓶花露,递给蓝衣人和红衣人,道:“收好了,这个凤涎露,我费劲心思才配好,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两人收了,不住点头,脸现喜色。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夜深了,大家都休息吧。那个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松口的,今晚的事儿大家不用再提了。”
沫儿仔细分辨这四个人,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乌冬和罗汉似乎还想说什么,对视了一眼,抱拳告辞。除了黄三,四人一起从后门走了出去。
婉娘对黄三道:“三哥,你放心,再过几天就好了。”
黄三嘶哑道:“婉娘费心了。”
看婉娘上楼,沫儿赶紧回自己房间,一直等到觉得婉娘睡下了才下楼撒尿。
打开后门,还是那片园子,静谧的湖面在微弱的月光下粼粼闪光。那四个人去了哪里呢?
第二天吃早饭时,黄三还是同以前一样,神态表情十分自然。
沫儿有心要试试黄三,故意大声叫:“三哥!麻烦帮我盛碗粥!”
黄三低着头喝粥,并无异样。倒是文清接过沫儿的碗,帮他盛了。
刚吃过饭,沫儿还沉浸在黄三为何要装哑巴的思考中,却被公孙玉容爽朗的大笑声吓了一跳。
公孙玉容上次被文清送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第二天的下聘之约自然也取消了。公孙不二心疼不已,到处带着宝贝女儿游玩赴宴,结交青年才俊。半月前一次马术比赛,公孙不二为了让女儿开心,便替她报了名。虽然最后未得名次,但公孙玉容的爽朗大气也赢得了阵阵喝彩,其中就有于公子。
今日来闻香榭选购香粉,于公子也陪了公孙玉容一起来,还带来了一大包点心。沫儿深恐公孙玉容再提起要买他一事,斟了茶便远远站开。
公孙玉容选了几种花露,于公子耐心地给出建议。婉娘在一旁含笑不语。
选好香粉,婉娘将其二人送至门口,公孙玉容突然道:“婉娘,前日所见的那个宋公子,你还记得吗?”
婉娘笑道:“当然记得。”
公孙玉容附耳道:“我看宋公子喜欢上你了。那天在白马寺,大热的天他追到十几里路,来问我闻香榭在哪里呢!”
婉娘笑道:“小姐说笑了。”
公孙玉容急道:“人家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这些。宋公子人很怪,你可要小心了。”
“哦,是吗?”婉娘奇道,“他怎么个怪法?”
公孙玉容低声道:“你可不要说我嚼舌头。我就见过宋公子几次,他有时文质彬彬,才学惊人,有时突然变得举止轻浮,庸俗不堪,而且变化就在一瞬间,象是两个人一样。”
婉娘问:“于公子和宋公子相熟,知不知道宋公子是一直这样呢,还是突然变成这样了?”
看了看在前面等着的于公子,公孙玉容接着道:“是啊,我也奇怪,就问了于公子。于公子说,刚认识宋公子的时候,他正常的很。一个月前,他们去洛水上划船对诗,不知怎么,宋公子一脚踏空,竟然掉进水里了,这些文人秀士都不会水,赶紧请了渔家下水打捞,一个时辰过去连只鞋子也没捞到。大家都以为宋公子肯定溺水身亡了,几人痛惜不已,有几个与宋公子交好的正手抚船舷放声痛哭,却见宋公子自己游回来了,而且身体柔软,游得飞快。”
见婉娘听得入迷,公孙玉容神神秘秘地说道:“于公子说,当时看着就觉得奇怪,因为曾亲耳听宋公子说过他不会水,是个旱鸭子。不过只当他是落水后急切之下的紧急反应,所以也不在意,一船人看到他没事都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变得又俗气又愚蠢,讨厌的很。”
婉娘笑道:“我也觉得他这人有点怪。他还来我这里买香粉了呢。”
公孙玉容紧张道:“你不会喜欢他吧?他肯定是落水后受了惊吓,变得不正常了。你放心,我以后可以给你介绍,你喜欢才华横溢的,还是喜欢家世显赫的?”
婉娘笑道:“多谢公孙小姐的美意。婉娘等什么时候想找人做伴了,一定去找公孙小姐成全。”
公孙玉容喜滋滋道:“好吧。只要不喜欢他就好,顶讨厌的一个人。”说着叫过于公子,飞身上马,一径去了。
婉娘在后面笑道:“公孙小姐太可爱了。”
天气太热,沫儿吃了几块公孙玉容送来的糕点,又吃了一个桃子,便不肯吃中午饭。结果不到晚饭时间,便叫着饿,和文清缠着婉娘上街吃去。这时有一个小童敲门,送来一张贴子。
婉娘打开一看,笑道:“这宋公子真懂人的心思,我正准备答应带你俩上街呢,他已经在溢香园定好位了。”
溢香园新开张,就在闻香榭的巷子口,相距不过一里,主要经营牛羊肉汤等,兼有各种精致小菜,门口竖着八根三丈高的柱子,上面挑着八个牡丹花灯,左右两个石狮,虽不似谪仙楼奢华,却也气派。婉娘三人刚到楼下,宋公子便在二楼窗口探下头来,叫道:“婉娘!”又飞身迎下楼来,殷勤地帮婉娘去了帽子,拉好椅子。宋玉仁身穿一件白色府绸长衫,腰系玉带,腰间挂了一个红色同心结,结中打着一个玉珏,脸傅白粉,身洒花露,不说不笑时,倒显得玉树临风。
婉娘笑道:“宋公子破费。”
宋玉仁喜笑颜开道:“婉娘能来,是小生的福分。”回头告诉酒保,“可以上菜了,其他时候在门口候着就行了。”
婉娘道:“宋公子,我们今日喝一杯如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来。
宋玉仁又要看,又要装做没看见,一边眼睛溜溜地转,一边忙不迭地叫酒保:“拿酒来,拿酒来!”
酒保进来,弯腰道:“请问客官要喝什么酒?我们有上好的女儿红和杜康,还有米酒。”
婉娘道:“那就杜康吧。”
一会儿功夫,桌子上便摆满了菜肴。棒打牛肉、红烧牛尾、酱爆鹅肠、烤羊排四个热菜,还有凉拌耳丝、什锦时蔬、干煸香菇、麻辣酸笋四个凉菜,外有烫面角、锅贴两盘点心,最后上来一盆香气四溢、洁白如奶的羊肉汤。文清和沫儿顾不上说话,只管大吃大嚼。
婉娘不住格格娇笑,宋玉仁双眼迷离,再也不离开婉娘的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一会儿就满面潮红,舌头打结。
沫儿吃饱喝足,四肢伸展堆在椅子上,抹了抹嘴,这才看了一眼已经伏在桌子上的宋玉仁。
——宋玉仁趴在桌子上,他的背上,趴着一条手臂粗细的褐色斑纹蛇,流着涎水,一滴滴落在宋玉仁的脖子上。
婉娘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尝了一口赞道:“这汤真不错。”
沫儿扭头见文清正低头啃一块羊排,便叫道:“婉娘,宋公子喝醉了,怎么办?”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说道:“那等文清吃好了回去套车来吧。”
文清一听,丢下羊排道:“我已经吃好了。”
沫儿急得没法,唯恐吓到文清,起身站到宋公子身边,挡住文清的视线,道:“文清,还剩这么多菜,宋公子醉了,肯定也不会再吃了,我们要不要给三哥带一些?”
文清高兴道:“好啊,好啊。”跑去问酒保要了几张油纸,将剩下的羊排、牛肉以及锅贴、烫面角包了,回闻香榭赶车。
看文清蹬蹬下楼,沫儿才小声道:“婉娘!”用眼睛示意宋玉仁的背部。
婉娘慢慢地品完了酸笋,这才笑道:“你这么小声做什么?他又不会醒。”
沫儿紧张道:“我一直看到宋公子脖子里有条围巾,却原来缠着一条蛇。现在怎么办?”
婉娘道:“他用了我的眼儿媚,又喝了杜康酒,得醉上一会儿,即是醒了也动不了。”
沫儿这才重新坐下。婉娘吃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宋玉仁身后,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在蛇的七寸部位。
那蛇一激灵,昂起来头,扭动了几下,似乎突然发现自己现了原形,一双黑褐色的小眼睛现出惊恐之色,舌头一探一探的,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沫儿慌忙站了起来。
婉娘仍然坐下悠闲地品尝着菜肴,犹如没看见一般。
“婉娘,”蛇突然变成了人脸,仍是宋玉仁的模样,在沫儿看来,好像宋玉仁长了两个头一样,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和婉娘说话,十分诡异。“你是怎么……”
沫儿紧张地盯着人面蛇,唯恐他突然扑过来。
人面蛇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惊道:“你……你……原来你是……”
沫儿见人面蛇脸色大变,急忙回头,却见婉娘悠然自得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笑道:“溢香园的菜肴真不错,多谢宋公子。”
“是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婉娘早就看出小生的真身了。”人面蛇咝咝地道,“小生冒犯了……可是小生对婉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人面蛇的小眼睛里一片真诚,看来这倒是真的。但他说话时带出的咝咝声,还是让沫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婉娘笑道:“能获公蛎青睐,婉娘三生有幸。”——原来他叫公蛎。
公蛎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小心翼翼道:“那婉娘这是?”他斜眼看看脖子上的玉簪。
婉娘笑道:“不知公蛎还记不记得今年三月三之事?”
三月三。
一提起三月三,沫儿便一肚子的别扭。三月三那日,他本约了小伙伴小五一同玩耍,时值小五娘病重,想吃麻花。沫儿不忍小五伤心,一时头脑发热,去骗了当日在城外摆摊的王掌柜的一篮子麻花;偏偏后来又阴差阳错捡起了那个注定要坠马而死的无赖张龙丢的玉鱼儿,婉娘便找到他,许诺答应他三个要求,换回玉鱼儿。
沫儿当时一口回绝,谁知两个月后,他在城中乞讨竟然碰上了王掌柜,一眼便看出,王掌柜印堂发暗,浑身黑气缠绕,第二天午时便会毙命。思来想去,碍于那一篮子麻花的情谊,沫儿找到闻香榭求了婉娘,以玉鱼儿和十年的卖身契为交换,让婉娘用腐云香救了王掌柜。
沫儿的脸阴沉了下来,婉娘视而不见。
公蛎干咳了两声道:“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蛎已经忘记了,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顿时紧张,叫道:“婉娘,婉娘,我当时第一次来进入洛阳城内,没想到人间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却没想到你是……当时偷了你的玉鱼儿,也是因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吗?就这么简单?”伸手道,“那就还我吧。”
公蛎咝咝半日,才苦笑着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蛎伸长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个晶莹的玉鱼儿来,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个了,另一个……”沫儿取了,在酒楼为客人准备的洗手盆里洗了递给婉娘——这个玉鱼儿除了镌刻方向与沫儿当时捡到的那个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
婉娘欣赏着玉鱼儿,笑道:“怎么回事?拿走了两个,却只还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