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一夜后,秋蓉手拿一把扫帚,开始在院子里打扫地面的枯枝败叶。
她一边扫,一边朝四下里观望。
赵婉从秋蓉身边经过,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新来的。”
“还挺勤快的。”赵婉说完便转身离开。
秋蓉提着水桶朝书房走去,她在书房窗下停住,舀了一瓢水洒在地上,低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她又拿着抹布靠近窗户。窗户没有关严,她缓慢地推开了一点。此时唐端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书籍,听到窗边细小的响动,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宝剑,仍装作看书的样子。
窗户边上,露出秋蓉的半张脸来,她眼神里透露出愤恨和杀气。秋蓉悄悄从腰间抽出两把飞镖,蓄势待发。这时,赵婉走进了屋里,秋蓉连忙收住了飞镖。
赵婉端着一个暖盅轻轻地推门而入:“爹。”
唐端抬头微笑:“哦,婉儿。”
赵婉端着暖盅走到案几前,挡住唐端,也挡住了秋蓉的视线:“爹,您老要注意身子啊!这个您趁热喝了吧。”赵婉把暖盅放在了唐端的案前。
窗外的秋蓉,眼睛盯在赵婉身上,手中的飞镖慢慢放了下来。
屋内唐端忽然问道:“婉儿,你见过一本书吗,叫作,叫作……”唐端说着站起身,朝书架走去,他迅速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冲出了书房。
秋蓉看到唐端冲出来,连忙把飞镖藏起来,低头拎着水桶往远处快步走去。
唐端追过去,大声喊道:“什么人窥探本官?”
几名清兵从远处跑过去,拦住秋蓉。秋蓉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厨娘从远处走来,看见秋蓉,她连忙走过去:“老爷,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千万别往介意。”
唐端举起宝剑,对秋蓉道:“抬起头来。”
秋蓉身体微微颤抖,不敢抬头。
清兵大喊:“抬头!”
秋蓉犹豫了一下,假装站立不稳,打翻了水桶。水泼在地上,溅到了唐端身上,唐端连忙后退。
“你,你……把头抬起来!”
赵婉走过去,惊讶地对唐端说:“爹,您怎么了?她只是一个下人,我见过她。”
唐端看看赵婉,又看看手里的宝剑,有些尴尬:“最近乱党滋生,爹是有些……算了,算了。”
只听赵婉道了声“去吧”,秋蓉便快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秋蓉知道,今日虚晃了这么一下,久了定会被唐端查出端倪,于是她决定尽快动手。
当天晚上,唐端低头在书房看书。灯光下,秋蓉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她走到桌前把托盘放下,狠狠地盯着唐端,眼中露出凶光,随之手一抖,一把匕首从袖子里悄悄滑出。
忽然,唐端抬起头,看见正握着匕首的秋蓉。
待秋蓉抬起头,唐端惊愣地张大了嘴:“秋蓉?你怎么在这儿?”
秋蓉握着匕首大喊着刺向唐端:“唐端老贼,你的死期到了!”
唐端左躲右闪:“秋蓉,你听我说……以前的事情……”
秋蓉咬牙切齿地说:“今天老账新账一起算!”
唐端围着桌子跑,接着推倒桌上的一堆书,从下面抽出一把手枪来,转身对准了扑过来的秋蓉。秋蓉不敢再动。
唐端看着秋蓉,略带愧疚地说:“秋蓉,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吗?”
秋蓉试图冲上去,唐端举着手枪:“放下匕首,我饶你一命!”
秋蓉则坚毅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当初老夫并没有加害你的用意,只是迫于形势。”
秋蓉正要冲过去,枪响了。秋蓉被击中,但很快她就地一滚,到了窗边,跳窗而出。唐端追到窗边连开两枪,秋蓉已经跳进了花丛,不见人影。
惊魂未定的唐端持枪站在窗边,闻声赶来的唐翱带人冲进了书房。唐端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一群清兵,平息了一下呼吸:“没事,老夫被一只怪鸟的叫声惊扰,开枪把它吓走了。”随即留下唐翱,把其他人都遣退了。
唐端坦然地告诉唐翱家中有刺客,而且刺客就是秋蓉。之所以没声张,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府上的防卫有漏洞,免得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他让唐翱暗中去调查——秋蓉应该就混在下人里,并且还一再叮嘱唐翱不要为难秋蓉。
秋蓉藏身在一个橱柜的后面,用撕下的衣服布条包扎着伤口。
突然门开了,秋蓉一惊,屏住了呼吸。唐翱走进门来,四处扫视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转身低头要走时,却在内侧的门闩上发现了血迹。
“看来不在这里,咱们出去吧。”唐翱对土豆使了个眼色,土豆单独出门,关上了门,唐翱却屏声静气在屋里没动,他缓缓将手枪拿在手里。
秋蓉听到关门声,以为人出去了,松了口气,悄悄探出头来,只见唐翱正拿枪对着自己。秋蓉无奈,只好走了出来。
唐翱大吃一惊:“真的是你?”
“要杀要剐随你吧!”
唐翱看到她肩上的伤,放下枪走过去。
“别碰我!”
唐翱看着被打开的手,苦笑道:“如果你是为郑东基报仇,那我无话可说。
可是,为什么你对我爹下手,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古稀老人了,他也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秋蓉打断说:“住口!你们唐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罪魁祸首就是唐端!”
唐翱皱了下眉,想发作,还是忍住了。
秋蓉继续说道:“当年我被马祥祺劫走,历尽艰险才回到唐家,唐端为了保住唐家的脸面,不许我踏进唐家,还把我当成一个死人昭告天下……而你也做了缩头乌龟,就为了保住你的名声,好顺顺当当地迎娶赵家小姐!”
唐翱听了这些半天回不过神来:“秋蓉……你在说什么?你说,你说当年我爹知道你没死,却……”
秋蓉冷语说道:“别装了!你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不错,我只是你们唐家的一个丫头,没权没势,你娶我也是为了给你爹冲喜,可你们利用完了我,就把我当破布一样丢掉!一个姑娘,被婆家‘杀’了,又不容于娘家,天地之大竟没有容身之处!你们不顾我的死活,把我逼上绝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拜你们父子所赐!现在你还在这里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
“不是的,秋蓉……我是真的……”
秋蓉怒极,推开唐翱向外走,可是她伤势太重,眼前一黑就晕倒了。
唐翱一个箭步把她抱住,着急地对着外面喊道:“土豆,进来!”
安顿好秋蓉后,唐翱推开门回到自己卧室,疲惫地走进了屋里。赵婉已经睡了,唐翱站在床边看着她,并不想上床休息。
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唐翱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竟发起呆来。他伸手拿过小酒盅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眼泪一滴一滴滑过脸颊,全都滴在了酒杯里。他将酒杯放在桌上,一只手撑着桌子,全身近乎抽搐地抖着。此时,唐翱已经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赵婉醒了,看着唐翱抖动的身体,她走到桌边,把手放在了唐翱的肩膀上,唐翱却闪开了。赵婉惊讶地看着唐翱,没有离开,反而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唐翱激烈地挣扎,他想挣开赵婉,但赵婉死死地抱住他,把他搂在自己的怀中。
渐渐地,唐翱的抽搐停了下来,他放松身体靠在赵婉的怀里,任赵婉像个母亲一般抚摸着他的头发。
就这样,两人一直待到了天亮。
天一亮,唐端就要动身离开了。唐翱看着唐端的队伍朝远处走去,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向自己的马走去。
唐端一走,起事自然也要拖后。
小巷内,土豆拿着一个包袱走在前面,他这是按照唐翱的吩咐,买了些女人衣服给刚刚安顿好的秋蓉送去。没想到买衣服时,他竟然被陪着唐碧云逛街的陈继庭看见。此时陈继庭正偷偷地跟在他后面。土豆猛然回头,陈继庭隐身藏到一个角落。土豆发现后面没人,便走进了一栋民房。
片刻后,土豆焦灼地喊道:“糟了,糟了,人怎么没了!”他边叫边跑出了小巷。
陈继庭则小心翼翼地朝民房走去。
已经回到众薪炭行内的秋蓉正在静静地擦拭短剑。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秋蓉怔了一下,起身开门,只见院子里十几名洪门兴义帮的人跪在院子里,每个人手里捧着一碗血酒。
帮众们悲痛地低吼:“誓与唐翱命换命!”
秋蓉愣住。
郑安走到一名帮众面前,拿起一碗血酒,递给秋蓉。秋蓉感动地接过血酒,在兴义帮帮众的注视下,高高地端起血酒,一饮而尽。
宁越府客栈外面停着几辆大车,戏班子的人正在往车上装东西。已然成熟了许多的穆来拿着报纸从客栈里走出来。
穆来打开报纸,赫然看到了唐翱的照片,一下子愣住,整个人像电击了一样,喃喃地说:“刘致远?刘致远!”
一旁的戏班班主凑过来看了一眼:“你别说,八十七标的唐统带长得还真是一表人才。”
穆来疑惑地问:“他姓唐?”
“唐翱唐统带,宁越府谁不认识他?他夫人是浙江巡抚赵恩龙大人的千金!”
穆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脸上一下浮现出仇恨来,嘴里喃喃道:“你这个叛徒……叛徒……”
几日后,杨雨奇披着睡衣在地上来回踱步,马祥祺和独眼龙就站在一旁。
马祥祺急切道:“杨大人,咱们不能再等了,事情明摆着,八十七标都换成了唐翱的亲信,他这不是要造反是什么!”
杨雨奇停下脚步向独眼龙确认:“你都查清楚了?”
独眼龙恭敬地应道:“查清楚了,八十七标上上下下都换成了唐翱的人。”
杨雨奇当即在桌前奋笔疾书,把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清兵:“连夜送往杭州,八百里加急!”这信是要送到赵恩龙手里。
赵恩龙看信后,左右权衡,决定把唐翱调任回杭州,并升为总兵。收到命令的唐翱当天便让赵婉先行回去,也好给赵恩龙吃个定心丸。
就为唐翱要回杭州之事,兴奋不已的杨雨奇在戏院包了场子,说是要给唐翱送行。戏院内,戏班班主正在对穆来说着什么。穆来上台,开始念白。这时郑安走了进来,朝戏班班主走去。
“班主,我事请你帮忙。”郑安谎称从乡下来了几个亲戚,从小没见过大官,连县太爷都没见过,想让他们见见杨知府。
班主为难地说:“这,恐怕不太好办,杨知府包了场,旁人不能进来。要不让你的亲戚等在门外,杨知府下轿子的时候就能看见了。”
郑安不悦道:“怎么,我们家亲戚连你这个戏院的门都不能进了?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人千刀万剐了!”
班主惊恐地说:“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不用想了,我替你想好了。你就让我家亲戚穿着戏服,别人一看就是戏院的人,也不会多问。”
已经在戏院坐定的杨雨奇回头张望,看见独眼龙正和一个穿着戏服的人耳语。独眼龙发现杨雨奇正在看自己,连忙和穿着戏服的人分开。
杨雨奇对马祥祺道:“那个穿着戏服的人怎么那么面熟?是你的手下吧?”
马祥祺没有言语。
四处张望后,杨雨奇不满说:“那个,还有他,都是你的人,你安排这么多人,想干什么?”
马祥祺则说:“以防不测。”
杨雨奇愈发不满道:“我告诉你,唐翱敢来赴约就说明他心里没鬼,你这么做反而会弄巧成拙!唐翱用不了几天就走了,你别在这个时候给我惹麻烦!”
正说着,唐翱走了进来:“杨大人真是勤政的好官啊,这么会儿工夫还和马大人商议政事。”
“哪里,哪里,说的都是琐事。”杨雨奇瞪了马祥祺一眼,“刚才跟你说的话,马上去办。”
戏院后台,穆来和众多戏剧演员正围在班主身旁。
黄班主叮嘱道:“今晚杨知府和唐大人都来了,咱们可靠他们吃饭呢,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搞砸了今天的戏,我就砸烂他的饭碗!”
“唐大人?是唐翱吗?”穆来问。
黄班主不满地说:“没规矩,唐大人的名讳是随便叫的吗?好了,都散了吧。”
众戏剧演员散去,只有穆来愣在原地。郑安穿着武生的衣服,和穆来擦肩而过。这时唐碧云和陈继庭也已经进入戏院,唐碧云坐在远离唐翱的位置。
唐翱和杨雨奇坐得相对靠前一些。唐翱回头张望,看到唐碧云,放心地笑笑。
锣鼓声响起,表演开始。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穆来穿着戏服,坐在椅子上出神。
黄班主大声道:“下一出《拾玉镯》!”
郑安张望着,发现唐翱和杨雨奇四周围了一圈清兵,土豆就护在唐翱身边,根本无法下手。他又抬头看看二楼,转身离开。
唐碧云坐在椅子上嗑起了瓜子,陈继庭站在一旁。
“累不累?坐会儿吧。”唐碧云说着,拍拍身边的椅子。
陈继庭摇摇头,唐碧云把握紧的手放到陈继庭面前,陈继庭露出疑惑的表情。
唐碧云则说:“伸手啊!”
陈继庭伸开手,唐碧云把一把瓜子仁放到陈继庭手里。陈继庭愣住。
唐碧云微笑着说:“走吧。”
“去哪儿?”
“我又不想看戏了,你送我回去。”
陈继庭略犹豫地说:“我去跟唐大人说一声。”
“说什么说,没看见我叔叔看戏呢,走啦!”
陈继庭跟在唐碧云身后走出了戏院,唐碧云边走边说:“我不坐轿子了,你一个人陪我就行。”
唐翱和杨雨奇坐在戏台下看着戏,穆来已经出场。
“……我,孙玉姣。不幸爹爹去世,饲养雄鸡为生。母亲好善,今早往普陀寺听经去了。家中剩我一人,心中烦闷,不免针黹散闷便了……”穆来幽怨地看着唐翱。
唐翱看着台上自说自唱的“孙玉姣”,脑海里忽然闪现出穆来唱戏的情景。
一时间愣住了。
“……秦香莲祖居在湖广,均州城外是家乡。自幼配夫陈世美,夫妻们恩爱在闺房……陈世美离家三年整,实可怜,实可惨……公婆饿死在草堂上,双手撮土葬南堂……小儿冻饿哭声惨,乞食街头泪不干,纵把琵琶弦拨断,一片冤情诉不完……”
穆来唱着,泪水涟涟。
唐翱更加狐疑。
杨雨奇摇头晃脑地听着,忽然惊讶道:“不是《拾玉镯》吗?怎么变成了《秦香莲》了?”
“是啊,怎么《秦香莲》了……”疑惑的班主大声对穆来喊道,“停停停!
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下去!”
穆来转身朝离场口走去。几个武生拿着唱戏用的红缨枪,站在离场口,等待入场。
穆来走到离场口,扫了一眼疑惑的唐翱,转而又抬起头,忽然看见在二楼有人拿枪瞄准唐翱,正要射击。穆来不假思索,迅速从一个武生手里抢过一杆唱戏用的红缨枪,猛地朝郑安掷了过去。
红缨枪划过长夜,飞向二楼持枪的郑安。正要射击的郑安,看到红缨枪飞来,连忙躲避。那支红缨枪贴着郑安擦身而过,结结实实地插在了门板上。
郑安慌乱至极,一声枪响,打偏了,将一个清兵撂倒在地……枪声响起,场面大乱。穆来被几个武生拽进了后台。
杨雨奇大惊道:“保护唐大人!”
土豆首先冲过去护在唐翱身前,接连朝郑安射击,楼下的兴义帮帮众也都朝唐翱这边扫射,不过很快就被清兵击退了。
前一刻,秋蓉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和几名兴义帮帮众蹲在离戏院不远的街角,像是在闲聊。独眼龙带着一群穿着便装的手下,站在戏院门前。
唐碧云和陈继庭走出戏院,朝远处走去。马祥祺也走出戏院,正好看到唐碧云和陈继庭的背影,他哼了一声。
独眼龙迎上去:“你怎么也出来了?”
“透透气。”马祥祺说着四处看看,看到了秋蓉,秋蓉连忙扭过脸。
马祥祺警惕道:“那个,左边那个,过来!”
见秋蓉没反应,马祥祺掏出手枪,大喊:“说你呢,过来!”独眼龙也掏出了枪。
秋蓉偷偷摸向腰间的枪。
“谁动我崩了谁!”马祥祺缓缓朝秋蓉走去。
马祥祺、独眼龙拿着手枪,带着清兵朝秋蓉走去。秋蓉偷偷拨开扳机。
恰巧这时戏院里传出枪声,马祥祺和独眼龙连忙回头。秋蓉趁机起身攻击。兴义帮的帮众也一并起身开枪。马祥祺和独眼龙被打得抱头鼠窜,连连后退。郑安从戏院里逃出来,和秋蓉一起逃走。
戏院后台,穆来默默流着泪,泪水毁了戏妆,在脸上留下两道明显的泪痕。
唐翱跑进去,四处张望。哭成泪人的穆来看见唐翱,连忙坐在桌前,通过桌上的镜子,观察身后的唐翱。
唐翱朝穆来走过去,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问道:“你是谁?”
穆来一言不发。唐翱走近穆来,觉得不妥,停下脚步。
穆来用袖子用力擦掉戏妆,露出本来的面目。
唐翱看到穆来又惊讶又激动:“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