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越府学校门前,身穿便装的陈继庭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唐碧云和几个女学生说笑着从大门走出来,他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几人身后。
唐碧云和几个女生都注意到了陈继庭,边回头边窃窃私语。
唐碧云跟几个同学分手后,还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似乎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她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陈继庭疾走了几步,来到唐碧云身后,催她赶紧回府。
唐碧云走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挑挑拣拣,陈继庭不耐烦地在一旁等着。
唐碧云拿起一串珍珠项链,突然用力一扯,珍珠项链当即就被扯断,浑圆的珍珠四散飞落。
陈继庭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唐碧云大叫一声:“哎呀,你怎么把项链弄断了!”陈继庭手里攥着断了的线愣在那里,老板则慌忙地满地捡珍珠。
唐碧云趁乱跑走了,陈继庭正要追,却被老板一把抓住:“哪儿跑?赔钱!”
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陈继庭百口莫辩,只见已经跑出老远的唐碧云冲他做了个鬼脸,钻进了小胡同里。
脱身的唐碧云一路来到教堂,陈继庭边问边追,找到她时,只见她正慷慨激昂地对坐在下面的群众做着演讲。陈继庭悄悄走了进来,坐在了第一排。
“……同学们,同胞们,时至今日,朝廷已经名存实亡,中国到了这个地步,华夏儿女都应当奋起抵抗,我们不能再做满清政府统治下的愚民,不能再做亡国奴!我坚信中国的复兴,必将在我们这一辈实现,国家复兴的大任,就寄托在我辈身上!
听众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陈继庭也忍不住跟着鼓起了掌。
唐碧云看见对她鼓掌的陈继庭有些意外。等人们散去,唐碧云和陈继庭一前一后走出教堂。
唐碧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气?”
陈继庭却说:“没有,我在想刚才你说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我这是引用了《礼记》上的词句,是我们中国人心中自古就有的理想。
用孙文先生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自由、平等、博爱。”
“小姐,以后你也给我当老师,讲讲这个‘自由、平等、博爱’。”
唐碧云高兴道:“好啊!想不到你愿意听,早知道我就不会……嘿嘿。”
陈继庭从怀里掏出那条珍珠项链,递给唐碧云:“下次别这么玩了,我那点积蓄可全搭进去了!”
唐碧云哼道:“小气鬼,我还你钱就是了。”
陈继庭忙说:“不用……小姐,你能送我一本书吗?”
这书,自然是《革命军》。
唐翱带着土豆在八十七标军营里转悠着,土豆跟在唐翱身后,呵欠连天。
“大人,这大半夜的,你干吗亲自视察军营啊?”
唐翱板着脸往前走:“打起仗来,是没有白天和晚上的,必须时刻都能整装待发。”
土豆迷糊着“哦”了一声,紧接着又打了个呵欠,结果脚下一绊,差点儿摔了一跤。
唐翱嫌弃地回头看他:“哎,你每天那么多土豆都吃哪儿去了?少睡一会儿都不行?”
土豆揉着眼睛嘀咕:“我昨晚值夜,今天你又叫我去给杨大人置办寿礼。”
十日之后便是杨雨奇的寿辰,杨雨奇请唐翱去赴宴。唐翱本是不想去,可一听乡绅名流们都会去,便心生一计,当即应下。
两人正走着,唐翱看到不远处一个仓库亮着灯,他指着那个营帐问道:“这么晚了,仓库里怎么有灯火?”
土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唐翱朝仓库走了去,土豆紧跟在身后。
众人围坐在仓库中,陈继庭坐在中间声情并茂地读着书:“呜呼!我中国今日欲脱满洲人之羁缚,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革命哉!革命哉!”
仓库的门被推开,唐翱阴着脸走了进来。看到唐翱和土豆突然出现,众人都吓了一跳,陈继庭下意识地将书藏到自己身后。
唐翱不动声色地走到陈继庭面前,直接拽出陈继庭的手,从手里拿过一本书,唐翱看着封皮上写着“礼记”两个字。待翻开书看了看,唐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对土豆质问:“我不是让你把《革命军》都烧了吗?”
土豆道:“可这不是《革命军》啊,那书的封皮我认识。”
唐翱撕开封面,上面明晃晃写着“革命军”三个字,他气愤地把书摔在地上。
“换张皮你就不认识!”
土豆知道唐翱此时心情不好,低着头也不说话。
唐翱直接朝门外走去:“把他们几个都给我抓起来,明天军法处置。”
此时八十七标门前,背着枪的刘聪正走到门前哨位,与哨兵换岗。忽见前面一阵骚动,几个士兵在路边交头接耳,只见土豆带人押着陈继庭等人了走过去。刘聪想上前,队伍中的陈继庭看见了他,对他摇了摇头。刘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被土豆带走,他连忙抓住一个围观的士兵询问情况。
“出什么事了?”
“他们躲在仓库里读禁书,让唐大人抓了个正着……唉,真是太胆大了,听说唐大人明日要把他们军法处置呢!”
刘聪远远地看着陈继庭等人被土豆推进牢房,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唐翱自然知道那书是好书,只是现在不能看,现在必须要保存实力,抓陈继庭那些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他们要是被杨雨奇和马祥祺抓住了,只有死路一条。而所谓的军法处置,只是把带头的几个打三十军棍,以示惩戒。
次日,军士们列队站在校场上,刘聪也神色焦虑地站在其中。
唐翱站在校场中央,陈继庭等人被押了上来,唐翱拿出昨天搜出的《革命军》。
“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昨夜有人聚众阅读这本反书!咱们这是军队,是军队就得守规矩,最大的规矩就是服从长官!我已经明令禁止军人学社的一切活动,所有的反书也付之一炬,居然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我若不惩办你们,军威何在?来人,先杖责三十军棍,再关五天禁闭!”
几个军士上前,把陈继庭等人摁倒。陈继庭挣扎着大叫:“大人!你这样做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唐翱严厉地问:“你说什么?”
“您睁开眼看看当前的局势吧,大清王朝已经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下不了蛋的公鸡,全国的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四川、湖南、两广都闹起了保路运动,大人你手握兵权……”
“大胆!给我掌嘴!”唐翱令下,土豆无奈地走上前去,左右开弓打了陈继庭几个耳光。
陈继庭愤怒地瞪着唐翱,咬紧了牙关。土豆朝左右士兵使了个眼色,众士兵按倒陈继庭等人,拿军棍打了起来。
呼痛的声音立即传出。
“今日只是小惩大诫,谁要是再敢口出狂言,杀无赦!”唐翱说完,转身离开。
因为土豆的帮忙,三十军棍并未对陈继庭的身体产生什么大的影响,但在他心里却结了一个很大的疙瘩。
平日和唐碧云走在街上,陈继庭总有股子莫名的欢喜,可今天却一直阴着脸沉默不语。
唐碧云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陈继庭支吾着说:“小姐,你给我的书被你叔叔没收了。”
唐碧云一愣:“到底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我和几个朋友在军中办了军人学社,宣传共和的思想,唐大人知道了此事,不仅焚毁了我们的书,还取缔了学社。我问你借书,就是为了继续展开学社的活动,然而前天夜里,我的朋友秘密聚集会员学习时,又被你叔叔发现了,他没收了书,还当众把我关了几天。”
唐碧云担心地问:“那你没事吧?”
陈继庭摇摇头:“小姐,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有理想、有担当,可你叔叔是个胆小鬼,卖国贼!”
唐碧云一听不高兴了:“你胡说,我叔叔不是那样的人!”
陈继庭哼了声:“你是没看见那天他那张迂腐的嘴脸,否则你也会这么说!”
“不!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不了解我叔叔,他是我们家最开明、最有思想、最敢作敢当的人!我的第一本政治读物,就是他悄悄送给我的,我去学校读书,也是他全力支持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迂腐的人?”唐碧云气得转身跑开。
陈继庭本想去追,忽见独眼龙从一旁的胡同里闪身出来,向他招了招手。
陈继庭犹豫地看了看唐碧云的背影,转身钻进了胡同。独眼龙领着他一并到了马祥祺府邸。
马祥祺靠在软座上听着小曲,见陈继庭走进来,伸手关了唱片机。
陈继庭上前道:“干爹,有什么吩咐?”
马祥祺问:“听说你最近被调去保护唐碧云是吗?”
陈继庭点头应是。
马祥祺又说:“那你是不是没有机会接近唐翱了?”
“我只是在唐小姐出门时跟着,平时我还是在八十七标练兵。”
马祥祺疑惑道:“唐翱这个贴身卫队平时都干什么?不是保护他吗?”
“是,也不是。”
马祥祺来了兴致:“怎么说?”
陈继庭答道:“唐翱有一些秘密的行动都会交给贴身卫队的铁头他们去办。”
“他们具体都干些什么?”
“这个,我还不知道,唐翱遇刺那晚,本来是叫我一起去的。但我跟唐翱都受伤了,就没去成,后来也没见铁头他们单独做过些什么。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儿?”
陈继庭继续说着:“最近抓了很多乱党,八十七标的牢房本来是关不下这么多犯人的,居然到现在还够用。”
“他是不是定期处死一些乱党?”
“我暗中留意了,可是找不到迹象,我怀疑……也有可能是唐翱放了这些人。”
马祥祺点点头:“嗯,你做得很不错,不过,不用查了。”见陈继庭不解的样子,马祥祺解释道,“杨雨奇大寿会大宴宾客,唐翱一定会去。等宴会结束后,你在半路埋伏,给他来个一刀两断,神不知鬼不觉。一旦追查起来,就可以把唐翱的死推到杨雨奇身上,他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陈继庭点了点头:“干爹,你这是一箭双雕。”
虽然陈继庭看上去明显还是站在自己这边,但马祥祺总觉得这期间有了些许的变化,便不放心地让独眼龙多留意他。
杨雨奇的寿宴竟成了几方各怀心思的战场。
众家丁忙着布置宴会现场,化装成老妈子的秋蓉从厨房里走出来,帮忙收拾菜品。两个挑菜的杂工走向厨房,秋蓉对他们点了点头。秋蓉走到院子里,一边忙活一边查看着周围的地形。
寿宴即将开始之际,杨雨奇府内大厅摆下了丰盛的宴席,下人们端着盘子进进出出,秋蓉也混在其中。唐翱起身要去花园走走,土豆紧跟在他身后。
秋蓉看到唐翱出来,也悄悄跟上去。不久马祥祺也从宴会厅出来了。
秋蓉用头巾裹在脸上只露出眼睛,跟着唐翱到了花园,悄悄地拿出枪,向他们走了过去。一不小心,秋蓉踢到了一个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唐翱回过头来,秋蓉立即藏到了树后。
另一个黑衣人担忧地说:“我听说八十七标的各个武功高强,唐翱身边那个土豆更是力大无穷,就咱们三个……”
这话被独眼龙生气地打断:“你小子就会长他人志气,咱们还有陈继庭做内应呢!据他说,唐翱今天就带了他和土豆两人护卫,到时候陈继庭在后背给他一刀,唐翱还不交代在这儿!”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独眼龙和黑衣都拔出了手枪,远处三骑快马奔驰而来。
独眼龙率先跳出小树林,两个黑衣人紧随其后,朝着飞驰而来的三人开枪,顿时,受了惊的马嘶鸣起来,高高仰起,身着官服的人滚下马来,两个士兵也赶忙下马,一边护着他们的长官一边开枪还击,但仓促之间根本打不准,很快一个士兵就倒下了,另一个士兵掩护着当官的向路边撤退,很快也被打死。
当官的转身跑向小树林,独眼龙几步追上去,连开几枪,那人也中枪倒地。
独眼龙和黑衣人兴奋地跑过去,只见那当官的面朝下趴着,独眼龙用脚将他的尸体翻过来,顿时,三人全愣了。
独眼龙骂道:“这他妈的是谁?”
而此时,唐翱已经带着土豆、陈继庭骑着马飞奔在了小路上。对于土豆的质疑,唐翱给出的解释是:他原来杀人都挑大路。
几日后,一个重大消息传进杨雨奇、唐翱和马祥祺的耳朵里——唐端率领大军正朝着宁越府而来。
一大队人马护着中心的一顶轿子向宁越府行进,队伍中的大旗上书着一个醒目的“唐”字。
一匹快马迎着轿子跑来,停在了轿子前,马上的武将跳下来,跑到轿子跟前:“大人,前方十里就是宁越府了!”此人正是唐五。
轿子停了下来,下人谨慎地掀起帘子,唐端从轿子里走出来。
“传令,军队在此驻扎三日。”
应话后,唐五上马离开,边走边喊:“传唐大人的号令,就地扎营!”
唐端缓缓下轿,遥望着宁越府的方向,风吹动着他的衣摆。
此刻,杨雨奇正带着一群官员从远处急忙走来,边走边高声说道:“学生拜见老师!”
唐端责怨说:“从云,你怎么总是这样,这么大张旗鼓的,唯恐别人不知道我唐端来了吗?”
“这都是宁越府众官员仰慕老师的威名,特来……”
唐端打断道:“行了,陪我进城吧!”
唐翱府邸门前,唐翱和赵婉、唐碧云带着下人们站在府外翘首等待,陈继庭也混在人群中。
唐端的轿子停在了大门口,管家上前打帘,唐端从轿中走了出来。
先是赵婉上前给唐端行礼:“爹,您老身体一向可好?”
唐端连应了两声好。
唐碧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唐端身边,亲昵地搂住唐端喊道:“爷爷!”
唐端宠溺地拉住唐碧云左看右看:“我看看,我的孙女儿长高了,漂亮了!”
唐端看到唐翱,端详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唐翱犹豫片刻,走上前道:“爹,一路辛劳。”
唐端一怔,随即豁然一笑。
陈继庭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唐端。
来到客厅后,唐端对唐翱说道:“四川的局势已经迫在眉睫,同盟会乱党借着保路运动大做文章,还成立了什么保路同志会,煽动老百姓造反。此次我奉旨入川,就是为了配合其他各省的援军,控制局势,剿灭乱党!但粮草尚未筹集妥当,正好路过宁越,就来看看你们。”
“爹,您年事已高,不适合长途奔波。”唐翱关切地说。
“如今大清风雨飘摇,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该舍小就大,为朝廷解难。就算朝廷不用你,你能安然自若吗?”唐端道。
唐翱没有多说,只是哦了一声。
唐端看了一眼唐翱:“翱儿,你怎么看四川的局势?”
“几个宵小之辈趁机作乱罢了,只待大军压近,也就作鸟兽散了。”
唐端微笑说:“如今各省动乱频发,宁越至今没有发生大的暴乱,我知道你们费了心思。”
“爹,粮草要筹备多长时间?”
“三日之后便可开拔了。”
正是这番紧急的情形,让唐翱作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他要挟持唐端。
唐端兵权在握,必须趁他不备把他控制住。之后他再在八十七标起事,铁头、沈笑等人再发动群众在城中暴动,里应外合。
挟持唐端不仅为了方便起事,同时也牵制了他掌控的大军,减轻了四川同盟会的压力。虽然到现在唐翱还没和同盟会联系上,即使侧面帮助了同盟会,人家也未必领情,但唐翱认为既是同盟会的人,就理当为同盟会的大局考量。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先是军校王彪告病三日,紧接着陈大年又被关了禁闭,所有要职都由他的亲信直接接管。
唐翱又让陈继庭专心保护大小姐唐碧云。
万事俱备,只是唐翱似乎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秋蓉。
这晚,秋蓉带着一个包袱,跟随提着明瓦灯笼的厨娘走进唐端府内。
厨娘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秋蓉絮絮叨叨:“你记着,这大户人家,重要的是要守规矩,没事别乱走……”
秋蓉一边应付着,一边留意看着四周。
厨娘道:“赶紧着,估摸着要给老爷上夜宵了。”
秋蓉眼睛一亮:“那我来送吧。”
厨娘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一眼秋蓉,慢声道:“你头一天来,我得给你说清楚了,个人管好自个儿门子里的事情。其他的最好别插手!想讨巧的,轮到要侍奉主子的时候,就看你的眼力见了。”
厨娘哼了一声,转过身朝前走去。两人经过客厅,秋蓉抬头朝里看了看,很快低下了头。和厨娘经过书房时,秋蓉放慢了脚步,她看见唐端从书架的一边走到案几前,心里顿时有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