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已经到了1900 年。北京城,城门大开,义和团涌入了北京城。
远在日本士官学校内的唐翱跑回宿舍,跳上椅子高声喊道:“在中国,爆发了激烈的排外浪潮,随着数不清的义和团员涌入京城,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
外国公使馆的卫兵开枪射杀义和团团员,义和团围攻使馆、教堂,开始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众人均大为惊讶。
唐翱继续道:“大捷,廊坊大捷!义和团在廊坊阻击洋人,八国联军伤亡三百多人!”
中国学生一阵欢呼。
“大家想想,义和团能打洋人,朝廷怎么就不打洋人呢?这就是同胞们的力量,抱成团才势不可当……”
一旁的良凯却一言不发,似乎正琢磨着什么。通报完这些大好消息后,唐翱便赶去与陈省之、穆厚坤碰面。
唐翱稍沉静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了,中华大地受尽洋人欺凌,终于等到廊坊大捷,清廷依靠的却是义和团,真是让人心寒。”
“义和团和维新派一样,对清廷抱有幻想,清廷达到目的以后,一定会除掉义和团,你回国后一定要和义和团保持距离,以免暴露身份。”
陈省之的话让唐翱疑惑:“回国以后,什么意思?”
穆厚坤接下话茬来:“最近清廷的洋务派和顽固派闹得不可开交,双方都在蓄势待发,就像两个装满炸药的火药桶。现在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点燃这两个火药桶,只要两派打起来,咱们就能借机推翻清廷,振兴中华了。”
唐翱兴奋道:“你是说,让我做这颗子弹?”
“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陈省之点了点头,“你出生在官宦家庭,养尊处优,这次回去不能和任何人有接触,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唐翱果断地连续点头,迫不及待地询问起自己什么时候动身……
这日上船之前,唐翱正坐在小酒馆内吃饭,女扮男装的穆来拎着皮箱走进来。她正要朝里走,看到唐翱后突然改变主意,径直朝他走去,坐在唐翱对面。
唐翱看看她,正准备起身离开,穆来开口道:“我见过你。”
一听对方说的是中国话,唐翱又坐了回去,亲切地问在哪儿见过。穆来提起当日酒馆之事,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穆来叹道:“你虽然保护革命党,但我看你怎么都像维新派。”
“改良行不通了!满清王朝这棵大树已经从枝干到根部全部烂掉了,任何内部的改良都挽救不了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根本上推翻它、铲除它……”
穆来惊了下:“你是革命党?”
唐翱不置可否:“你知道孙文吗?”
“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我国家欲恢扩宏图,勤求远略,当仿行西法,以筹自强,而不急于此者,徒维坚船利炮之是务,是舍本而图末也。”
唐翱吃惊地说:“没想到你也知道他上书李鸿章的帖子。”
“我看过他的《伦敦蒙难记》。”穆来说道。
唐翱更加吃惊:“看不出你一个女孩子,也喜欢这些东西。”
“谁说女子就不如男。太平天国的起义为什么不成功?那是因为洪秀全、杨秀清他们的思想不好!”
“对对对,洪、杨还是帝王思想,还是想着推翻了满清王朝自己来当皇帝。
听说孙文成立的兴中会就大有不同。是要创立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合众政府’,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和国!”唐翱说着看看手表,“我得走了,再会!无名小姐!”
穆来拎起皮箱:“我赶回国的轮船,再会。”
谁也想不到,两人归国前匆匆一晤之后,没几日又再次在国内相遇。
此刻比利时洋行内,汤姆森看着手里的委任状,耸耸肩打量着西服革履的唐翱:“我委任你做业务襄理。”
道谢之后,有了新身份的唐翱戴着个墨镜,西服笔挺气宇轩昂地走进玉风楼饭庄。伙计看他这身装扮自然不敢怠慢,慌忙迎了上来。
唐翱拱手道:“麻烦给你们家老板通报一下,就说刘致远求见。”
伙计应了一声,快步向楼上跑去。不料穆来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来,正好撞在唐翱身上。唐翱猝不及防差点儿摔倒,穆来也被撞翻,临落地的时候,她单手一撑,一个虎跳,站住了脚。她吐了一下舌头,连连对唐翱赔不是。
唐翱一愣:“是你?无名小姐。”
穆来吃惊地张大嘴巴,还没说话,楼道里就传来穆厚坤的呵斥:“这丫头……你怎么就不能改改你这冒冒失失的脾气,还不向刘先生赔不是……”说着话,对方朝唐翱一拱手,“中国积弱,至今极矣!……穆厚坤。”
唐翱愈发惊讶了。穆厚坤朝他使了个眼色。
唐翱连忙道:“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刘致远。”
穆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一拱手:“嗯……穆来。”
穆厚坤生气地拿折扇敲了一下穆来的头:“一点女孩子样儿没有。”
穆来吐了一下舌头,背着穆厚坤对唐翱狠狠撇了一下嘴,快步跑向楼上去了,穆厚坤不好意思地对唐翱一笑。
唐翱笑笑,转身跟着穆厚坤向楼上走去。到雅间落座后,他迫不及待地询问:“穆先生,你怎么也从日本回来了?”
“那天陈先生说我有更重要的任务,我的任务就是配合你啊!原来陈先生计划让其他人配合你执行任务,不过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最近我一直往返于日本和北京,还盘下了这个酒楼给我们的同志提供便利。”
唐翱语气中浸着担忧:“清廷通缉过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维新派失势了,没人惦记我了。”随后穆厚坤便开始讲起唐翱这次的任务。
“慈禧西逃,这个烂摊子由朝中荣禄等人收拾,八国联军很是不满,朝廷现在有些后悔,听说一直派郎文在斡旋,上面的意思是得严密监视这个郎文。”
穆厚坤起身小心翼翼地拿出手绘的一份郎文府邸的地图:“这是手绘的一幅地图,但是里面具体什么情况,打探了几次都不是很准确。”
接着两人开始商议起打探郎文府的事宜,最后定下由唐翱先去周围查探一下,看看此官经常跟哪些人来往,是否有下手的机会。
开完会后,唐翱走到回廊时,忽闻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吟唱。
正是穆来的声音:“那一日梳妆来照镜,楼下来了沈官人。主仆二人对奴讲,要学公子娶奴身……”
唐翱好奇地趴在门口往里看:穆来正在练功,唱念做打身手娴熟。唐翱不禁拍起手来。
穆来一惊,转首看见是唐翱,脸不由一红:“你也懂戏?”
“粗懂一二,比不了你。”
穆来微笑道:“我也是玩儿票。我爹爹不让我学戏,女娃不能登堂入室,学了没有出息,不过我就是真的喜欢,你觉得我唱得怎么样?”
“你没看我都拍巴掌了吗?”
穆来高兴起来:“真的?”
唐翱举着大拇指点了点头。
从饭店里走出来后,唐翱碰巧看到了唐夫人和唐允从远处走来。他赶紧闪到了一旁,只见唐夫人脸色有点苍白,还在不住地咳嗽。
这晚,唐翱回到暂住处后,便在油灯下写了一封信:
父母亲大人:
孩儿不孝,离家多日未有音讯。孩儿在日本这些时日深知朝廷腐败,奢望朝廷改革已无法拯救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了。所以孩儿已经参加革命,誓用一己之力推翻腐败的朝廷,救广大百姓于苦难。
父亲大人,您所效忠的朝廷已经变质,对外签署各种丧权辱国的条约以保自身荣华富贵,对内暴力镇压正义人士,乱征各种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这不是朝廷,是吸血鬼,是吸国人精血养活自己的恶魔。您还要继续做这个恶魔的帮手吗?您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自己的愚忠给害死的,会被后世所唾骂的。孩儿恳求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待孩儿成就一番大事后,必将回家常伴父母亲膝下。
勿念。
不孝子唐翱 敬上
红姐正在给秋蓉检查伤口,突然一身血污的刘黑子翻滚进来。二人都被吓了一跳,慌忙将他扶起。
“那洋大夫带清兵抄咱们来了。”刘黑子说着撕下一块布,快速用血写了几个字递给秋蓉,“你带着这个去找我表哥。”
红姐也不再多说,拉起秋蓉就往外跑。
很快,杨雨奇带着清兵将怡红院包围起来,随后从楼下开始搜查。红姐不得已又拉着秋蓉跑回屋里。刘黑子冲到后窗,拉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后面街道上也有巡逻的清兵。红姐和他对视片刻,将床下一个暗格打开,推着秋蓉进去。见里面只能藏身一人,秋蓉不肯独自入内,担忧地问他们怎么办。
“你快进去躲起来,我这里没事儿……”红姐坦然道。
“我去引开他们……”刘黑子话没说完,人就从窗户跳了出去。秋蓉惊讶地张大嘴,红姐一把捂住秋蓉的嘴,随即窗外传来一阵打斗声。
有兵丁快速跑来报告杨雨奇:“大人,在后街发现乱匪。”
“你们去抓街上的乱匪,其他人跟着我继续搜,不要中了拳匪的调虎离山之计。”杨雨奇说着话一脚踢开了秋蓉的房门。
红姐甩着手帕迎上来:“哟,大爷,您是要听曲儿呢还是让奴家给你……”
红姐话没说完,就被杨雨奇打了一个大耳光。
“人呢?”
红姐被打愣了,还强作欢颜:“大爷,您要什么人,我这不是在这儿呢!”
杨雨奇和红姐说话间,清兵已经开始在屋里搜了起来。有的清兵用尖刀刺向墙壁等夹层,有一把刀险险地贴着秋蓉的脸刺了过去。
杨雨奇甩开红姐,向床边走去。红姐忙扑过去抱住杨雨奇,乘势躺在他怀里:“大爷,人不是在这儿呢吗?”
杨雨奇生气地要掏枪,红姐娇嗔着把枪挑在手里。清兵中的火枪手没沉住气,对着她“嘭”地就是一下,把杨雨奇给唬了一大跳。软软倒下去的红姐那死不瞑目的眼神正对着秋蓉,秋蓉在暗格中看得清清楚楚,她使劲咬着嘴唇。
杨雨奇骂道:“是谁让你开枪的?”
“我……我是怕她对大人你不利。”
“糊涂!”杨雨奇转身吩咐,“拳匪奋力抵抗,开枪击毙,把尸首带回去。”
之后扫兴地带着清兵和红姐的尸体出了门。
秋蓉从暗格里爬出来,泪流满面,她跑到后窗从窗缝里向外看去。刘黑子已经被抓,正五花大绑地押着,杨雨奇趾高气扬地从队伍前面招摇而过。
因为接到刺杀郎文的密令,唐翱佯装无意地来到郎文府邸前溜达,以便更好地刺探消息。他见府门外不远处的阴凉地方正停着一辆黄包车,便装作路人经过,向前迈了几步又走回去,站在黄包车夫面前。
“真稀罕,在兵部尚书门前等活儿。这府里每天进进出出都是达官贵人,谁坐你的车,你也不怕饿死。”
黄包车夫道:“这您就不懂了吧。来府里的达官贵人是不少,可府里的下人要出门就得坐我的车,还有那些来看病的大夫,做衣服的裁缝……看看,说话买卖就来了。”
这时一个瘦高个子男人从郎文府走了出来。
唐翱佯装无意地问道:“好像郎文府上下没有你不熟的,认识那个人吗?”
黄包车夫却说道:“何止认识!他是京城鼎鼎大名的丁裁缝。要说这丁裁缝人还不错,有时候也坐我的车,没事儿就聊聊府里的新鲜玩意儿,不过就是有些抠,车钱给得太少了。您别说,他衣服做得可真叫一绝,人送外号丁一剪……得了,我得赶紧过去了。”
待到黄包车夫离开,唐翱盯着那丁裁缝,脑子里不断思索着。当天下午,他便光顾了丁裁缝的店,只是看着屋里的成衣,一直不说话。
丁裁缝抬头看了几眼,见唐翱迟迟拿不定主意,便放下尺子走过去。
“先生,你是有些拿不准主意吧?”
唐翱摇摇头,洋派十足道:“我在这京城转了好几家裁缝铺,你这是最后一家了,我是有些拿不准。实不相瞒,我这身衣服是要和洋人开会穿的,这可不能丢了咱国人的脸面。”
“嗨,你这算是找对人了,我‘丁一剪’的名声你在京城里打听打听,就连兵部尚书郎大人府中老老少少的衣服都是出自我手。你知道郎大人跟洋人议事儿穿的那身对襟长褂吗,那可都是我做的。”
唐翱故作不信道:“郎府那么严格,怎么容许你……”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郎府里真是回廊百转,步兵十簇,戒备可算是森严,就拿守门口来说吧,那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别说生人了,那就是一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就是啊,那你怎么能进去呢?”
丁裁缝骄傲地掏出一块通门牌子:“瞅见这个没有。”
唐翱佯装艳羡:“怪不得,你快收好了,别让人给捡了去,再混进郎府去。”
“没用,没用,门岗都认得我了。”丁裁缝连连摇头。
唐翱闻言,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之后升起胳膊:“那你先给我做一身,要是真好,我可得多做几套备着。”
“你就瞧好吧!”
到穆厚坤那里汇报完进展后,唐翱刚走出门,穆来就递过来一张戏票。
“晚上来看戏吧,我也票了一把,第一次登台,还有些紧张,你帮我压压阵。”
唐翱有些意外:“你怎么会请我?”
“我刚从日本回来,以前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你要是有时间,就过去捧个场。”不待唐翱回话,她继续笑着说,“我知道你懂戏,让你回头帮我说说,再说了,我也不敢让我爹去,想来想去就你比较合适。”
唐翱接过戏票,点了点头。
当晚的戏院门前,水牌上写着夜里演出的戏目。穆来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着,唐翱却迟迟不来。扮成《玉堂春》王金龙小生模样的郑桐从里面走了出来。
“穆来,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扮上去,开锣后不久可就是你了。”穆来应话后还是没有动弹。
郑桐一愣:“你今天有些不对劲。”
穆来没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外面看着。
“你是在等人吧?哟,谁这么让你上心啊!”郑桐凑上去好奇地问。见穆来压根就没想搭理他,便撇了一下嘴,兀自朝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唱道,“我自从见了那苏三,一时神魂颠倒,不知所以,恨不能立刻娶她回来才好。”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到唐翱的人,穆来失望地转身进入戏楼。
台上正在演《玉堂春》,装扮好的穆来上台走着圆场,偷眼看着客座,依旧没有唐翱的身影。她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地唱道:“来至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唱到此处,后面的词儿一下卡住了。
扮作崇公道的丑角在一边偷偷提词:“此去好有一比……”
底下的观众已经开始喝倒彩了,穆来强忍着将后面的词接上:“此去好有一比,鱼入罗网有去无还,啊!崇爹爹呀!”
这时满头大汗的唐翱正躲在后台的帷幕处看着穆来。郑桐从侧幕走来,看见唐翱,轻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干什么?”
“看戏啊!”
“看戏?看戏你不落座,这儿可不是看戏的地方。”
唐翱指了指台上的穆来:“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也不行。”郑桐说着话,推着唐翱往下走去。
等到演员们在后台卸妆时,穆来对着镜子悄悄抹起了眼泪。
郑桐在一边安慰:“行了行了,没啥大不了的,其实我第一次上台比你还紧张呢,都差点尿裤子了。”他这么一说,穆来却哭得更伤心了。郑桐将手绢递给她,“要哭你也把妆卸了啊,你看脸都哭花了。”
就在穆来越哭越起劲儿之时,唐翱捧着一大束花走了进来,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
郑桐眼尖:“你怎么又来了,后台重地,外人莫入……你懂不懂规矩啊!”
唐翱指着穆来:“我是她朋友。”
穆来听到唐翱说话,抬起花了妆的脸看向唐翱。
唐翱看到穆来的样子,扑哧一下乐了出来。
穆来正在气头上:“我……不认识他。”
“咦,你这人,白天是谁死乞白赖地让我来看戏的。”
穆来一听更来气了:“师兄,这人我不认识!”郑桐随后就推着唐翱往外走。
唐翱一边后退一边喊:“我是穆来的戏迷,我献花。”
“花我帮你收着……”郑桐接过花继续将唐翱推搡了出去。
穆来从戏楼里走出来时,郑桐一直跟在后面。唐翱忽然从后面的阴影中走出来,咳嗽了一声,把郑桐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唐翱,他不悦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厚颜无耻啊,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
唐翱理所当然地说:“她是我侄女。”
“谁是你侄女?”穆来这话语中又多了几分气。
唐翱似乎在了理儿:“我称呼你爹为穆兄,你可不就是我侄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