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桐上来就要推唐翱,唐翱这次没客气,反手一把扣住他腕子,郑桐龇牙咧嘴疼得直叫喊。穆来走过来推开唐翱,唐翱也不再搭理郑桐,抓起穆来的手就往前走,穆来甩了好几下也没甩开。
郑桐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无趣地走开了。
唐翱在脸上堆满了笑,带着歉意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向你来道个歉,白天太累了,在澡堂子里睡着了,实在对不起。”见穆来没理他,唐翱继续道,“我虽然迟了,可是你的戏却一丁点也没落下。”
穆来哼了一声:“你胡说!”
“来至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后面你忘词了。”唐翱笑着说。
穆来这才开心起来,但还虎着脸:“那你也晚到了,害得人家在门口等你……”声音越来越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挣开唐翱的手。
唐翱愣了愣,笑着追上前,忙又道歉……因为刺杀郎文的任务比较紧急,唐翱自然也不敢耽搁,隔了两日便到丁一剪的裁缝铺取衣服。丁裁缝将衣服整齐地放到唐翱跟前,唐翱拿起一件试穿,非常合身,他举着大拇指赞叹了一番,接着将一张银票推到丁裁缝面前。
“都是你的了。”
丁裁缝吃惊地张大了嘴,连连摆手:“用不了这么多。”
“算是交你这个朋友了,衣服能做得这么细致入微,为人一定也是个顶呱呱的汉子,在下刘致远,比利时洋行襄理,以后用得着我的话,随便张嘴。”
丁裁缝受宠若惊,慌忙举手:“刘先生看得起在下,丁某真是三生有幸。”
“这都算是朋友了,我也跟你交个实底儿,我们洋行有一笔大买卖想和郎大人做,可是苦于没人引荐结交,这不就想到老哥你了吗?”唐翱说着又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丁裁缝跟前,“当然也不能让你白忙活,这生意成了,还有好处。”
丁裁缝摇了摇头,将钱推回唐翱跟前:“看你也是个直爽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其实……其实我就是一个给郎府做衣服的,郎大人的面我倒是见过,可人家跟咱不论这个亲啊!府上说实在的,确实老去,但还真没熟到如履平地。”
唐翱也不失望,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
“钱你先收着,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郎大人那儿虽然你没直接的关系,但跟下面的下人们总是相熟的。”
丁裁缝应道:“认识几个。”
“郎大人的喜好,平时的踪迹你总是消息比我灵通些,这也是给我一个接近郎大人的机会不是,知道郎大人都好些什么,我们也好有的放矢,咱们这都是给洋人做事儿,也不就捞点油水!”
唐翱说着话把银票又推到了丁裁缝跟前。
“这倒是,这倒是。”丁裁缝把银票收了起来,“郎大人这人平时倒是深居简出的,好的不多,也就那么几样,就好个听戏,还能哼哼几句呢!”
唐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聚福楼雅间内,一身便装的杨雨奇独自坐在雅间里喝着茶。稍过片刻,马祥祺走了进来,见杨雨奇头也不抬地继续喝茶,只得不好意思地在对面坐下。
杨雨奇阴阳怪气的:“哎哟,找你这人还真难,恨不得把四九城都得翻个遍。
怎么着,我听说你现在的生意好得很呢?”没等马祥祺应话,便又正色道,“吴大人身首异处,这事儿你知道吧。”
“哪个吴大人?”马祥祺装起了糊涂。
“马祥祺,你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跟我还装糊涂,我找你不是来问你罪的,要想抓你,我想也不用我亲自来吧?”马祥祺脸色不快,却也不好发作,郁闷地点了点头。杨雨奇见他老实了些,也缓了缓语气,“现在我也有桩买卖给你做。”
“大人,你瞧你说的。你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一声,小的一定竭力而为。”
“我让你去帮我找一个人。”
“大人,你说。”
“这个人你认识!”
“我认识?”
杨雨奇让马祥祺凑近,低声耳语了起来。
此时一个义和拳的人正在街道拐角注视着聚福楼里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打扮成食客的刘武和秋蓉等人从四处汇拢过来。路边的小摊里有人将兵器交给了刘武,一干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向聚福楼走去。
聚福楼二楼,唐翱和穆来倚栏而坐。见穆来情绪不高,唐翱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穆来嗔怒道:“合庆班要去郎府唱堂会,班主不让我去,怕惹麻烦,都怪你。”
“这怎么怪上我了?”
“怎么不怪你,要是你不迟到,我……我怎么会分心,我不分心我怎么……我怎么会唱错,这还不怪你啊!”
唐翱连连拱手:“好好好,都怪我。那这次去不了了,以后不就没机会了?
要说这郎府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要不这么着,你让我跟你们班主去说说。”
“行了吧你,你除了贫嘴还有什么呀,不搅和还更好。”穆来没精打采地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精神起来。
“对了,郎夫人过些天大寿,请了我们戏班去助兴,那时候我无论如何要让班主带上我。”
唐翱一下来了兴趣:“真的?”
楼下秋蓉和刘武等人已经走了进来,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唐翱给穆来夹菜,忽然看见马祥祺和杨雨奇先后从雅间里走出来,他一惊,手中的筷子和筷子上夹着的菜都掉在了地上。他假装捡筷子,迅速俯身到桌下。
眼见两双脚走到楼梯处,唐翱才松了口气,刚要挺身坐起,猛然看到自己刚才夹过的菜落在了穆来的鞋上。他伸手想把菜拾掉,不料穆来恰巧低下头,正好看到唐翱在摸自己的脚,于是满脸羞红,急忙把脚缩了回去。唐翱一心关注着杨雨奇和马祥祺,生怕被两个人发现自己,穆来则红着脸怔怔地看着唐翱。
楼下,杨雨奇两人快要走到秋蓉等人跟前的时候,刘武飞身而起,举刀劈向杨雨奇。最先反应过来的马祥祺迅速挡在杨雨奇前面,一脚将半空中的刘武踢飞。杨雨奇吓得躲在柱子后面,从身上掏出一把枪,这时秋蓉抄刀向他逼来。
唐翱虽没看清是秋蓉,但救人心切,他抓起身边的椅子便向杨雨奇砸去。杨雨奇手一抖,枪响了却并没打中秋蓉。就在秋蓉迟疑间,杨雨奇已经夺门而出。
马祥祺虽然势单,但也没落了下风,和刘武等人大打出手。
刘武见大势已去,喊了一声:“快撤!”拉起秋蓉向外冲了出去。
唐翱怔怔地看着远去的秋蓉,愣在了原地。
刘武和秋蓉等人回到聚首的破庙内,几名义和团拳民已经聚集在那里。
刘武来到众人前面慷慨激昂地说着话:“各位义和团的弟兄,我刚打听到,明日午时,清兵要把陷在狱中的义和团兄弟们都斩首,我的堂弟,你们的大师兄刘黑子也在其中!”
“明日劫法场,九死一生,去留与否,全凭大家自愿,决不强求!”
秋蓉突然站出来:“我去!”众人惊讶地转过脸,她继续道,“我虽然是女人,但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一路流亡,要不是黑子大哥路见不平救了我,我早见阎王去了!”
另一个拳民也响应地站了出来:“说得对,乱世之中,有今天没明天,大丈夫当为恩义而死!”
众人纷纷响应。
一个拳民抱来一坛酒,给每个人倒上一碗。众人端起碗一饮而尽,秋蓉犹豫了一下,也闭着眼睛吞了下去,随后便是大伙一起摔碗的清脆声。
杨雨奇在书房内踱着步子,他今天上午刚接到中堂大人荣禄的急电,称太后和皇上回銮日期已定,命他抓紧清除拳匪余孽,保障京城的治安。可日本使馆昨天才送来密报,说革命党已派杀手潜入京城,欲对当朝大员、皇室贵胄不利。这倒好,拳匪未灭,党会又来生事,现在杀手是什么身份、藏于何处,自己均一无所知。若是禀知荣禄,说不好又得治一个失职之罪……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杨雨奇叫来叶问秋:“把手下的人全派出去,搜查所有的会馆、客栈、庙宇,凡有近期从日本归来的人都要仔细查问,同时联络分散在京城各处的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上报——记住,所有的事情都要秘密进行,就说是在捉拿漏网的拳匪!”
“大人,这京城单是大大小小的会馆就有四百余处,更别提还有数不清的鸡毛小店,要找出几名刺客无异于大海捞针,咱们人手不够啊……您看要不要跟其他各营的大人们知会一声……”
杨雨奇哼了下:“他们都忙着琢磨去保定迎驾呢,咱不凑那个热闹。乱世风雨多飘摇,咱这个位置要坐得踏实,就得会看风向!比起拳匪,乱党更是老佛爷的眼中钉。你拔了这颗钉子,就是让老佛爷舒心。肉少狼多,动手晚了,这功劳可就让人抢了。”
叶问秋恍然大悟,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杨雨奇又叫住他。
“对了,明日狱中在押的拳匪首领全部提到菜市口斩首!给中堂大人发个奏折,就说他老人家交代的差使办好了,请他放心。”
信心满满的杨雨奇万万想不到,囚车还没赶到菜市口便出现了纰漏。
鸣锣开道声中,几辆囚车拉着蓬头垢面戴着枷锁的刘黑子以及其他头领在游街。他们每个人脖子后面都插着一个木牌,上书“拳匪”。凶神恶煞的刀斧手在前面开道,后面骑着马的杨雨奇带着一队清兵押解囚车缓缓而行。
叶问秋对路边围观的百姓高声喊话:“大家听着,这是祸国殃民的义和团拳匪,奉太后懿旨,今日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两旁的群众挤作一团,推推搡搡中勉强让出一条道来。
囚车上的刘黑子虽然满脸血污,神态却安然,混在人群中的秋蓉和众拳民慢慢向囚车挤了过去。刘武注视着押送的清兵,悄悄牵着马车绕到一个胡同里。见左右无人,他迅速从马车下拿出一桶油,浇在茅草上,擦了一根火柴扔在上面,顿时整个车子燃烧起来。刘武狠狠地对着马屁股抽了一鞭子,燃烧着的马车冲着押送队伍狂奔而去,人群顿时乱作了一团,尖叫着四下奔逃……埋伏在四周的拳民们从各自的货摊、把式箱里抽出大刀斧头等兵器一拥而上。杨雨奇手忙脚乱地骑在马上指挥着官兵,一把飞刀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把他的官帽给打飞,他吓得大叫了一声便滚下马去。
拳民和官兵打成了一团,杨雨奇趁乱躲到了一个煎饼摊后面。不远处正吃着饭的唐翱和穆来惊愕地望着四下奔跑的人们。穆来正要说话,只听一声马嘶,满是火焰的马车冲着小吃摊冲了过来。唐翱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穆来闪到一边。在唐翱的掩护下,二人赶紧离开了小吃摊。
关着刘黑子等人的囚车已经歪在路边,秋蓉和几个拳民直扑上去。一个拳民用斧头劈开了锁链,秋蓉扶出身负重伤的刘黑子。心有不甘的叶问秋挥着钢刀冲过来,砍倒一个拳民之后,继续挥刀向秋蓉和刘黑子砍去,不料被扑过来的刘武用双刀挡住。两人缠斗起来,秋蓉趁机扶着刘黑子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躲在煎饼摊后面的杨雨奇探出头来,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把火枪,看见秋蓉正扶着刘黑子逃跑,杨雨奇一愣:“怎么是她?”
秋蓉扶着刘黑子冲进小巷,两个官兵追了上来。秋蓉把刘黑子放下,挥刀与官兵缠斗起来,不多时杨雨奇也跟进了小巷。刘黑子艰难地扶住墙站着,他看见不远处拿枪向秋蓉瞄准的杨雨奇,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朝秋蓉扑去。
枪声响起,刘黑子帮秋蓉挡住了那颗子弹,倒了下去。
撕心裂肺的秋蓉挥刀砍倒两个官兵,冲到刘黑子身边。刘黑子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来,眼看不行了。杨雨奇还想开枪,却没有了子弹,连忙逃走。秋蓉正欲追杀,却被刘黑子拉住。
“快……走……洋枪队来了……就晚了……”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
“不,黑子大哥,我们一块走……”秋蓉想扶刘黑子,却被他用最后的力量推开。秋蓉抹了一把眼泪,爬起来逃进了小胡同。
杨雨奇带着洋枪队很快追到,只见刘黑子立在胡同里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手里握着的大刀正往下滴血。刘黑子狰狞的样子当场把众人震住,杨雨奇一挥手,众士兵慢慢围拢了过来,这才发现刘黑子已经气绝。
营救刘黑子没能成功,一行人如约回到了老虎山驿站。大家都沉默着,秋蓉躲在一旁暗自伤心垂泪。这时门忽然推开,一个义和拳的哨兵跑进来报说清兵杀来了。
刘武猛地一下站起来:“兄弟们,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秋蓉一把拉住刘武:“刘大哥,匹夫之勇要不得,今天我们去救黑子大哥,那是我们不能看他落在官兵手里,就是死也得去,可是现在黑子大哥已经没了,我们不能再白白的送死。”
“送死有什么可怕的,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刘武说着话又要往外冲。
秋蓉一把拉住刘武,死活不让他出去。
“刘大哥,你不顾自个儿的性命你也要为这些兄弟们想想。”刘武犹豫之时,秋蓉吩咐道,“大家从村后的山路上撤离,往山里躲躲,等过了这个风头,大家再做商议,不要白白的丧了性命。”
看大家不动,秋蓉拉过众人一个个地往屋外推。义和拳的人陆续撤离,最后一个撤离的秋蓉刚走出胡同口,就碰见听到风声赶过来的马祥祺,她赶紧转身往回走。
小巷里,马祥祺阴鸷的眼神扫过街道,他辨认清方向后,一路尾随秋蓉而来。秋蓉的脚步不断加快,马祥祺也跟得更快了。待疾走了一段路,秋蓉偷偷地回过头,后面跟踪的马祥祺已没了踪影。她长松了一口气,继续快步往前走着,眼看就要到了巷子的尽头,忽然从斜刺里一把寒刀映着月光劈过身前,把秋蓉吓了一跳。定神一看,马祥祺已经站在了面前。
月光下,马祥祺冷笑着说:“冤家路窄。”
“你……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为什么苦苦为难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命。”
秋蓉凛然道:“既然死到临头,我也不想说什么,你能不能告诉,到底是谁想要我的命。”
“看在你我有缘的份儿上,我就坏一次规矩,我告诉你也无妨,要你命的就是杨雨奇。”
“你除了杀人还接别的生意吗?”
听了此话,马祥祺并没有急于下手。
秋蓉掏出一个玉坠:“我想在临死前托你一件事儿,雇你帮我找一个人,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马祥祺不理道:“恐怕有负你的重托,在下只杀人不找人。”
哪知秋蓉语气硬得如铁一般:“这个忙你必须帮,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马祥祺闻言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秋蓉也不管他,兀自说了下去:“我说的是真话,你忘了你当初怎么伤害过我了,如果没有你当初,我……我能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
马祥祺被彻底震惊了,手中的刀情不自禁地滑落在地上。
郎夫人最近要做寿,合庆班已经收到了邀请。唐翱想通过与洋行关系甚好的陈班主混进去,这日便走进扮戏房溜达了一圈,还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戏折子看了起来。陈班主笑着上前打招呼,并邀请他到后院观看正在排练的新戏。
进入后院,陈班主指着冯玉楼给唐翱介绍:“这是我们合庆班的头牌冯玉楼。”
此时穆来正舞着水袖唱了一段《牡丹亭》。刚一唱罢,郑桐便立刻端了一杯茶送过去,穆来却并没有注意他,直接跑向了唐翱。郑桐被晾在原地,进退不得。倒是冯玉楼接过了茶杯,似笑非笑地对他举杯喝茶。
穆来娇憨地缠着唐翱说戏,郑桐厚着脸皮凑上去搭腔。
三人笑闹了一会儿,冯玉楼也饶有兴致地向唐翱走来道:“我看刘先生嗓音宽厚,可以试试须生——可巧前日我教了穆大小姐一折《梅龙镇》。”
唐翱摆出受宠若惊的神态:“合庆班的台柱都发话了,那我只好献丑了!”
“痛快!给个锣鼓点!”一旁的郑桐对着乐队一挥手,乐起,院中的众人都围了过来。唐翱和穆来站在中间,摆开身段,唱起了游龙戏凤。这唐翱唱得还真不错,穆来是又惊又喜,两人一边唱一边眉目传情。
冯玉楼则带头鼓掌叫好:“珠联璧合,这出《游龙戏凤》算是名副其实了!”
惹得身旁的郑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离开合庆班后,唐翱便来到了穆厚坤家。俩人围在桌前看着一张建筑图纸,穆厚坤手里正不断转着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