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杨起隆与近畿辅地区蔡禄父子的两次谋叛事件,深深地震动了清朝统治集团,时时有一种危机感袭来,使它无法安枕。而这一切,都是吴三桂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已经危及到它的生存。圣祖和大臣们对吴三桂的痛恨有增无减。这种切腑之恨很快就转到了他的儿子吴应熊身上。杨起隆等人的括动,却使圣祖和他的阁臣们警觉起来,十分害怕再次发生这类事件。由此又想到了吴应熊留在京城,终究是个隐患,倘若他与其父赔通消息,危险会更大。
此时,吴应熊已被拘禁。然而,鉴于杨起隆一伙敢在京城内起事,使朝廷很快意识到,吴应熊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祸害。于是,便对他动了杀机,必欲除之而后安!三月九日,兵部尚书王熙上奏疏,“请诛逆子”,其奏文大略如下:
逆贱吴三挂负恩反叛,肆虐滇黔,毒流蜀楚,散布伪扎,煽惑人心,今大兵已抵荆南,克期进剿,元凶授首在指日间。独其逆子吴应熊,素凭势位,党羽众多,撞利散财,蓄养亡命,依附之辈,实繁有徒。今既被羁守,凡彼匪类,蔓引瓜连,但得一日偷生,岂肯甘心受死!即如种种流言,讹传不止,奸谋百出,未易固防。大寇在外,大忘在内,不早为果断,贻害非轻。为今之计,惟速将应熊正法,传旨湖南、四川诸处,老贱闻之,必且魂迷意乱,气阻神昏;群贼闻之,内失所援,自然解体;即兵士、百姓闻之,公义大激,勇气倍增。至应熊亲随人等,系累之中,益在无党,闻发刑部者不下五六百人。人众则难防,时久则易玩。速敕法司,讯别情罪,重者立决,次者分培各旗,消除内变之根源,扫荡逆贼之隐祸,淘今日第一要著也。
吴应熊是圣祖的姑夫,为皇室外戚的直系亲属。王熙请杀应熊,实为国家安全计,否则,谁有胆量敢索要皇帝至亲人的命!他提了奏请,决不是他一人的主张,可以说,代表了朝廷大臣们的普遍要求。圣祖明白,吴应熊问题的严重性质,他探体王熙等的奏请,忠诚可嘉,一心为国家,此中并无任何私人成见口所以,他一点也不怪罪他们。但要他下令处死自己的姑夫,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且不说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就是对自己的还年轻的姑母如何交代?处死吴应熊,让姑母守寡一辈子,让她承受巨大的痛苦,他这个当皇帝的亲侄儿,于心何忍!但吴应熊事关国家根本利害,又不能等闲视之。他在矛盾的心情中没有作出决定,他要反复考虑,才能从感情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口但群臣的一再奏请,这使他加快作出最后的裁决。继王熙之后,对朝政具有最高议决权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完全支持他的意见,屡次要求速将吴应熊正法。圣祖无法再拖延下去,他在要大清江山还是要吴应熊二者之间作出了最后的选择,同意将吴应熊处死。圣祖为此特下一道谕旨,说:“吴三桂以枭獍之资,怀狡诈之计阴图不轨,自启衅端,藉请搬移,则行叛逆,煽乱奸宄。荼毒生灵,极恶穷凶,神人共愤!”圣祖的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接着,他又说下去:“朕思乱臣贼子,孽由自作,刑章具在,众论佥同,朕亦不得而典贷之也。”他本想照廷议,将吴应熊及其长子吴世霖等人都凌迟处死,但又想到吴应熊久在京师人侍,不忍心加以残酷刑法,予以宽大处理,只将吴应熊与长子吴世霖绞死,其余诸幼子免死,没人官,其他有关重要人犯,分别正法。还有一些有牵连的,只要能宽大的,圣祖都尽量予以宽大不究。在圣祖思想深处,不能不虑及吴应熊必竟是他的姑父,处死他们父子,他的心情不会是平静的,他的姑母更不会无动于衷。
吴三桂在起兵时,已经考虑到他的儿子吴应熊的安危,或存侥幸心理,误以为圣祖不敢加害他的儿子,必以吴应熊为人质,作为将来要挟他的一个筹码呢。吴三桂又一次错误地估计了圣祖。儿子与孙子被绞死了,他们都做了朝廷与吴三桂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吴应熊父子被处死的事,由朝廷发布公告,通告全国。吴三桂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正在饮酒,霎时,脸色大变,不禁手发抖,杯子放了下来,泪水悄悄地涌出了眼眶,悲怆地说:“今日真是骑虎啊!”他的意思是说,骑虎难下。吴三桂这个人,一贯“善持两端”,左右逢源,进退有据。他造反后,颇有点后悔,有过“下虎背”的念头。而现在他的儿孙被诛”已表明朝廷同他势不两立,必欲消灭他而后罢兵。到了这步田地,他骑在“虎背”上还能下来吗?所以他才口吐真言。说出骑虎难下之意。果如兵部尚书王熙所料,处死吴应熊,骨肉被残,这对一个年过六十岁的老人来说,精神受到了一次巨大而沉重的一击。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为保全自己的利益,已经开始付出血的代价。将士的鲜血,他并不吝惜,而自己的骨肉付出生命与鲜血,就是对他称周王的代价!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由此而引起他对前途的惶惑,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不祥,在此后的日子里,这种不祥时时在向他逼近。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甘心向命运屈服,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走下去……
吴三桂起兵仅三个多月,已领有滇、黔、楚、蜀四省,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不久,福建、江西、浙江、广东、陕西等省或地区相继叛清,越过了河南、河北,直刺清朝的心脏北京,更远至长城以北,也燃起了叛乱的烽火。此次叛乱,发展之快,来势之猛,波及之广,规模之大,都是空前的。如何看待吴三桂发动的这场战争,确实是一个值得重视并需要回答的问题。事实表明,这场动乱,已远远超出吴三桂个人与朝廷的利益之争。从广泛的意义讲,它显示了汉民族同异民族统治者的再次大较量。因为参加和响应吴三桂起兵的,无一例外都是汉人,其主要成份或骨干,都是原明朝降将、李白成、张献忠、郑成功余部及南明残余部属。兵士也是汉军,并吸收了当地汉人百姓参加。他们跟吴三桂有联系,很多人却丝毫无联系。他们不喜欢异民族建立的这个新政权。事变后,据清官方统计,
逆臣竹共有二十六人,其中二十人是明朝降清武将,其余六人并未作过明朝的官,有两人还是清初进士呢。又据统计,各省布政使以下文职,“从贼官”五百二十三员。这就是说,原明官、汉人成了这次事变的主要参加者和维织者。清入关虽已三十年,而人们对这个新主人仍存有疑忌,不愿接受这一无法改变的现实。当有人——一个有名望的人,敢于率先行动,他们就会随之而行动起来。吴三桂就扮演了人们所希望出现的角色,故他振臂一呼,万人响应。
广西地接云、贵,形同一体。三桂一发难,圣祖就想到了广西,力图固守,以牵制和阻止叛军北进。他毫无迟疑地任命孔有德的女婿孙延龄为“抚蛮将军”,令其坚守。他以为加恩重用,孙延龄必能忠于朝廷,不会发生变故。他不时地关注广西方面的军情。康熙十三年二月二十一日,他还给孙延龄、都统线国安、巡抚马雄镇、提督马雄等广西军政要员发出指示:“保固粤西,惟你们是赖。今大兵已抵武昌,倘贼犯武阿(湖南武冈)、宝庆(湖南邵阳),你们即率所部官兵,进捌叛军之后,大兵迎击于前。量此逆丑,自可克期扑灭。你们身在地方,必有确见,要同心协力,谋定而后行动,以不负朕倚任之至意。事平之后,自将帅以至卒伍,朝廷都不吝重赏。凡有机密军情,可报告给宁南靖寇大将军勒尔锦。”圣祖的指示,表达了朝廷对他们的重托和殷切希望。他具体地指授了方略,要他们捣吴三桂军之后,而清援军迎击于前,两下夹击,以消灭叛军于湖、粤之间。但吴三桂的战略出圣祖意料之外,他擞下武冈、宝庆等地,直奔沅州、常德一线。清军增援也迟迟没到,圣祖的计划随之落空。即使如此,如果孙延龄坚守住广西,对吴军的后方将构成一重大威胁。
圣祖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发出上一指示数日后,即二月二十七日,孙延龄据桂林叛变,投向了吴三桂。孙延龄也是辽东人,其父孙龙原为孔有德末弁,早在太宗时期,随孔有德降清。孔有德南下,留镇广西,其父升大将官,孔有德便将自己的独生女孔四贞许配给孙延龄。此时四贞年幼,他们尚未成婚。后来,孔有德殉死于桂林,孙延龄的父亲也死于阵中。朝廷给予恤典,批准孙延龄袭父二等男爵,又加一等云骑尉,特赐四贞白银万两,每年停禄视同郡王待遇,四贞长大,便与孙延龄结了婚。康熙五年五月,圣祖命孙延龄为镇守广西将军,统辖有德旧部,驻守桂林。
孙延龄以妻父而贵,独掌一省的军权,他也效法吴三桂“骄纵无忌”,凡本省武职官员任免,他都擅自决定。康熙十一年九月,御史马大任弹劾他擅自用权,随意任免武职官员。兵部庇护孙延龄,驳斥了马大任的参劾,而孙延龄得寸进尺,请旨严斥马大任。兵部了解情况,“申禁之”。
十二年七月,他的部下都统王永年、副都统孟一茂、参领胡同春、李一第等人上疏,揭发他诸多不法事:贪污国家财政、纵容部下残害百姓、昼团城门、乡民不敢人城等罪状。他们的揭发材料先送变广西总督金光祖,他据实上奏口圣祖特派兵部侍郎勒德洪赴粤审理此案。这时,御使鞠殉乘机进言,说孙出身微贱,又属外姓,享有已故定南王孔有德的待遇,不知感恩图报,胆敢为非作歹,委任其兄孙延基总管属下兵事,军心未服,已引起“讦告纷纷”。他请求将孙延龄调回北京,其属下兵士,或令归属八旗,或仍令驻守广西,另派一将官统辖。
兵部奉命讨论此事,认为孙延龄已为王永年所揭发,朝廷已派大臣前往桂林调查,应等待其调查结果,然后再议处。
勒德洪桂林之行,很快将王永年所揭发的各条款调查清楚,情况属实。据此,兵部请圣祖将孙延龄治罪。圣祖斟酌再三,予以宽大,免予处分。
孙延龄对王永年等人揭发他,怀恨在心。对朝廷派勒德洪前来调查他的问题,心中不满,敢怒不敢言。他把仇恨都集中到王永年身上,伺机报复。正当他怨恨之际,云南突变,朝廷命他与王永年等同守广西,等待机会进兵云南。孙延龄对他的仇人王永年同他一样受重,心中很不服气,又怕他再参劾自己,心里很不安。这时,吴三桂派人送来给他的一封亲笔信。内中向他通报云南已经起兵,要求他在广西立即采取行动,事成共享富贵,百般引诱孙延龄起兵。孙延龄得吴三桂书信,颇为高兴,以为机会终于来到,他首先想到的是必杀王永年等人,以泄心头之恨!也发泄了对朝廷的不满情绪。就跟吴三桂的关系来说,彼此颇有一点瓜葛。据说,孔有德当年曾与三桂联过姻,将女儿孔四贞许配给吴三桂的次子,其次子未成年夭折,婚姻不成,吴三桂就认四贞为“义女”,才嫁给了孙延龄,他自然也成了三桂的“义婿”。由于选种关系,孙延龄跟吴三桂颇为密切。他得到吴三桂鼓动起兵的信,又得知吴三桂已派他的从孙吴世琮为大将军,率领大军即将来粤西,他不再犹豫,便于康熙十三年二月,宣布起兵。
二月二十八日,孙延龄诈称议事,把谱将都骗到他的府中,事先埋伏下精兵,准备下手。议事完毕,当诸将陆续起身离座时,孙延龄布置的伏兵齐出,堵住门,并冲上前去,刺杀毫无戒备的参加议事的将官。王永年首当其冲,最先被杀死。几乎同时,副都统盂一茂、参领胡同春、李一第等三十余人都被伏兵迅速歼灭。紧接着,孙延龄派兵包围了广西巡抚马雄镇衙署。一点也无防备的马雄镇和家属被围在宅院里,束手无策。孙延龄出示吴三桂的命令,要挟雄镇投降。马雄镇也是辽东人,降清后,属汉军镶红旗。历任工部副理事官、左佥都御史、国史院学士。康熙八年,授山西巡抚,未上任,又改任广西巡抚。他坚守臣节,坚决不从叛,他穿了朝服,面北叩拜,说:“臣无能,仅以一死报国!”他把自己的居室门关好,上吊自尽。还没有气绝,被人发现,踢开窗户,把他救了下来。马雄镇料知自己很难逃脱,只能设法让儿子逃出虎口。他趁孙部围守不严。先让长子马世跻偷偷溜出衙署。世济总算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江西赣州,江西巡阮董卫国将广西情况紧急上报朝廷。圣祖始知广西发生叛变,立即遣使至江西,护送世济进京,当面听取了报告。圣阻感念马氏忠诚朝廷,特授世济西品京卿。大约又过丁数月,马雄镇写了一份奏疏,交给长孙马国祯,乘夜凿开墙沿睦出。看来,孙延龄尚未发觉,马雄镇又指派心腹二人,保护他的次子马世永逃离桂林。长孙与次子先后抵达京师。开始,孙延龄并不想杀死马雄镇,他的目的是想劝降,这对他是有利的。所以只派兵把罐镇围在家中,等待他回心转意。时间一长,围禁松懈,再说,围他们一家的将士中难免没有马雄镇的人,或者有的出于同情心,没有严密围禁,致使他的子孙接连逃出去。这件事终于被孙延龄知道了,心中又恨又怕。马雄镇不肯屈服,他决定再次逼降。他让哥哥孙延基率兵闖入巡抚衙署,把雄镇围在中间,拔出刀,逼视他。突然,雄镇上前抢过一个士兵的刀,还没等这个士兵反应过来,他已举刀自刎,血溅全身,几名士兵如梦初醒,一涌上前夺刀,在争夺中,一个士兵不慎,竞把自已的三个手指削掉了!马雄镇自刎,还未及致命处,又活了下来。孙延龄气急,但没有处死他,命人把他锁在另一间居室里,严加看管起来。
吴三桂督令孙延龄尽快采取军事行动。他下令出兵,攻打平乐等地。
两广总督金光祖闻讯,派人火速进京报告。孙延龄起兵一个多月后,圣祖下令讨孙延龄。他对兵部发出指令:
逆贼孙延龄,原系定南王下末舟之子。本无才能功绩,祗缘定南王孔有德航海归诚,出师尽节,世祖章皇帝悯其忠贞茂著,官兵人等不忍分离,收拾散亡,倬为一旅,仍以所属官员统之,养瞻加恩,概从优厚。迨联御极,念孙延龄既配王士(孔四贞),理应量加宠荣,故授为将军,使之管理定南王所遗官兵,镇守粤西。在孙延龄叼冒崇阶,自应恪恭职掌,殚忠报鼓。乃历任以来,屡有过犯,及累经王永年等讦奏驻罪,部议从重处分。朕犹以定南王之功,曲加货宥,仍争管后如故。近复赐以抚蛮将军印,委任有加,恩宠罔替,不意孙延龄包藏祸心,背恩忘义,结连逆贼吴三桂,辄行反叛,煽乱地方,国法难容,宜加显戳!
夸削其将军职衔,大兵指耳进剿,立正典刑。但念其听管官兵,系定南王旧人,受恩累朝,忘艾素著,必不甘心从逆,隳弃前勋,其所管人员及地方官兵,有能擒斩孙延龄投献军前者优加爵赏,或以兵马城池纳款者,论功叙禄;或力有不迭,能自拔来归者,亦免罪牧用。至于伊等父兄子弟,见(现)在京城、直隶各省者,概不株连,毋得心怀疑畏,自罹法纲,负朕好生之意。尔部即速行遍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