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
对山里人来说，下雪是习以为常的事，今年的雪与往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夜晚一阵北风，清晨就银装素裹。来家寨的人们也像往年一样，一下雪了就蜗居在屋子里，依墙角燃一堆柴火，一家老小团团围着，烧食红苕、生姜、萝卜、山芋。每隔十天半月的还会煮一吊罐山羊肉或腊肉。来家寨的人是不兴吃新鲜猪肉的，总是头一年杀猪，用烟熏制，到第二年吃。那一堆柴火从入冬落第一场雪燃起，一直烧到第二年春天气变暖时为止，中间是不会熄灭的。反正这里有的是木柴，来家寨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烧过来的，也没见有烧枯竭的时候。
来家寨只有数十户人家，寨子就建立在来家山垴。在先前，寨子周围还有一圈石垒的寨墙，后来渐渐破落了，现在只象征性地围着一圈木桩。木桩已经腐朽了，人力就可推倒，但谁也不去推它。有这一圈木桩在，来家寨人在梦里就感到安全。
进出来家寨只有两道门，即前寨门和后寨门。平时人们出人总是从前寨门，除非被驱逐出寨或自杀的人，才走后寨门。两道寨门都没有遮拦，平时洞开，但来家寨人宁愿走弯路，也遵循着这一古老的习俗。久而久之，后寨门就成了一道死门。
今天却从后寨门里悄悄地走出一位老头，远远地望去，只见一个小黑点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蠕动。在他的身后雪地划开一道口子，缓缓延伸着，直到消逝在山林深处。
此人就是老来得。这场大雪，只有老来得才知道与往年不同。昨夜并没有刮北风，他临睡前看天还是满天星斗，这场大雪就这样悄悄降临了。他认为这是一个征兆，这场雪是专为他才降落的。
越过一道梁，爬上一架山，回望雪满山中的来家寨，有缕缕炊烟升起，仿佛要把天地相牵。来得跪下，朝着来家寨拜了三拜。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前面就是飞峡峪了。这道峡峪老来得不知走过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把命别在腰带上。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气喘过。他极力要瞅准对岸的立足点，可浮雪的反光使他目眩。他赶紧喝了几口自酿的生姜酒，定一定神。他知道稍一犹豫这一辈子就休想再飞过这道峡峪了。好险，当他抓住树枝悠到对岸时，树枝也就断了。他心里一阵发怵，要是掉到这道峡峪里，连骨头也会找不着的。但这是天意，他在心里想。他曾多次靠这条树枝飞到对岸，但是今天它却断了。断了，他就没了退路。他决不会承认，这一次是他使劲最大用力最猛的一次。
断了就断了吧，他很感谢这条树枝，因为它一直帮助他到最后。他知道，即使它不断，他也不会再使用它的了。自从他受命于他的叔之后（他不知为什么要把父亲称为叔），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完成他的使命，那年他才十五岁。他忘不了他叔临死前的痛苦表情，那是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是一辈子致力于某事而终未完成的遗憾。他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猎人来说，完不成别人的嘱托，是怎样痛心的事。而他的叔又是位铁骨铮铮，一句话出口，掷地有声的汉子。可以说，他叔临死前的痛苦，刀刻一般的在他心上。他继承了他叔的痛苦，这痛苦促使他把全部精力，甚至是生命投入到一件事上，就是要杀死那头母熊。他忘不了在他叔丧葬的那天，那头熊得意的嘶鸣；他更忘不了那头熊三番五次地毁了他叔的坟墓。这还不算，那头熊每年还要逛几趟来家寨，那种慢吞吞，旁若无人的熊样，仿佛有意在嘲笑他。更令他不能忍受的是，当他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要和那头熊决斗时，全来家寨人都站在了母熊的一边。他必须承认，这头熊每次光临来家寨时，并不伤害他人他物，这使人们在恐惧它的同时，又增加了几份敬重。全来家寨人全忘了，他叔作为一位勇敢的猎人给全寨带来的好处。以至于他叔的丧葬日竟成了这头母熊的光荣日。每到这一天，全来家寨人都毕恭毕敬地祈求它的庇护。只有他一人，凄凉地站在他叔的坟前。
他知道，凭他叔大半辈子的狩猎经验，及超人胆识和勇力，尚且败在这头母熊的手下，他来得更不能掉以轻心。这头母熊也真狡猾得很，简直成了熊精，每一次的精心部署，仿佛它都能提前知道似的，使你前功尽弃。但正是因为这样，作为猎人，杀死它才更有意义。
老来得想到这里，自慰地笑了笑。他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这时太阳正被一团乌云遮住。不一会儿，那团乌云也游弋得不知去踪了。天空碧净如洗，太阳朗朗地照着雪地。莽莽林海，远运望去，如一片盛开的白花。老来得更坚信了这场雪是专为他才降落的，只下了那么一会儿，天就晴了，恰到好处。他又捧起酒葫芦，美美地喝了一气。几口酒落肚，浑身活络多了。他坚信这一次，他一定还会成功的。
他跟踪那头母熊，整整十五年，终于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杀死了它。那一天他喝足了烈酒。在来家寨，几乎家家酿酒，而来得，更是一把酿酒的高手。他酿的生姜酒，远近有名。当然，他的酒之所以味道醇厚，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那座窖。他使用的那座窖，是他人老几代流传下来的，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他还记得，那一天雪下得好深，他一脚踩下去，直没去半条腿。那一天翠喜照样泪汪汪地送他出门。一想起翠喜，他的心就颤栗着。那女人十二岁就许配给了他，整整等了他十八年。他不敢同她睡觉，他怕因此消耗他的体力。他的叔正是因为同女人睡觉，弄得体力不支，乃至第二天和那头母熊遭际时，被一掌击中，吐血而死。那头母熊连伤他两位亲人：他的大（爷爷）和叔。他的叔正是为了替他的大报仇，才和那头母熊结下了不解之缘的。
但他的叔从小就弄了位女人放在他身边。有个女人系挂着，就能死里逃生。这是他叔说的：有时女人就是力量。可又不准他同女人睡觉，并要他当面许诺，直到杀死那头母熊为止。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他只感到卷洞沟的申婶对他特别亲爱。后来他才听说，他的大不许他的叔结婚，如果没有杀死那头母熊的话。为了传宗接代，申婶是他的叔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期限是三年，代价是三十张兽皮。到生下他后，申婶又回到原来的丈夫那儿去了。他知道这件事时，申婶已经死了好多年。
他现在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他叔之所以要用如此方法养下他，可能是自信心不足的缘故。他叔并非同女人睡觉才败北，而是因为自信心不足才终生惭悔。
人是靠自信心活着的，特别是在你面临着挑战时。
但曾几何时，他来得变得怯懦了，变成狗熊了，变得没有一点男子汉气，变得没有一点猎人味了。如今回想起来，真令他羞愧满面……。
严格地讲，他杀死那头母熊是有愧的。当他顺着雪踪摸到熊窝时，那头母熊刚生下小熊。是的，这头母熊认识他，他们彼此都十分了解。十几年来，它时时感到他对它的威胁。为了较量到底，他们都积蓄着力量。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孕育，自它和那头公熊交配后，就深深地感到不安。老来得就亲眼见到过它和那头公熊的凶斗。可正是因为这，终于使它命丧黄泉。
他在心里是佩服这头母熊的，但他必须杀死它。它欺压了他人老三代，还被全来家寨人当作神灵一般的供奉着。当时他见那头母熊双目充血，气势汹汹，一反以前那种悠闲自得、旁若无人的熊样，就知道今天是一场生死搏斗。他更知道，今天老熊一反常态，单凭体力是斗不赢它的，必须斗智。于是他佯袭小熊。母熊为了照顾小熊，被他乘机刺瞎了双眼。他用的是那柄代代相传的三棱钢刀，这是他祖传的唯一猎具。来得家是不兴用枪狩猎的，他们认为那样不道义。
母熊虽然被刺瞎了双目，但对于熊来说嗅觉比视觉更灵敏。更何况，这还是一头久经考验的老熊。但他来得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利用熊的灵敏的嗅觉，一步步把它引向绝壁，然后一闪身，用拨山之力，将它推下了悬崖。
老来得回想到这里，手搭凉棚，抬头眺望高耸人云的老母峰，就是在老母峰上，来得将母熊推下悬崖。老母峰是这方圆数百里的主峰。其他山脉仿佛是从这里支出的藤蔓，又簇拥着将老母峰高高地拱起。远远望去，老母峰如一位慈祥的老母，在云里雾里被儿孙们簇拥着。但近前一看，你就会被它峻峭奇险的山势所吓倒。他知道，天气晴好攀登它尚且困难万分，更何况现在大雪封山？老来得站在山下，看着白发如霜的老母峰，这是他今天又要超越的一大障碍。他很是怀疑自己的一双老腿，能否帮助他支撑到山顶。但他必须爬上去，而且还不能半途倒下。如果那样就太窝囊了。他掏出豪猪肉干，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一种野味。人们都说这家伙难以猎取，浑身是刺，跑起来又如狡免。但来得只需用一口布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装进去。它用箭毛刺穿布袋，事实上自己把自己捆了起来。
老来得吃着豪猪肉干，喝光了葫芦里的酒，收拾停当，固执地开始登攀。他决心一定，身上就产生一股力量。他要把人们加给他的羞辱，勇敢地摔回去，他要把他身上的怯懦彻底埋葬，他要使他的生命有个光堂的结局。是的，他要以他的行为来证明，他来得仍然是一个真正的猎人。
他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他杀死了那头母熊后，虽然不敢声张，但身心感到轻松多了。他终于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整整十五年，他咬着牙，从未轻松愉快地生活过一天。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现在才领悟到，所谓责任、荣誉和良心，其实是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它可以使平庸者伟大，也可以使真正的人成为非人。生平第一次，他和翠喜扭在一起，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当他们正得劲时，蓦地传来一声熊嘶，在深夜里，裂人心肺。他猛地一掌将翠喜推开，翠喜遭此一击，差点晕死过去。
他怀疑那头母熊是否跌死了，及到雪地一查看脚印，心里暗吃一惊，原来这是一头小公熊的脚印。他心里顿时明白了，他已被那头小公熊跟踪上了，这是第一次来下战书的，它要为母熊复仇。小小的熊仔能发出如此的嘶叫，将来的凶残劲，可想而知了。
他惶惑地回到家里，见床上流了一大滩血，翠喜恐惧地看着他。虽然翠喜是个哑巴，却有一双水灵灵的会说话的眼睛。这女人善体人意，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平时总是殷勤地侍候着他，对他来得不知怎样疼爱着好。来得正在心中懊恼，后悔不该如此鲁莽地伤害了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原来来家寨人知道他杀死了母熊，大家是来向他问罪的。因为数年来，母熊已成了他们顶礼膜拜的偶像，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神祗。来得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翠喜拼命地把他推出了窗外。
全来家寨人举着火把，围住了他的住屋。大家见找不着来得，就把气出在翠喜身上。他们罚翠喜跪在雪地里，这还不解恨，全来家寨的男人们又都在翠喜脸上摸一把，以示对他来得的羞辱和惩罚。只有一个人没有这样做，他就是来竹子。
来竹子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全靠他的哥哥抚养着。后来他哥哥娶了位有名的悍妇，他就被赶了出来。一时衣食无着，全仗翠喜和来得的接济，才勉强活了下来。翠喜待他，真如亲兄弟一般，如今他见翠喜被人欺侮，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来得躲在丛林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如果此时他一出现，就会被愤怒的人们乱棍打死。天呀，他来得算什么猎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当众受辱，反躲在丛林里吓得大气不敢出。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能保护的男人，哪配在这世上活着。他一直后悔当时他没有冲出去，哪怕当场被打死，也比苟活着强。
后来的事老来得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为了求得人们的谅解，他来得给那头母熊披麻戴孝。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一年以后，那头小公熊变得强悍了，时时来来家寨骚扰。它不像大母熊那样，只是示示威。它毁坏家什，还接连伤了几条人命。奇怪的是，来家寨人不想方法猎杀它，还要来得当众保证不再猎熊。但公熊并没有因此有所收敛，反而越闹越凶。大家认为这是来得带来的灾难，终于把他驱逐出了来家寨。
他来得只好背井离乡，成了有家不能归的“野人”。一晃就是十几年。有一天他实在熬不过，就乘着夜色悄悄地摸回来家寨。结果怎样？他竟发现翠喜和来竹子睡在一起。千不该万不该，他来得看人不准，不该在临走前把翠喜托付给来竹子看管。人，真是不好理解。来竹子平时看上去那样诚实，良善，结果却干出了这样的恶勾当；翠喜对他来得不能说不亲爱，结果还是背叛了他。他在外并非没有相好，但他却时时刻刻地挂系着翠喜，他觉得没有一个女人能和翠喜相比。妈的，早知这样，真不该偷偷摸摸地回来。保存一个美好的记忆，比面对冷酷的现实，毕竟要幸运得多。
本来他该转身走开就算了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简直气疯了，他活脱脱的把他们俩从床上拖下来，令他们跪在他面前，好一顿臭打。啊，翠喜，翠喜。翠喜没有嚎啕，她哭不出声来，只用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恐惧地看着他。
第二天，翠喜就吊死在后寨门旁那株枯柳树上。一条白练，索去了她三十多岁的生命。当时秋天正老，气色萧条，枯柳枝如僵硬的手爪高伸着，在秋风中瑟瑟，仿佛要从冷漠的天空抓回什么。数只老鸹，绕着枯柳飞来飞去，悲哀的呕哑着，然后又飞向远方，消失在暮色里……后来来竹子也疯了。疯了，他没天没夜的，像个游魂似的在寨前寨后呼唤着翠喜的名字。只有到了这种地步，来得才想起他们俩人平时的好处来，可是已经晚了。唉呀，他来得还算人吗？只配欺负弱小者。翠喜有什么过错呢？他来得在外不也是有相好吗？而且还不止一个。对于他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他有什么理由要求她为他活守寡，对他忠贞呢？对于一个深山老林中的女人，没有男人的生活该怎样过啊。更何况，翠喜和来竹子是真诚的相爱着，他有什么道理和权力，对爱情本身进行责难甚至于扼杀呢？
难！难！做人也真他妈的难……
因翠喜的死，来家寨人原谅了来得。他又可以在来家寨居住了。可是他刚安顿好不久，那头公熊跟踪而来。本来，他可以和那头公熊决一死战的，纵使败了，也不失为英雄。但他没有这样做，毕竟十几年没操那柄三棱钢刀了，而且他也明显地感到了衰老和有气无力。他害怕和那头公熊遭遇，总是想方设法躲避它。久而久之，如果谁喊熊来了，他来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熊瞎子也真是欺人太甚，竟把熊屎拉在他的门口。而来得一味退让，这行为，连最怯懦的人也为他感到羞愧。
他来得何以变得这样没价钱了呢？何以变得没有一点男人气、没有一点猎人味了呢？真是可羞耻啊。老来得仿佛又看见了他大那双沉着坚定的眼睛，和他叔临死前的痛苦。他的内心世界，感受到了一种力的冲突在回荡……
老来得抬头看看还有数十米高的老母峰，咬着牙拼命地向上爬去。一不留神，他一脚踏空，好险，吓了他一身冷汗。他知道，如果跌倒了，就会顺着雪坡滑到山脚下。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哼！即使滑到山脚下，他也会重新爬上来。是的，他的生命一定要有一个光堂的结局。今天不正好是他五十岁生日吗？这场雪下得真美气，是专门为他才降落的。他忽然有些担心，那头公熊会不会在老母峰顶等他？否则，他就会前功尽弃。但他认为自己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十数年的交道，他和公熊之间，在心灵上仿佛有了某种默契。虽然他们事先没有相约，他坚信公熊决不会临阵脱逃。他自然记得，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在老母峰上他杀死母熊。这次进山没有翠喜泪汪汪的为他送行，他知道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死里逃生了。他临行前没有忘记向翠喜的坟墓告别，他知道翠喜一定会原谅他，翠喜阴魂一定会在暗中陪伴着他，并祈祷他再次取得成功。
太阳离落山只有数竿子高了，一阵凉风吹过，积雪纷纷，迷糊了他的视线。老来得感到一丝凉意，直透心肺。他的衣服已经汗湿了。他想喝酒，但那酒葫芦已经空了，他索性解下它朝山下扔去。这只酒葫芦陪伴了他十几年，被汗渍磨得光滑圆润，又特耐用，也是他的心爱物之一。他忽然又有些后悔不该扔了它，应该让它相伴到最后。
到了，老来得终于看到了老母峰顶那株古松。谁也不知道它有多老，也许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虽然有些枝桠已经枯死了，但活着的部分，仍然亭亭盖盖，俏劲挺拔。那头公熊正卧在古松下，神态淡漠地注视着夕阳下的雪山。它也明显的衰老了，看上去有些倦意。老来得欣慰地笑了，这头公熊真够意思，终于没有逃避，应约前来。他一路上还一直担心，这头公熊会不在老母峰顶呢，现在好了。他忽然喜欢上了这头公熊，觉得在它很小的时候就杀死了母熊，似乎有些不应该，也觉得敌视它，恐惧它是毫无道理。其实这头熊是很通人性的，它替母熊报仇，就像来得立志要替父辈报仇一样，人兽一般，没有什么两样。老来得从这头公熊的身上，依稀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其实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今天就要达到共同的终点了。
大公熊见老来得终于爬了上来，就站起来绕树数匝，算是同他打了招呼，然后又面对着他安祥地卧下。一瞬间，老来得觉得自己今天不是来决斗的，而是来看望一位老友。他感觉到了，他对公熊有着很重的情谊，一大段日子的生疏，他怪想念它的。他觉得，也只有公熊才能理解他，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茫茫宇宙，能和公熊有这么一段缘分，真乃幸运。也许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也许他的一生，唯此才能放出光华来。
此时，夕阳照着雪山，银色的返光在天地间流淌，群山寂静极了。忽地，从山下传来一阵画眉鸟的关山声，越过层林，迢递而缥渺，仿佛来自天边。老来得知道，这是一种司时之鸟，它告诉人们，夕阳将尽，夜色将临，赶快下山回家吧，不然就会觅不见归路。老来得蓦地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妈的，差点误了大事，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原来熊瞎子的淡漠神情，是根本不相信他能爬上老母峰，死到临头还如此轻视人。老来得这样想，一股力量从心头升起，渐渐的，他要争斗的欲望膨涨起来。他豁地拨出三棱钢刀。公熊见老来得突然变态，也一跃而起，毛发倒立。老来得知道，如果他放下钢刀，公熊一定会放过他，如果公熊回过头去，他也决不再计较。但他们都没有这样做，他们面对面地相持着。这是意志和耐力的较量。终于，公熊忍不住了，一挥掌将身边的小树击为两截，这是恫吓和示威。老来得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它。公熊见老来得不为所动，就大吼一声，这次它是真的发作了。只见它搬动硕大无比的石块，东投西掷。一时山壑轰呜，势若雷滚。老来得见状，冷笑一声，挺刀直刺。就在钢刀刺中大公熊的一瞬间，公熊的巨掌也击中了他的胸脯，他们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来得苏醒过来。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温软的手在抚摸他的伤口，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见公熊依偎在他的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残喘着。一行热泪，从老来得的眼眶流出，他记得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泪。他伸出手去，动情地抚摸着公熊的头。此时，夕阳正落人两山之凹，暮色渐起。老来得的眼前，有无数个金星银星在闪烁，飘忽不定，仿佛在为他和公熊唱着一支支幽幽的葬歌。他朝夕阳投去最后的一瞥。他看见了，在天边在夕阳没落的地方，有无数个白云仙子在向他招手。命若游丝之际，老来得幻觉到公熊变成了年轻的来得。他们手携着手，朝白云的仙乡飞去……
整整一个冬天，来家寨没有受到熊的骚扰。全来家寨人忽然明白了，他们其实并不敬重那两头熊，而是很仇恨那两头熊的，只是因为恐惧和自身的怯懦，才使他们干出了违心而又荒唐的事。这令他们想起猎人来得来，及赶到来得家一看，哪儿还有来得的影子。一切迹象表明，来得很久没在这个家生活了。直到残雪消尽，野桃花开满山时，来家寨人才在老母峰顶桃花丛中，发现了老来得的尸体。他们隆重地安葬了老来得，并为他立了一块石碑，上刻“猎人来得”四个大字。来家寨人还零刀碎剐了大公熊，并将熊肉摆在坟前来祭奠来得。他们哪儿能明白，来得和大公熊，在临死之前已经是和解成朋友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