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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老西的今天

今和明是自己跑来纠缠上李老西的。它们显然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浑身黏满垃圾,散发出酸臭的气味。李老西把它们赶回垃圾堆,那里可能更适合它们。但第二天清早打开门时,两畜牲又卧在了门口,见到李老西,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的申诉着什么,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弄得李老西没办法了,只好拎着耳朵,把它们扔进了渡春河。看着它们被河水冲走一里多远,心想:这下可搞掂了。他拍拍手,回到槐树下,点燃一支烟,舒心的吸着。可是他一支烟还没吸完,两狗东西爬上岸又跑了回来。李老西发现,经过渡春河水的漂洗,两狗东西其实很好看,一条纯黑,一条纯白,除毛色外,竟然长得一模一样。李老西收养了它们,还给它们取了个别致的狗名:今黑和明白。日子一久,它们就被唤成了今和明。反正狗这东西,好养,穷有穷养法,富有富养法。你喂它也行,不喂它也行,它们会自己找食吃。

人需要个家,狗需要个窝。李老西在槐树下钉了口大木箱,今和明就在其间安居乐业。李老西喂它们些残汤剩菜,今和明很感恩,不认为是受虐待。如果吃不饱它们就跑到渡春河边抓些青蛙来补充,或者跑到街上去,在垃圾堆里找些野食。渐渐的,今和明长大了,毛色油亮,狗模狗样,而且谈起恋爱来。李老西犯了嘀咕,虽说狗不必遵循人的伦理道德,但狗兄妹谈恋爱,近亲繁殖,弄出一群残疾狗来,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李老西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狗也一样,看来今和明得分开。李老西打算把今或明送一条到山里去,山里虽然生活条件差,但更适宜狗生活,山里人不吃狗肉善待狗,不像城里人,把狗不当狗看待。他们养狗要么是当玩物,要么是为了吃红烧狗肉。李老西把明送给了山里老表。可是没出三天明就跑回来。李老西想,母狗明白恋家,公狗今黑性野,他又把今送给了山里老表。可是没出三天,今也照样跑了回来。不管李老西把它们送多远,隔离多久,今和明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又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而且久别胜新婚,比先前更亲热了。今离不开明,明离不开今,看来今和明为了它们的爱情,是死了心要不计后果了。作为狗主人,李老西不能不负责任,他必须干涉今和明的婚姻大事,必要时不惜践踏狗权。他想到南街劁猪佬牛鼻子。李老西找到牛鼻子,说:牛鼻子,你整天吹牛,你敢劁狗吗?牛鼻子说:我啥时吹过牛了?不就是劁狗吗?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世上还有没被我劁过的畜牲?李老西说:那好,你跟我走吧。两人上街买了两根猪骨头,鬼鬼祟祟地来到李老西家大槐树下,他们把猪骨头扔给今和明,说狗娃喔,啃骨头。狗到底是狗,看不清人的心计,也不明白天下哪儿有掉馅饼的好事?就在今和明啃得正欢时,牛鼻子一跃而起,将今扑倒在地,李老西跑上前去当帮凶。明被这突然变故吓得逃出去老远。牛鼻子迅速掏出劁猪刀,对着太阳得意地看看刀锋。就在牛鼻子举刀割向今的命根子时,明白了的明疯狗一般奔过来,对准牛鼻子的屁股就是一口。牛鼻子猝不及防,劁猪刀当的一声掉到地上。今回过头来,一口咬向牛鼻子的手腕。牛鼻子娘和老子的鬼嚎起来。

李老西溅了一身血,他站到旁边讪讪说道:没球本事还吹牛,牛皮是好吹的吗?牛鼻子到底是劁猪佬出身,他见的血多了。他嚎了几声后就不再嚎了。他忍住疼痛,对李老西说:奇了怪了,这狗还咬人?李老西说:狗能不咬人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牛鼻子狐疑地看着李老西,说:为啥只咬我不咬你?李老西说:这你得问狗去。牛鼻子没办法问狗,他活动活动被咬的手腕,发现筋还连着。只要筋还连着,洒点云南白药,很快就会好了。他弯腰拾起劁猪刀,高高举过头顶,对逃向远方的今和明吼道:逃过今不能逃过明吗?等着瞧吧,总有一天老子要劁了你们。看着牛鼻子高高举起的劁猪刀,今挟紧后腿显得很不安,它不甘心逃跑,又不敢前去攻击,只好转着狗圈狗眼看着李老西,只要李老西一声令下,今一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去咬断牛鼻子的脖子,可是李老西龟孙子一样躲在一边不吭声。倒是明很果敢,它汪汪汪地叫着冲向牛鼻子,吓得牛鼻子捂着屁股转身就逃。

黄叶青在酒厂加夜班,很晚才回到家里。以前不管多晚回家,今和明都要跑上前来迎接她。今晚是怎么了?她到大槐树下察看,狗窝里没有今和明,这俩狗东西跑到哪里野去了?一阵河风吹来,她闻到一股血腥气,这才发现,月光照亮的地上有黑色的血迹。难道是今和明被杀了?她叫醒李老西,说:你想吃红烧狗肉想疯了吗?连自家养的狗也不放过?李老西说:谁想吃红烧狗肉了?黄叶青说:那今呢明呢?地上怎么到处都是狗血?李老西说:跑球了。他把牛鼻子被咬的事讲给黄叶青听。黄叶青说:活该,无聊人尽干些无聊的事。她拿了条毛巾,下到渡春河去洗手脚,见四周无人,就退了内裤洗小澡。要不是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她真想脱了衣服跳进河里。

黄叶青洗完小澡回来上床睡觉,被吵醒的李老西想做好事。黄叶青说:你行吗?李老西又缩了回去。这不全怪黄叶青的冷淡,主要是关键时刻李老西老硬不起来。现在想起,李老西有点后悔,他不该替黄叶青去挨那一刀。当时他们生了两胎,按政策要求,夫妻双方有一方要结扎,黄叶青怕痛,不想去挨一刀。黄叶青说:凭啥非要女人去结扎?李老西说:男人扎了,那不成太监了?黄叶青就搬来资料给李老西看,资料证明,男人扎了与没扎没什么大的区别,并不影响性生活。可是李老西自挨了一刀后,不知是心理原因或生理问题,他几乎没有搞成过一次好事。不能干好事的夫妻还叫夫妻吗?好在黄叶青和李老西,原本对干好事就没多大兴趣,能干就干,不能干照样吃饭。

想到李老西是替自己挨了一刀,黄叶青想安慰安慰他。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头一落枕就睡了过去。

黄叶青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一阵怪异的叫唤声吵醒。起初她以为是今和明回来了,就没去理睬。可那怪异的叫声坚持不懈,弄得她再也无法入睡了,她索性披衣起床去察看。那声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似深巷狗吠,一会似远方人啸。她打开门,那声音忽然不见了。她看天尚未亮,关起门来想再睡一会儿时,那声音又忽然响起。黄叶青这才发现,这怪异的叫声是从阿婆喉管深处挤出来的。阿婆老了,老得卧床不起,老得连话也说不动了。多年来她若有若无地静卧在墙角那张老木床上,每天除了喝几口稀粥,呼吸些空气外,再不会叨扰人世索要点什么,平时绝对不会弄出丁点声响来。今夜是怎么了?黄叶青赶紧去询问:娘,你是要喝水吗?她倒了一杯隔夜的剩茶,递给阿婆。阿婆不喝,她扬手将茶杯碰翻在地,固执地指着门外不收手,那手在黑色里像一只老狼的耳朵。黄叶青有些吃惊,她不知道阿婆突然间从哪儿找来的力气。她听到阿婆从喉管里挤出的声音:跑了,跑了。那声音被痰黏住了,咕噜咕噜的有水音。

什么跑了?是今和明吗?黄叶青又好气又好笑,说:娘,那俩狗东西自己快活去了,它们跑了还会回来的,你还有力气操这闲心?听黄叶青这样说,阿婆急了,她挣扎着要起床,惹来一阵要命的咳嗽,剧烈的咳嗽使阿婆差点断气。黄叶青帮助阿婆好不容易才将咳嗽拍了回去。她听到阿婆仿佛叹息了一声,清清楚楚地说出一句话来:凤。这是阿婆好多年来唯一一句说清楚了的话。

凤?棋凤?难道是棋凤跑了吗?黄叶青心头一紧。棋凤就睡在阿婆楼顶木板楼上,木板楼很低,伸手就能掀开屋瓦。黄叶青爬上楼去,掀开棋凤的被子,被窝尚有余温。

这妮子果然跑了。

棋凤有点弱智,但人长得还算标致。虽然找份工作比蜀道还难,但找个婆家应该问题不大。前几天经人介绍,城郊有户农家愿娶棋凤,黄叶青去看了,小伙子虽然年龄大了点,但人很老诚,勤劳又能干,靠种大棚菜,日子过得马马虎虎。黄叶青很满意,棋凤不嫁他,还嫁谁呢?她就把这婚事包办下来,准备尽快选个良辰吉日,把棋凤嫁了,好了却自己一桩心事。棋凤听说后,哭了一天一夜,然后不哭了,见人就讨好,见人就傻笑,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黄叶青心里流泪,说:傻妮子,做娘的能养你一辈子吗?娘死后你咋办呢?棋凤可能是受了这话刺激,才决定离家出走的。

黄叶青叫醒李老西,要李老西赶紧去追。

李老西赶到车站时,早班车已开上了马路,渡春城出山的车每天只有一趟。李老西追着车尾拼命大喊:棋凤,棋凤,你回来,你妈要你回来。汽车呜地放出一屁股黑烟,日啦日啦的响起几声骂人的喇叭,慌慌张张一溜烟拐过山湾不见了。李老西孤零零地被抛在马路上,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个个悄悄地退到天空的后院当隐士去了。有几条人影鬼鬼祟祟地摸上马路,有人憋不住打了声响亮的喷嚏,吓得夜仿佛抖了一下,天终于泥牛翻身,渐渐的白了起来。

李老西追不上汽车,就躲到路边白杨树下,尿昨夜的陈尿。他正尿得欢畅淋漓时,突然感到有个东西嘶扯他的裤腿,低头去看发现是今。李老西弯腰把今抱起,今伸出舌头舔李老西的脸,一个劲的亲热着。李老西说:别舔了,别舔了,要舔你就舔尻子,舔尻子才能升官发财。今就跳下来,真的去亲热李老西的屁股。李老西躲闪着,心里很是感动。李老西想,如今大概只有狗才会舔他的味了。狗就是狗,不跟人一般见识,不像人鸡肠狗肚爱记仇。他抚摸着今的黑毛,问:小杂种,咋只剩你一人了?明呢?你的老婆呢?今哼哼叽叽诉说着什么。李老西听得懂今的语言,说:明是追棋凤去了吗?今对着汽车逃走的方向咬了几口。李老西知道今离不开明,如今它们分开了,明去追棋凤,今回来报信,完全是替主人着想。仁义啊,如今只有狗才有忠诚,只有狗才有情义。李老西拍拍今的屁股,说:今啊,我再也不会去找牛鼻子了。如果我再去找牛鼻子,就让他把我阉了,反正我是被阉过一回的,再阉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老西在前面走,今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他们招惹了一头雾水,落汤鸡般回到家里。黄叶青问:咋你一人回来了?李老西说:咋是我一人?不还有今吗?黄叶青问:我的棋凤呢?李老西说:好像是跑球了。黄叶青说:跑球了?你为啥不给我追回来?李老西干咳一声,说:她坐汽车跑的,我就是跑得比兔子还快,能追上汽车吗?黄叶青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只好捶打自己,说:天作孽,棋凤一分钱都没得,该咋办呢?今莫名其妙地咬了一口空气,发出“呱”的一声响来。李老西看看今无声的笑了一下。前几天棋凤问黄叶青要钱,黄叶青想:这妮子咋了?咋突然要起钱来?她要钱干啥呢?她就一毛不拔。李老西背着黄叶青,把自己攒了几年的私房钱,悄悄地给了棋凤几百元。李老西给棋凤钱时,今和明就在旁边,睁着狗眼看着他。狗这东西,幸好不会说人话,要不然天下就没有隐私了。李老西想,多亏我给了棋凤几百元,有了这几百元,穷人家的孩子就能行走天下,想跑多远就跑多远。李老西不打算把这事告诉黄叶青,说:谁让你平时把钱看得比命还紧?

黄叶青想说李老西几句,但她现在没有心思打嘴官司。她打开门,太阳扑的一声闯进来,黄狗一般卧在门口。看到门外清汤寡水的阳光,黄叶青突然想到了吴家燕。听人传说吴家燕这几年专门从农村招一些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批发到沿海地区赚差价。要是棋凤也给她批发了,那可如何是好?黄叶青仿佛看见棋凤坐在美容美发屋里,见人就讨好,见人就傻笑,总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这妮子不吃亏,谁吃亏呢?想到这里,黄叶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老西说:咋了,又咋的了?黄叶青说:棋凤会不会是被吴家燕拐跑了?听黄叶青这样说,李老西心一沉。前几天吴家燕来找过棋凤,这事黄叶青不知道。李老西也没有放在心上,不就是街坊串串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今和明见吴家燕行踪诡秘,扑上去要咬,李老西吆喝不住,还弄得很不好意思。现在看来,棋凤十有八九是被吴家燕钓去了。李老西说:走,到吴家燕要人去。

吴家燕家住北城门外城郊结合处,跨过渡春桥,再行九百一十九步就到了。李老西夫妻赶到时,吴家燕不在家,他们找到还在睡懒觉的吴家燕丈夫王白眼。王白眼秃瓢脑瓜瓦片脸,鼻子偏右一点点,举手投足很有派。但不能细看,细看就能看出他讨好卖乘的嘴脸和戏子出身。李老西说:王白眼,你老婆呢?王白眼双眼上翻,瓦片脸上没有了黑眼珠,只剩下了两颗发光的白洞。王白眼当年在剧团,就凭这翻白眼的独门绝技混饭吃。问题不在翻白眼,翻白眼谁不会?问题是他白眼比黑眼看得更清楚。王白眼居然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把人家吴家燕的肚子搞大了。当时吴家燕新招进剧团,清纯,貌美,嗓音甜,正前途无量呢,被王白眼这一搞,鲜花插到了牛屎上,惹了一身臭气。吴家燕索性破罐破摔,嫁给了王白眼。气得周围的那些个男人们,跳楼的要跳楼、吐血的要吐血。这还不算,新婚第三天,他们双双辞职下海经商。这样七搞八搞,七混八混,王白眼们搞出了名堂,混出了名份,在渡春城也算是人物了。认得的人都说,这一对狗男女,才真是歪锅配歪灶,歪和尚配歪庙,吴家燕嫁王白眼,天设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王白眼白眼看着李老西,看不出他瓦片脸上有何表情。王白眼说:李老西,你啥时候也关心起我老婆来了?你找我老婆有啥好事?李老西说:我关心你老婆干球,我是来问问,我家棋凤是不是被你老婆带走了?王白眼假装一怔,白眼恢复成黑眼,很认真的样子,说:你家棋凤被她带走了吗?我咋一点也不知道?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人模狗样呜呜啊啊喊了一通。王白眼说:你看你看,老娘们就爱关个机,奶奶疤子,晴天白日的也关个机,好像对老子也要搞阴谋诡计。李老西不信,他感到王白眼是在做戏给他看。王白眼把手机递给李老西,李老西按他说的号码拨了,里面果然传出娇滴滴的女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黄叶青说:你真的和她联系不上?王白眼说:我说黄家妹子,我们一条街上长大的,我骗谁还能骗你?

从吴家燕家出来,黄叶青的心更加七上八下。看看上班时间到了,她无心吃早饭,对李老西说:我上班去了。李老西说:你那没工资的班有啥上头?黄叶青说:厂里正要清退一批工人,这个时候不去上班不正好上当?李老西说:清退就清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干个体户。黄叶青说:你就会耍贫嘴,你干了半辈子个体户,干出啥名堂了?她要李老西还是想办法卖些酒,换几个现钱,到时候知道棋凤的下落了,好马上寄去。

李老西回到家时,发现今蹲在门槛上抹眼泪,民间的说法,狗哭鼻子家里多半要死人。李老西感到晦气,飞起一脚朝今踢去,骂道:一大早的你哭什么丧,是你老婆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今被踢翻在地,它打了个滚爬起来,抖抖狗毛,叽叽叽的绕着李老西转圈,然后朝放棺材的地方跑去。李老西跟着走到棺材前,他哑然失笑了,原来是阿婆又躺在了里面。李老西说:妈耶,说好了这口棺材是给你定做的,你还真怕别人抢去了?这口棺材是二十年前给阿婆定做的。棺材做好后,阿婆很满意,每过三年她都要求用土漆和猪血重漆一遍,棺材漆得黑里透红,油光闪亮,能照出人影来。可是阿婆总也死不了,死不了的阿婆就相信了算命瞎子的说道:家里会有人死在她的前面,这口棺材临不到她睡。看着这么好的棺材要被别人睡去,阿婆不甘心,就开始抢棺材。瞅着家里没人时,她就悄悄地爬进去。平时暮气深沉的阿婆,只有躺进棺材里,才气闲神定,怡然自得。她发现睡在棺材里,闭眼想人世,感觉好极了。

李老西把阿婆从棺材里拿出来,阿婆用鸡爪般的手抓住棺材板不放。阿婆身轻如纸,她的力气哪有李老西大?李老西把她拿起来,随手往床上一丢,就像丢一张废纸。

李老西说:妈,你要是再爬进棺材。我就不把你拿出来了,你就住在里面算了。阿婆龟缩在床上不吭声,多年来她只活在自己的心里,没人知道她的想法。

说起来李老西“倒插进门”入赘到黄家做阿婆的女婿,还是阿婆亲自做的媒人。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小街如闲,秋凉如水。阿婆找到李老西,问:你找到媳妇了吗?李老西看阿婆,五十多岁一个老妇人,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衣服用米汤浆过,很挺;头发用菜油抹过,很润;两只蓝袖套,一双黑布鞋,腰系花围腰,人显得精明能干。李老西说,我一个到处找饭吃的人,到哪找媳妇啊。阿婆又问:你想找媳妇吗?李老西说:看你老人家说的,是男人哪儿有不想找媳妇的?阿婆说:那好,你要是想找媳妇啊,你就跟我走吧。

阿婆走在秋天的街上,李老西屁颠屁颠地跟在阿婆的后面。当时李老西知青回城,要家没家,要工作没工作,租住在一间破屋里,靠替人打些短工混口饭吃。这样的处境,哪有媒婆上门?连农村贫下中农的姑娘都不愿嫁他。眼看三十出头,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一个黄阿婆,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是什么?

黄阿婆把李老西领到自己家里,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李老西笑了,说:这不是你闺女吗?黄阿婆说:咋样,看得中不?李老西说:这么美的人,能做我媳妇?就是倒插进门我也干。黄阿婆说:真的?你愿做上门女婿?李老西说:这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吗?你女儿能答应?黄阿婆说:只要你跪下给我叩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妈,其他的事不用你管。李老西想:不就是叫一声妈吗?这难道比吃屎还难?他就跪下给黄阿婆叩三个响头,理直气壮高声大叫:妈。黄阿婆哎的应了,然后拉住李老西的手。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李老西安顿好阿婆后,就从小巷搬出一车酒拉到西十字路口,在街口摆了个酒摊。为了吸引人,他还写了一幅广告:喝渡春酒是爱国行为。这是渡春酒厂的标语。写好后,感到是牛头不对马嘴,就在下边补写了几句:

正宗渡春老窑

真的不是假冒

若是查出伪劣

叫你一声大爷

写好后,李老西发现没地方挂,想一想,他就挂到自己的脖子上。看到的人就笑,说:李老西,干起奸商了?

一个城管员过来了,要向李老西收三元八毛九的市场管理费。李老西没钱,城管员不相信。李老西说:不信你来搜身,搜出钱来你全部拿走。城管员说:我才不上当呢,我搜你身我违法,你不交费你犯法。李老西说:我自己搜给你看,咋样?他把所有的口袋都打开,说:你看,我真的是身无分文。城管员盯着李老西看不吭声。李老西急了,说:你还不相信?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就脱给你看。围观的人群就起哄,说:李老西,脱了。李老西,脱了。李老西挥挥手,像赶一群苍蝇。李老西说:去去,没看到我们在商量国家大事吗?你们瞎起哄啥?城管员发现李老西真像是没钱,就搬走了他一箱酒。看着城管员远去的背影,李老西自嘲道:三元八毛九,搬走一箱酒,不就是几瓶马尿吗?这人比老子还遭孽。

城管员刚走,又来了位老工商,他问李老西有没有营业执照?李老西说:我卖这酒还要执照?老工商说:对,卖酒就得有执照。李老西说:如果我卖的不是酒呢?老工商说:那你卖的是什么?我卖的是我老婆的工资。人群哄的笑起来。有人说:李老西,你卖你老婆工资?你干脆把你老婆拿出来卖,不来钱更快?老工商有点不耐烦了,他问李老西:你到底有没有营业执照?李老西没有营业执照,说:要不你也搬箱酒去?老工商不要一箱酒。老工商告诉李老西:没有营业执照就是非法经营,他要李老西把酒拉到工商所去等候处理。李老西不干,老工商只好自己去拉。李老西急了,他护住车把不松手。李老西说:青天白日,你要抢劫吗?老工商说:没收。李老西说:抢劫。老工商说:没收。一来二去,两人撕扯扭打起来。巡街的小卞警察恰好路过,问清情况后,就一铐子把李老西铐了。

再说黄叶青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上班,她走到酒厂门口时,发现一大群人在围观。她挤进去看,原来是厂里的通告,是要工人截止腊八节前要将分给自家的酒搬走,否则过了腊八节,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自己的权力,那酒就自动充公了。黄叶青这才想起,今天不正好是腊八节吗?她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无比气愤,这真是岂有此理!郑大发尽干一些生儿子没屁眼的事。但气愤归气愤,工人其实拿厂里没有一点办法。黄叶青知道,厂长郑大发说到就会做到,他没球别的本事,就整起工人来,从理论到实践,一套一套的有一个完整的体系。

黄叶青不想让自家的酒自动充公,她不想让自己一年的血汗钱白白流走。她赶紧跑到仓库,把自家的酒一箱一箱搬到空地上。

作为渡春酒厂老工人,黄叶青对酒厂很有感情。她知道自己没别的能耐,只图有地方干活,有地方领一份微薄的工资,能养家糊口,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行了。她对生活没有奢望,一个女人到了这样年龄,还能怎样呢?她只能依靠酒厂。可是酒厂越来越不景气,她已经有两年没有领到一分钱的工资了,生产的渡春酒没有市场,产品没有销路,工人哪有活路?这能怪谁呢?酒卖不出去,拿什么来发工资?每到年关将近时,工人急厂长不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发不出工资,他就发酒。郑大发说:你们把酒卖出去,不就有工资了?他还美其名曰,这就叫自产自销,这就叫生产自救,这就叫脱贫致富,这就叫改革新思路。黄叶青看着酒厂一步步走向倒闭,她心痛,她更无奈。听说开年后酒厂就要改制了,由国营改为股份制,不知这是福还是祸。黄叶青隐隐约约地感到,她工作了二十几年的酒厂,快要和她断绝关系了。

黄叶青搬完酒,就去寻找李老西,她得先把酒运回去。她知道李老西就在街上某个地方卖酒,可南北四门找遍了,不见李老西的踪影。渡春城就这耳屎大块地方,他能钻到地下去了不成?黄叶青看天,天不阴不阳,灰色的太阳显得毫无生机。黄叶青看时间,时间死在了手腕上,她的手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跳动。她感到饿了,就买了两个烤饼。她很想吃一碗羊肉炖萝卜暖暖身子,但身上的钱好像不够。她向店主借开水,店主送了她一碗葱花姜汤。黄叶青想拒绝,但她不能拒绝,吃口烤饼,也吃得尴尴尬尬的。

找不到李老西,黄叶青就去找张角。张角就住在酒厂桶子楼里。黄叶青走进桶子楼时,有一种亲切的怀旧感,她那颗被过日子过硬了的心,竟产生了一缕柔情。她在心中嘲笑自己,快老的人了,还怀春吗?她爬上五楼敲张角的宿舍门,那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见张角在睡懒觉。这屋里比外面还冷,黄叶青倒吸一口凉气,她闻不到一丁点暖意。对这间火柴盒一样的房间,黄叶青再熟悉不过了,她在这里完成了她的初恋。就是在那张木架床上,在要和李老西结婚的前夜,她把自己的处女作献给了张角。

黄叶青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娘黄阿婆年轻守寡,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得靠她养老送终。所以她的婚姻,只能是华山一条道:招女婿。嫁人也可以,但必须是带娘出嫁。民间的说法:招女婿,玩把戏,搞不到三天两早起。但凡有点能耐的男人,谁愿意做倒插门的女婿?她本来铁了心要嫁张角的,张角也是铁了心要娶她。可是张角的母亲却不答应,她不能容忍儿子娶个媳妇还捎带个娘。她威胁张角说如果他答应了这门亲事,她就申请上调(吊)到阎王爷那儿去。她把那根白色的绳子拿给张角看。张角是个孝子,他不能娶个媳妇逼死娘。黄叶青也不能嫁个男人丢下娘。一门好姻缘,就这样被浪费了。这期间,张角为了安抚他娘,也说(娶)过一回媳妇,那媳妇叫杨秀梅,一农家女儿。杨秀梅嫁给张角后不久就明白了,张角不是自己找妇媳,他是给他娘找媳妇。待张角七哄八哄好不容易把他娘哄到阴间极乐世界,他的媳妇杨秀梅也就跑了。杨秀梅跑到河南淅川,被一王姓包工头承包去了。媳妇被拐走,张角毫不在意,好心人给他介绍新的,他也一口回绝。张角心里只有黄叶青,这一点黄叶青知道,但死灰还能复燃吗?

见是黄叶青来了,张角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拿条毛巾跑到楼下去洗脸。他洗罢脸回来,见黄叶青站在窗前静默无语,久久地注视着窗外。当年在这个窗口前他们共同度过了多少美好时光。他们牵手依偎,看窗外远山,看天边白云,看小巷往来的人影,太阳照进来,月光也照进来,一切是那样温馨美妙……而今这一切,都很遥远了,遥远得像一个梦。

张角随手将门掩上,悄悄地走过去,轻轻地从后面将黄叶青抱住。黄叶青没有拒绝也没有迎接。张角抱了一会,感觉无趣,就自己松开了。他听见黄叶青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黄叶青说:你有空吗?帮我把酒拉回去。张角说:那酒你还要?拿去卖连工夫钱都找不回来,不如倒进渡春河算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不要白不要,又能怎样呢?

两人一起下楼,张角找到一辆板车弯过来,把黄叶青的酒一箱一箱码到车上。他在前面拉,黄叶青在后边推。腊八节了,上街采年货的人多了起来,张角边走边吆喝:闪开,闪开,大车过来了。听到的人就笑,一辆小板车,夸张成大车了。有人就闪到路边让路,有人故意走在街心挡道。张角不急不恼。他腾出手来,拍拍那人的肩旁,说:老表,你东西掉地上了。那人说:能有啥东西掉地上了嘛。张角说:你耳朵掉地上了,还不捡起来?

黄叶青家住在渡春城北街渡春桥下,渡春城古老而陈旧,只有东西南北四条街,夹在两条河之间。一条叫激浪河,一股白水奔流在山间乱石堆上,击起千朵万朵浪花。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水日夜喧。另一条河叫渡春河,它从西北坡千亩麦田窜行而来。一条荷叶色的绿水,环绕大半个老城,然后掉头向东,与激浪河在五里亭外汇合成瓦蓝色的天河,注入汉江。天河是汉江的一大支流,能行大船。

渡春桥是座石拱桥,已有数百年历史。它坐落在北街街头,把渡春城与北隅重重土丘,千亩麦田相牵连。黄叶青的家就在渡春桥下,一条窄长的巷子里,小巷一头通向北街,一头通向渡春河边。

张角把黄叶青的酒一箱一箱搬进小巷。黄叶青的家太小,只有两间小平房,前年的酒堆在房间,去年的酒也堆在房间,人都没有转身的地方,今年的酒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了。张角只好把酒码到槐树下。槐树长在黄叶青家墙边,根扎在渡春河里,枝繁叶茂。槐字旁边站个鬼,一般人家都犯忌讳,但因黄叶青家老朽的土坯房,全仗这棵大槐树的庇护才没有塌掉,所以黄叶青就没有将大槐树砍伐。何况每年春天来了,大槐树挂满一串串槐花,招蜂引蝶不算,还是一家人爱吃的佳肴。槐树顶上的喜鹊窝还给这个贫寒的小家,带来了一份难得的喜庆。张角发现,酒码到槐树下,竟成了一面墙,他机灵一动,把屋里的酒全部搬出来,找来塑料纸,一箱箱的包扎好,这样就不怕雨淋了。他用酒砌墙,用槐树枝干作房梁,系塑料纸当瓦盖,他没用多大工夫竟然造成了一间透明的小酒屋。他把多余的酒码成床、茶几和长条凳子,黄叶青的家一下子多出一间房子来。

黄叶青站在酒屋里,高兴得直搓手。她一个劲的唠叨,咋早没想到呢!要是早有了这间房子,棋凤也许就不会跑了。她到街上去买了一斤卤猪头、一斤羊下水和一斤炸碗豆,她要招待张角喝酒,反正酒多的是。

张角要等李老西回来一起喝,他说一个人喝酒就像寡妇自慰,这是他的经验之谈。自从老婆被拐走后只,只有酒和他最亲热了。可是左等右等不见李老西回来,倒把棋龙给等回来了。

棋龙本来要先去问候一声阿婆的,见多出了一间屋子,就径直地走进去。棋龙发现有酒肉,笑了。他把包袱朝墙角一丢,坐下来二话不说就吃喝起来。棋龙边吃喝边说:张叔叔,你也开始啊。张角说了声好,就拿起酒瓶仰天而饮。黄叶青找来两只搪瓷缸,白底,上面印有红字,是毛主席语录:造反有理。这是李老西当知青时的纪念品。黄叶青倒满两缸酒,对棋龙说:你出去快一年了,也不先去看看阿婆?棋龙就冲着门口大喊一声:阿婆,我回来了。喊声里夹杂着酒肉味。棋龙是阿婆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对阿婆很有感情。棋龙吃喝得差不多了,就打开包袱,拿出一包糖果。棋龙没给其他人买礼物,只给阿婆买了包糖果。棋龙走到阿婆床前,剥开一颗糖塞进阿婆的嘴里。棋龙说:阿婆,你吃糖。我给你买了365颗糖,你每天吃一颗,一年四季嘴都会是甜的。阿婆朽木般没有一点反映,她已老得造不出话语、产生不了情感了。

黄叶青说:这孩子。张角没有接过话茬,他知道黄叶青要说什么。棋龙长得越来越像自己了,他深信不疑棋龙就是自己的亲骨肉。他相信大家包括李老西都看出来了,棋龙是他张角的儿子。好在李老西似乎不太在意这一点,大家都把明白揣在怀里,糊涂挂在脸上,没人去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可越是这样,张角越是觉得欠了李老西一份人情,辜负了黄叶青对自己的感情。多年来他刻意回避这件事,他把对黄叶青的旧情埋在心底,就像埋葬一颗陈年旧种。可是随着老母的死去、老婆的私奔,张角对黄叶青的心又活了。他突然发现,除了对黄叶青的爱之外,在这个世界上,他张角一穷二白,一无所有。

张角抬头看黄叶青,发现黄叶青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相遇又马上躲开。张角叹息一声,端起酒缸一饮而尽。

棋龙回到酒屋,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他狐疑的看看张角,又看看他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从包袱里拿出两枚石头,往酒桌上一放,说:猜猜看,这是什么?张角说:不就两块石头吗?黄叶青说:你在外面打工一年,就弄回这俩石头?棋龙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这是恐龙蛋。知道不?这东西弄到南边去,据说值这个数。棋龙伸出巴掌,翻了一番说:一万。这么金贵?张角和黄叶青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把恐龙蛋拿起来反复观看,黄叶青有点不放心的问道:这贵的东西,咋到你手上的?棋龙懒得去解释,他问张角有没有现钱借他几个,他现在只缺去广东的路费了。张角没钱,但他还是满口答应了,他说他这就回家找去。黄叶青看不下去了,他知道张角没钱,而且也没地方去找。穷人要找几个钱,简直比登天还难。黄叶青说: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咋又向你张叔叔要钱?棋龙说:是借,又不是不还他。张角说:人家孩子这是要去干大事,不就是几个路费吗?包在我身上。别说是几个钱,棋龙现在就是要命,张角也会让他拿去。

张角是真没钱,他说回家去找那是骗棋龙,他知道回到他那个家里,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钱来。他得在外面去找,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钱,有人一找就找着了,有人就是找不着。可今天情况不一样了,今天棋龙要用钱去干大事,非找着不可。张角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白眼。王白眼有钱,这不用说,如今有钱人多的是。但谁会找钱给你呢?王白眼应该会。张角知道王白眼喜欢放高利贷,就是今年你借他一百,明年你得还他两百。他靠钱生钱,生生不已,钱就会像流水一样朝他家流去。张角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找到钱,什么他都情愿。

张角来到王白眼家时,却是铁将军把门,王白眼家比牢房关得还紧。邻居告诉张角,你找不到王白眼了。张角问:王白眼到哪里去了呢?邻居说:他到公安局去了。张角说:他犯事了吗?没犯事他到公安局去干啥?邻居说:王白眼是没犯事,是他老婆吴家燕犯事了。张角听说吴家燕犯事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吴家燕批发小姐,犯事还不是早晚的事?

找不到王白眼,张角就去找牛鼻子,牛鼻子好像有钱。张角找到牛鼻子时,牛鼻子正在磨劁猪刀,他把劁猪刀磨得比风还快。按理说牛鼻子不应该有钱,作为劁猪佬,现在请他劁猪的越来越少了,那些个猪们仿佛一夜之间都不长卵子了。劁业不景气,失了业的劁猪佬,比下岗工人只会更惨。可牛鼻子因转轨快,却活得有滋有味。没人请他劁猪了,他就去干些偷鸡摸狗的行当。他春夏偷鸡,秋冬摸狗。牛鼻子的身影,在正午的乡树飘来荡去。他在钓鱼勾上穿上玉米,轻而易举就能把鸡钓进布袋;他用猪的花油裹上麻醉药,那些个野狗们常常是在梦中被他扒了皮毛。秋冬的渡春城,牛鼻子的红烧狗肉香飘半条长街。

张角说:牛鼻子,有钱没有借我几个?牛鼻子对着太阳试试刀口,然后收起刀子揣进怀里。牛鼻子看着张角,仿佛不认识似的,问:你向我借钱?张角说:咋了?我就不能向你借钱?牛鼻子说:奇了怪了,这年月还有向我借钱的。张角说:你借还是不借?牛鼻子说:我啥时说不借给你了?他进屋拿出一叠钱,问张角要借多少?张角说了一个数,牛鼻子沾着口水把钱数清了递给张角。牛鼻子说: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张角说:好,你讲吧。牛鼻子说:你得请我喝一场酒。张角说:这还不容易?他从刚借到手的钱中抽出一张,向牛鼻子要了几斤狗肉,说:走,这就跟老子一起喝酒去。

张角领着牛鼻子,从南街走到北街,走进黄叶青家新造的酒屋时,棋龙已收拾好了行旅正焦急的等着他。原来有辆货车要下广东,那车已停靠在南门外。张角把借到的钱递给棋龙。棋龙顾不得点数,拎起行旅就走。黄叶青追在后边喊:早去早回啊,过年一定要赶回来啊。

张角见棋龙走远了,就把黄叶青拉到一边,告诉她吴家燕可能出事了。黄叶青大惊失色,说:吴家燕出事了?棋凤呢?有棋凤的消息吗?张角说:吴家燕出事,与棋凤有啥关系?黄叶青说:这你可能还不知道,棋凤有可能就是吴家燕拐走的。听黄叶青这样说,张角也着起急来,他要到派出所去打听打听。黄叶青看看牛鼻子,对张角说:你陪他喝酒吧,我先去问问清楚再说。牛鼻子说:不客气,有事你忙你的去吧,反正我也不是外人。

黄叶青踩着夕阳的影子走进派出所。她刚进门就发现,李老西猴抱桩般抱着一棵树坐在地上,因为树太粗,他的脸紧帖着树,样子很是滑稽。黄叶青感到奇怪,她走过去问:你咋坐在这里?李老西被铐在树上,快大半天了,又饥又冷,见黄叶青这晚才来,心里很有意见,他看着树上的蚂蚁爬上爬下,不答理黄叶青。黄叶青这才发现,李老西是被铐在树上,不说是吴家燕犯事了吗?咋把你给铐上了?黄叶青问。她看见李老西那一板车渡春酒,停放在围墙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李老西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黄叶青说:你等等,我去问问他们。

黄叶青爬上三楼,在所长办公室找到大卞所长——他有个儿子,也在这所里当民警,大家都叫他小卞警察。大卞所长是黄叶青的中学同学,虽然平时几乎没有交道,但他对黄叶青还是有些好印象。黄叶青先把棋凤的事一一细说了,大卞所长很重视,亲自做了笔录。大卞所长说:吴家燕的事,我们正在侦办。你反映的情况,目前只是猜测和担心,对不对?我们不能凭猜测和担心就去办案,对不对?不过我倒是想劝劝你,最好是去把棋凤找回来,这样你就放心了,对不对?见黄叶青欲言又止,大卞所长说:你还有其他事吗?黄叶青说:我还想问问,李老西犯了啥法?大卞所长说:李老西?你是指那个卖酒的吗?他是你什么人?黄叶青说:他是我家男人。就把渡春酒厂不发工资发酒的事说了一遍。大卞所长说:是你丈夫?哦。他卖酒无执照,还殴打执法人员。按法律得拘留72小时,不过既然是你丈夫,卖的又是分给你的酒,我看就让他写份检讨,我争取提前放人。黄叶青连声说:谢谢,谢谢。

下得楼来,黄叶青对李老西说:你写份检讨吧,写份检讨他们就会放了你。李老西犟劲来了,说:我犯了啥法?他们凭啥铐我一天还要我写检讨?要写检讨也得是他们向我道歉。黄叶青知道李老西一旦犟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反正他就是这么点小事,大不了就多关两天。她更担心的是棋凤。她得把棋凤这个傻妮子找回来,不然她寝食难安,怕是连这个年都过不去。她对李老西说:家里乱成了这个样子,你看着办吧。

黄叶青扭头走出了派出所。她走进小巷,人还没到家,就听到牛鼻子在恸哭。黄叶青想,这一定是酒喝多了,把伤心事都给喝出来了。见牛鼻子哭个不停,张角有点不耐烦了。张角说:男人,喝酒就喝酒有啥好哭的嘛。牛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兄弟,你好歹还有个心上人,你说我这一辈子亏不亏?你说我这一辈子亏不亏?

原来牛鼻子是劁猪佬世家,他祖孙三代都是凭一把劁猪刀养家糊口,传宗接代。而他,似乎更有劁猪天赋。他劁猪简直到了痴迷程度,如果一天没猪劁,就如丧考妣。这种痴迷波及到其他动物身上。但凡公的只要被他瞧见了,他就心痒手痒就想一劁了之。多年下来,他几乎劁遍了各类畜牲。他劁牛更是一绝。别人劁牛,先把牛捆结实了,用木板夹住牛卵子,然后用木锤慢慢去锤,只到牛痛得齿牙晃动了,才算孽根劁尽。牛鼻子劁牛不需要这样残忍,他笑嘻嘻地先给牛搔痒痒,搔得牛舒服极了时,乘牛不备手起刀落,牛还没来得及弹一下蹄子,卵泡就被他摘走了。牛鼻子劁牛不要工钱,他只要牛卵子,牛卵子下酒,要多美就有多美。

可如今劁业不景气,每况逾下,找他干劁事的越来越少了。牛鼻子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吃肉的越来越多而找他劁畜牲的越来越少?是那些畜牲都进化了都不用劁了吗?现在凭他手上的那把劁猪刀,别说盘一门媳妇,就是养家糊口也难了。到后来他不得不去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人活得像一个贼娃子。他本来抱养了一个儿子,可那小杂种宁愿当打工仔也不愿当劁猪佬。看来这祖传手艺要在他手上失传了。

这还不算,因为盘不到媳妇,他那家伙见到女人就骚动,睡到半夜要暴动。有次牛鼻子喝醉了酒,越想越亏,越想越悲愤。他不断的追问自己:我是人吗?我是男人吗?我不是没劁过人吗?如果我劁了自己,这辈子不少了一遗憾?这样追问下去,牛鼻子仿佛大彻大悟了。他磨了一夜劁猪刀,然后又用眼泪擦洗干净。东方红,太阳升起时,牛鼻子一刀把自己劁了。

南街劁猪佬牛鼻子劁了自己,一时成为渡春城街谈巷议的美谈。当年流行的一句口号是:向牛鼻子同志学习!男人见面了相互打趣:你劁了吗?

牛鼻子哭着对张角说:我现在义务上门服务只图过过劁瘾,也没几个人请我了。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对我说:你要是想过瘾,为何不劁了自己?我已经劁了自己,我还能再劁自己吗?牛鼻子咚咚的喝了一气酒,说:兄弟,你媳妇跟别人跑了是不是?你那家伙反正也派不上用场了,能不能行行好,让我把你也劁了?张角骂道:牛鼻子你他妈是真醉了还是装疯卖傻?

今听见哭闹声,从狗窝里爬出来冲进酒屋,见是牛鼻子在哭嘴。它狗毛倒立,发出低沉的威胁声。牛鼻子见是今冲了进来,下意识地瞧见今的家伙闪闪发光。只要今的家伙还在,他就又能干一回好事了。牛鼻子破涕为笑。

李老西不肯写检讨,大卞所长就不好提前把他释放,李老西被铐在树上一夜到天亮,差点被冻死过去。大卞所长怕闹出人命惹下麻烦,就强行落灌了李老西一碗热姜汤,然后把他放了,看在黄叶青的情面上,那一板车渡春酒也还给了他。李老西先跑到街上吃了两碗羊杂汤泡馍,待身子活泛了,就拉着他那一板车酒南北四门叫卖,他得胜回朝似的,仿佛在告诉人们,咋样?老子就不写检讨,没有执照老子照样卖酒。这天他运气不错,上街办年贷的乡下人成群结队,他那一板车瓶装酒不到半天时间就卖光了。点点钱数,517.8元,今年过个好年,是足够了。

李老西像是因祸得福,拉着空板车,怀揣数百元,趾高气扬回家去。

迎接他的是牛鼻子。牛鼻子拿着一条尺把长的狗鞭夸功似的举给李老西看。牛鼻子说:李老西,我终于把你家的狗劁了,连鸡巴带卵蛋,一刀干净。李老西说:我啥时候请你劁狗了?牛鼻子诧异地看着李老西,仿佛听到的不是一句人话。牛鼻子说:你没请我劁狗?你没请我劁狗?李老西不理睬牛鼻子,他去看望今,牛鼻子手持狗鞭跟在后面。今卧在狗窝里,把狗头夹在胯下,眼角挂着泪花,不拿狗眼看他们。今算是完蛋了,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李老西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拥有今了,他永远失去今了。多好的一条狗啊,李老西骂牛鼻子,你他妈的真作孽。

牛鼻子说:不咋的(没关系),过三两天它就认命了,就像我,只要认命了,咋活都是一辈子。

李老西这才问牛鼻子:她呢?咋你一人在我家?牛鼻子知道李老西是问黄叶青:他就把黄叶青和张角一起南下去寻找棋凤委托他看家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李老西听。听说黄叶青是和张角一起南下,李老西的心就泛起一股酸水。牛鼻子问:你咋提前被放了?李老西说:你也盼望老子关到死吗?牛鼻子说:你肯定写检讨了。李老西说:龟儿子才写检讨。牛鼻子说:你没写检讨?你没写检讨咋会被提前放了?李老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李老西说:你烦不烦人?牛鼻子笑了,他认为自己猜对了,一个写检讨的人肯定是一个饭(下)软蛋的。他兴高采烈地跑到渡春河边去清洗狗鞭,他要红烧狗鞭给李老西接风。牛鼻子说:今天这场酒,算我请客。

两人正喝酒时,小卞警察来了。小卞警察问:李老西,哪位是李老西?牛鼻子想:坏菜了,李老西原来是逃出来的,不然小卞警察咋这快又来抓他?李老西说:我就是李老西,你不认识我了?小卞警察说:哎呀,咋又是你?棋龙是不是你儿子?有这样问话的吗?棋龙不是我儿子,难道会是你儿子?李老西有点生气,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恼怒了。但人家是警察,人家想咋问就咋问,你又能怎样?小卞警察说:是你儿子?长相差别咋这大?这话问到了李老西的痛处,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驳斥小卞警察。这时牛鼻子说话了,牛鼻子说:这个我可以作证,棋龙是他儿子,而且是他亲儿子。牛鼻子的话惹得小卞警察想笑,他忍住了。他告诉李老西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李棋龙贩卖恐龙蛋被抓了,要罚款5000元。小卞警察说:我来是覆行手续,我们得按程序办事,对不对?他要李老西在一张纸上签名,李老西很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签。李老西说:你该不会诓我吧?恐龙蛋是啥蛋?我活了这几十年都没见过,我家棋龙会去贩卖?牛鼻子充能,说:恐龙蛋是石蛋蛋,这都不懂?前天你家棋龙……他感到自己失言了,赶紧闭嘴,但小卞警察和李老西都听出他要说什么。小卞警察说: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李老西想:这确实不是开玩笑的事,但我到哪里能找到5000元呢?

牛鼻子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他大概听说要罚款,怕李老西向他找钱,就脚板抹油,悄悄的溜了。

李老西躺在酒床上,透过槐树的枝桠数天上的星宿。他越数越数不清,就干脆闭上眼睛想心事。他想了一夜到亮,终于想到了一个来钱的路子:卖了阿婆的棺材,家里只有这口棺材值钱了。反正阿婆一时半会好像也死不了,不如卖了她的棺材,解了这个燃眉之急再说。

李老西就上街,四处打听:哪里有死人?有人感到奇怪,问他:李老西,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寻找死人干啥?李老西说:我这不是急着要卖一口棺材嘛。有人就诓骗他说:好像北隅张老汉死了,你快去看看。李老西赶到北隅找到张老汉,张老汉活得好好的。他知道李老西的来意后,抄起一根木棒把他赶得鸡飞狗跳。

李老西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一个死人。他两手空空,垂头丧气,走到巷子口时,发现一条狗钻了进去。他眼睛一亮,那不是明吗?是明回来了?他一路小跑,高声呼叫:明,明,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他一头撞到一个女人怀里,原来是吴家燕。李老西就像撞见了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老西说:咋会是你?不是说你犯事被抓起来了吗?吴家燕说:抓起来了还能来看你?李老西说:你是来看我的?吴家燕说:不看你看谁?难道是看你家狗吗?李老西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发现明和今在相互亲热。

吴家燕告诉李老西:棋凤在车城学美容美发。吴家燕说: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她请李老西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到时候棋凤会大把大把地寄钱回来。吴家燕的话,李老西半信半疑,现在他是连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了。他问吴家燕:见到黄叶青了吗?还有张角,他们一起去寻找棋凤,你碰到他们了吗?吴家燕很吃惊,说:他们去寻找棋凤了?你是说你老婆是和张角一起去的?李老西说:咋了?黄叶青和张角的事,吴家燕耳有所闻。她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对李老西说:你就不怕你老婆和张角借机私奔了?

这个问题李老西不是没想过,他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早就有种预感,黄叶青和张角可能重归于好,那婆娘说不定那天又会爬上别人的床,只是没有料到这事会以这种方式,说来就来了。

见李老西发愣,吴家燕就对他发笑,笑得很亲切。她知道来看看李老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要走了。她召唤明:明,走啦。明就跑过来,绕着吴家燕跑狗圈。见明要跟吴家燕走,李老西很生气。他骂道:明,你个骚货,你不要今了吗?明跑回来,嗅嗅今的后胯,呱地咬了一口,仿佛是在告诉李老西:今连家伙都没有了,你还好意思挽留人家?

明义无反顾地跟定吴家燕吃香喝辣去了。明抛弃了今。谁说狗不嫌贫爱富?

看着明渐行渐远的背影,今没有去追赶,它知道追赶也没用。今失去了明。一条没有了家伙的狗,今生今世只能做一条癞皮狗了。今狗眼看天,空漠无边。

阿婆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爬进了棺材,他肯定是嗅到了李老西要卖棺材的心思。她要守住棺材,守住棺材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命。见李老西朝棺材走来,就像见到了前来拿命的无常鬼,恐慌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连空气也不敢呼吸。这次李老西没有把阿婆从棺材里往出拿,他想让阿婆尽量多的享受点。他对阿婆说:妈,这能怪我吗?你尽管放心地睡吧,多睡一天是一天,多好的棺材啊,不睡白不睡。

渡春城终于有死人了,是庹部长的老娘死了。听说李老西有一口上等棺材,为了表达孝心,庹部长亲自前来购买。而且说好了不二价,李老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庹部长的孝心路人皆知,棺材越贵,孝心越大。

李老西把阿婆从棺材里往出拿,但他拿不出来,平时身轻如纸的阿婆,现在沉得比棺木还重。折腾了半天,李老西才发现,阿婆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棺材板里,她已经和棺材化为一体分不开了。

庹部长很扫兴,他骂了一句:神经病,有抢棺材睡的吗?接着,他扭头就走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耗损着人的命,年关就像一场战争一步步逼近了。大年三十说到就到,李老西仍然没有找到5000元钱。他想去卖几管血,但人们告诉他,现在不准卖血了,现在只能义务献血。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钱,但这龟孙子就是不肯走进穷人的腰包。钱跟狗一样,狗跟人一样,都嫌贫爱富。黄叶青仍然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来,她不要这个家了,难道连她娘也不要了吗?

但年还是要过的,年夜还是要守。李老西办了一桌酒菜,摆在酒屋里,酒屋宽敞些。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过年不能没有火。李老西伐了一些槐树枝干,在酒屋中间升起了一堆大火。他把阿婆的棺材也拖了进来,斟满一杯酒,对棺材里的阿婆说:妈,你出来吧,我再也不卖你的棺材了。棋龙自有棋龙的命,我也顾不了他。你出来吧,我陪你好好过个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买了这么多的鸡鸭鱼肉,还有这么多的酒,喝也喝不完。你出来吧,出来我们一起欢欢喜喜过个大年。

黄阿婆一点反应都没有,李老西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若有若无。多少天了,李老西一直弄不清阿婆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倒了一杯酒到阿婆的嘴上,发现阿婆的嘴仿佛动了一下。

李老西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没完没了的喝着。他从来都没有放开量豪饮过,今夜他要放纵一下自己。

阿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她感觉到李老西醉倒在地,就从棺材里伸出手想扶他一把。阿婆的手伸到半路上伸不动了,想缩又没有力气缩回来。她就这样躺在棺材里,张开两只手,像是要把天空抱进怀里……

春暖花开时,棋龙被放了出来。他因是未成年人,所以从轻发落。他走进小巷自己的家时,闻到一阵死人的气味。他发现酒屋中,棺材里亲爱的阿婆已成了一具干尸,父亲李老西的尸体,已化做一堆涌动的蛆虫。

棋龙拿了一把菜刀冲到大街上,棋龙想杀人,但他不知道仇人是谁。棋龙只好举刀朝自己砍去。

棋龙在病床上躺了十天,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就悄悄地逃出医院。棋龙跑到离渡春城一百八十里远的三官洞,发现洞中的恐龙蛋还在。棋龙笑了,只要恐龙蛋在,就还有希望。这是他的最大秘密,他还要去贩卖恐龙蛋。他再也不会傻儿吧叽的当街叫卖了。他已经有了经验,再也没有人能逮住他了。

棋龙做梦都想有一辆自家的车跑客运,他决心再也不像他父母那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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