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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字石

石头就是石头,好事者刻上字后,石头就不是石头了。

引子

他总是远远地躲离人群

从未抬头走过路

他就像幽灵一般

只在黑夜才偶尔出现

他给队伍带过路

长官说他们是为穷人卖命

当他们枪杀了解放军伤员

他才知道自己作了孽

那帮匪徒也没有放过他

他老爹是给红军带过路的人

长官在他脸上刮了三刀

说是叫他不得好活

崖畔老榆树遭了雷轰

那棵古树紧挨他的破窑洞

人们说:咋不把他劈死

老天爷瞎了眼

他比魔鬼还坏还可怕

魔鬼有时也披张画皮

他总是那副刀疤脸

笑比哭更难看

他只闻过一个女人的气味

那女人是个小寡妇

他只说过一次我的心肝肉

那女人在他怀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女人跳了崖

给她留下了一个绣花香包

婆家壮男们敲去了他半条腿

还说:便宜了你,狗!

只能半夜和酒偷偷说话

他认不得几个大字

不知道酒不解真愁的古训

酒成了他的女人

那一夜他确实没喝酒

想到解放军遇难的地方磕个响头

想到心肝肉跳崖的地方哭一场

他的油灯忽闪几下噗地就灭了

他掉进塬上的古井里了

一只饿狼也误落在里面

狼把他吃了,嚼了他的骨头

后来它也死在井里……

这首叫《井碑》的诗,是一位叫肖川的人所写。贾晓晓把它编发在《车城日报》上。《车城日报》是以半个版面编发这样一首长诗,在当时确实需要一点眼光和气魄。贾晓晓想以此为素材写一篇小说,故事梗概有了,但却找不到比诗更真实、撼人的细节。她发现以此为素材写出的小说,苍白无力,当诗化的语言转化为小说故事情节,那小说是那么的平庸和落入俗套。她去信问肖川能否帮帮忙。肖川回信说:《井碑》是真人真事,若你有机会到刀疤脸生活过的地方走走,说不定对你会有帮助。

吴希识接到马哈喇一份加急电报:速来、消夏、认宝。马哈喇是他大学同学,属最后一届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可在大二时,这家伙却不辞而别,据说进山寻宝去了。后来也有传言,说他哪儿是进什么山寻什么宝,而是和一位下放女知青做出了事故,没有办法了才离开大学。吴希识想,这传言多半属实。屈指算来,他们分别恰满十年。十年哪,吴希识感到惊讶,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十年!马哈喇,马哈喇,你是寻宝呢,还是寻短见?

他躺在单身宿舍床上,环视他的小屋,想寻找点什么,可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去寻找。他这屋,一床一桌一木椅,一碗一筷一电壶。几本书沿墙码在床上,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他感到饿了,拿起碗筷想出去弄点吃的。这时,那只鼠跑到屋中央,后腿站起,前爪并拢,“叽叽叽”地向他作揖。看着那只饿得已憔悴的鼠,吴希识感到畅快无比。大老鼠啊,大老鼠,谁让你蹿进我的屋?他记得是在半个月前,这鼠不知发了什么神经钻进他的屋来。就这么个空空如也的小屋,那鼠一会蹿来蹿去,一会儿又藏身不见,捉它不住,赶它不走。特别是到了夜里,那鼠还会爬上床来,嗅你的嘴唇,吮你的耳血。更有甚者,它竟在吴希识的碗里拉屎撒屎。闹得他寝食难安,整天脑海里都是那鼠的身影。吴希识想,一物降一物,我斗不过你,猫总可以吧?他买来一只新猫,没想到新猫见到老鼠,吓得躲在墙角不敢动弹。唉,世道变了,抓鼠的猫不再抓鼠,要当宠物。他把那只猫送给了贾晓晓,说是专为她买的,怕她寂寞,送只猫给她当玩艺。自己则卷起辅盖,睡到办公室去。

几天后机关开会,领导问他为什么睡办公室?他说他宿舍进了只大老鼠。同事们都发笑,有人还说,那肯定是一只母老鼠了,谁让你三十好几还单身?闹得连一向严肃的老领导也笑了。他建议吴希识抓紧时间买只猫去,说:睡办公室,总是不太正常的事呀。

没法,吴希识只好又搬回宿舍。他发现那鼠咬啮木门几欲洞穿,就发起狠来;用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坚壁清野,让你进来容易出去难,没吃没喝困死你。他用铁皮将木门下边钉牢,夜夜听老鼠咬铁皮磨牙。他还产生了研究老鼠的兴趣,找来相关资料一查,令他唏嘘不巳:老鼠与人类有着共同的祖先,那是一种与老鼠大小相同的动物,生活在750万至1250万年前的恐龙时代。老鼠与人都有三万个遗传基因,我们人类基因中的99%都与老鼠一样,我们甚至有基因产生尾巴。

吴希识决定饲养这鼠,他草拟了份《养鼠工作计划》,决定挤出10%的时间,拿出10%的薪水,与鼠和平共处。后来又觉得不妥,因为他给老父的瞻养费,也是薪水的10%。虽说人鼠共祖,但毕竟还有1%的不同呀。何况,老父与老鼠,岂可等量齐“赡”?还是保留1%的差别吧,就用9%的薪水饲养这鼠。

看着作揖不止的老鼠,忽然想起贾晓晓。他忽然就明白了马哈喇电报遗漏或隐藏的信息:

速来——有急事或出了什么事了。“快来帮兄弟一把。”

消夏——“带着你的爱人来。”一个人进山去消什么夏?

认宝——有个什么东西,可能是宝贝,要你辩认。

速去认宝,问题不大,反正呆在机关也没什么球事。他知道自己属于那些提不上去而又熬出了资历的类别,能得到一种虚假的尊重,找个借口就可走人了。问题是带着爱人去消夏,这事不好日弄。吴希识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他觉得独身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生存方式,弄个娘们在身边,碍手碍脚多不方便。他向往上古“民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的时代,那时的男人多自由呀,东打一枪,西放一炮,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有人说婚姻成就了父权,狗屁。“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婚姻的产生,肯定是女人的自作主张,婚姻保证的正是女人的权益。这时代,作为一个男人真是悲哀,身陷机关,不能自拔,天天坐班,都坐出了女人似的大屁股。要是再有家室之累,天,你还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他想逃离,可又不知道要逃离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一模一样的生活着,活过了今年,就知道了永远,没有变化的活着,跟死人有什么差别?他坐机关一坐就是十几年,读读文件看看报,拧拧屁股扭扭腰,开开会议很重要,吃过饭后睏大觉。不睏大觉干什么?喝点小酒,说点小话,来点小赌,或找女同事调点小情,或挖空心思赚点小钱,削尖脑袋求个小官,最好再找个小娘们成个小家,日弄出一个小孩,过一种小日子,幸福美满。这就是小职员的宿命吗?攒钱成家攒钱买房,然后攒钱买一副棺材。他想离开机关,可又下不了决心,他坐机关已经坐习惯了,离开了机关,还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找饭吃。

他决定去找贾晓晓。贾晓晓是《车城日报》记者,也是车城小有名气的小女人作家。这年头,也许只有她这类小女人作家还有些浪漫情怀。他俩结识,缘于吴希识的一篇评论《走上穷途未路的小说》:“……别看现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小说挺红火,从世界范围内来看,可用‘风景这边独好’来形容。但这是最后的夕阳,是将死前的回光返照,随着电视等传媒的普及,留在纸上的小说,还有多少人去看呢?生活节奏变快,有闲暇和耐心的读者逐渐减少,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作者比读者多。随着时代的发展,小说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贾晓晓不同意这观点,但认为吴希识怪腔怪调,是块搞评论的好料。她劝吴希识多写些,说不定能自成一家呢。但吴希识显然没这志向或兴趣,他说他只是闲极无聊了才偶尔写写玩玩儿,当评论家,要学贯中西,满腹经纶;要居高临下,好为人师。他说: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贾晓晓说:那你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吴希识说:我是一只被牵着鼻子顺路跑的狗。

吴希识找到贾晓晓时,贾晓晓正在写《井碑》。她写不下去了,她无法理解刀疤脸,也不熟悉刀疤脸的生活。《井碑》成了她的“鸡肋”:食,嚼不动,弃,又可惜。吴希识劝她算了,他认为《井碑》即使写成小说,也是一篇庸俗读物,那故事和情节太概念化,细节的丰富掩盖不了实质的无思考和空虚,诗作者先入为主的杜撰痕迹太明显。贾晓晓是个喜欢较劲的人,她认为《井碑》作为叙事诗,是名篇,刀疤脸这个人物,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写成小说,肯定能上文学史。她说:《井碑》的人事,怎么是杜撰呢?连诗作者都说是真人真事。吴希识说:对创作来讲,真人真事更有可能是杜撰。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本来就是两回事。一个人变成了甲壳虫,在生活中可能吗?但在写作上,它却真实得让我们不敢去正视。贾晓晓说:哈,居高临下,好为人师,还说自己是狗不是评论家。吴希识拍一下脑袋,说:对了,对了,你就让刀疤脸变成一条狗,以狗眼来看世界,说不定能看到真东西。贾晓晓说:你是狗眼看人低吧,我就不信我坚持写实,写不好《井碑》。

这时,那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进来,还带着一群小猫。吴希识说:这骚货,生育力倒强,这么快繁殖下去,车城要改称猫城了。那猫见了吴希识,几声怪叫。贾晓晓说:猜猜,你在猫眼里成什么了?吴希识说:它该不会把我看成公猫了吧?贾晓晓说:你倒会抬举自己。它是闻到你一身鼠气,把你看成大老鼠了。她说:你说说,狗眼看人与猫眼看人有什么区别吗?吴希识说:有有。猫眼看人都是老鼠,狗眼看人都是小偷。贾晓晓说:那你说它们谁看到的是真东西?

吴希识说:噢。凡是用眼来看,不管人眼狗眼猫眼,都有主观色彩,变化或变异,是活的。镜子最客观了,但那是死东西,镜子的反映是最客观的假象。

贾晓晓说:其实艺术就是窗口,框进窗口里的就是艺术品,所不同的,或者说高低之分,就是看你框进去了什么内容。

吴希识想说:你是这般见识,难怪你只能成为小女人作家。但他这话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贾晓晓最恨别人说她是小女人作家了,她认为喊她“小女人”是对她的人身攻击。但在吴希识心目中,贾晓晓就是一个“小”字:身材小,说好是娇小;五官小,说好是小巧;见识小,说好是德行。所有的小集中到一个女人身上时,不是“小女人”又是什么呢?说起来,吴希识和贾晓晓交往,好像没有“性”的因素,尽管有几次喝醉酒后,他差点把她搬到了床上。他知道贾晓晓要努力把个“人”字做大,这是他始终难以认可贾晓晓的根本原因。女人么,就做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女人,有什么不好?何况,贾晓晓的把“人”做大,实质是把“事”做大,把“人”做大与把“事”做大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这使得贾晓晓身上有许多虚拟的东西,正是这种虚拟性,使贾晓晓保留了一份浪漫情怀。她不是一个世故或者说装出来不愿做一个世故的人。这样的女人并不太讨人厌,起码对吴希识来说,与贾晓晓交往并不感到累。

他们闲话了一会儿,贾晓晓说:走,到王洪文火锅店吃火锅去。他们下楼,沿马路蹓跶。路遇几个男女,神神怪怪地扯他们的衣袖,有问:买车吗?有问:卖车吗?吴希识感到问得奇怪,说:你们是要买车或是卖车?那些人讲,买车、卖车都行。吴希识说:你们卖车?那些人说:对。吴希识说:你们买车?那些人说:对。吴希识说:你左手卖给你右手不就得了,自己可以搞自己嘛,找别人干什么?那些人讶异地看着吴希识,觉得今天遇到傻B了,连买卖都不懂,只好悻悻然离开。贾晓晓说:这两年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好像走进了物质紧缺时代,什么车只要生产出了,立马就成了抢手货。你没听说,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商量?车城人皆为车狂,有关系的,只要弄到一部东风140指标,就能小赚一把。没关系的,也跟着瞎掺和,大家都假装有门路,连周围农村的,也挤进车城来买卖。吴希识说:不符合逻辑。要么买,要么卖,哪有又买又卖的?贾晓晓说: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倒买倒卖这个词总该听说了吧?吴希识说:哦,投机倒把。

说着说着,他们走到王洪文火锅店门口。贾晓晓说:王洪文是车城文联副主席,这火锅店是专为他姨妹开的。吴希识见门框上有一副对联:

吃文化,缺什么有什么

吃心情,吃什么补什么

吴希识说:不合逻辑。有什么了怎么还会缺什么?这时一位半老徐娘把他们迎进去,贾晓晓知道这女人就是王副主席的姨妹。贾晓晓编发过王副主席的一篇“文化散文”,说是人生有“四大福气”,哪四大福气?

清晨的瞌睡,姨妹的嘴儿

腊肉骨头,鸡大腿儿

他说除了姨妹的嘴儿,另三大福他都享受了。生活真是美,独缺姨妹的嘴。后来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他这“文化散文”成了“典型”。风马牛不相及么,真是高抬举我了。王副主席反驳说,什么叫风马牛不相及?就是硬拉牛和马交配。拉牛日马的事,只有聪明人才干得出来。他也真够洒脱,索性将姨妹养在身边,专门为她开一火锅店。为了说服她的老婆,还专门写出考据文章,说舜妃娥皇、女英就是姐妹俩,斑竹一枝泪千滴,两女共一夫,情深意切,这等美事,圣人干得,我王副主席为什么干不得?其实在中国历史上,陪嫁个妹妹是习俗。王副主席的老婆也真乖巧得可以,竟然默许王副主席的言行。她说男人都是花心,吃着碗里想锅里,与其让他把心花到野女人身上,还不如让他爱姨妹。妹妹不会害姐姐,姐妹情谊,可以和平共处。所以车城文化人有不少眼气王副主席好福气,王洪文副主席说:我有什么好眼气的?这叫情场得意,官场失意,若你们敢拿自个仕途作赌,我保证你们都有姨妹爱。他说这话是有根据的,那年准备提他当文化局局长,被书记一票否决了。理由有二:他不该叫王洪文;他不该爱姨妹。一个叫王洪文的又和小姨子不清不白的人,怎么能够提拔?书记说:同志们,我们选拔干部的时候,还是要讲一点党性原则。

王洪文火锅店被他的小姨妹经营得清清白白,红红火火。这店有特色,火锅主汤只一个:三鞭汤。其他配菜自选,也可以带来,这就是“缺什么有什么”。所谓三鞭汤,就是狗鞭、牛鞭、驴鞭杂烩。狗、牛二鞭是鲜货,驴鞭是干货,可以当着客人面用清水浸泡,看着它慢慢变粗变大长长恢复活力。吴希识环顾这店,发现女吃客比男吃客多。他感慨,难怪有一句话叫“伟大的女性,引导我们走”,新潮和时尚,往往是女性走在前。

吃喝过了,贾晓晓问吴希识今天找她还有什么事。吴希识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国家大事,主要是找你蹓蹓。贾晓晓说:不对吧,你肯定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吴希识说:对,对。刚才只顾吃喝图快活,差点忘了告诉你正而八经的事。他把马哈喇的电报掏出来递给贾晓晓看。要晓晓看了,说: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吴希识说:这事和我有关系,我和你有关系,关系套关系,怎么能说和你没关系?贾晓晓说:谁和你有关系了?吴希识说:没关系还能在一起吃三鞭汤?贾晓晓一时语塞,她耍贫嘴耍不过吴希识。吴希识说:你写《井碑》不是找不到细节吗?你们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不是强调深入生活吗?贾晓晓说:你是说马哈喇和刀疤脸是同乡?吴希识说:他们都是猪仙镇灵山脚下猪婆姨村人。贾晓晓说:对,就是那个地方。真是天遂人愿,我正准备到那里去寻找刀疤脸的故事。

火车穿行在十万座大山中。枯坐无聊,贾晓晓想找吴希识扯谈,吴希识似睡非睡的毫无谈兴。她揣摸起吴希识来:外表实在不雅观,头型像个倒胡芦,双眉一浓一淡极不对称,使得整个脸型朝一边倾斜。大鼻子大嘴,粗胳膊粗腿,典型的胡人后裔。他平时看人,目光散淡,脸皮似笑非笑的,给人一种怪异感。这人思想行为也怪异,对电视深恶痛绝却又整夜整夜地去看直到把所有的台看到尽头,还庄严宣布:小说死了,诗歌胡闹,散文繁荣虚假,音乐被时代奸淫,离生活近了,离人却远了。绘画呢,满纸的僵尸,他说他看画展依仿佛走进了太平间。他说“文革”结束了,中国将走向太平盛世,但作为人,却从此走向了“小”时代,小时代的基本特征就是女人男性化,男人女性化,不男不女的时代能够批量地制造过眼明星,但绝对产生不了一代宗师。没有英雄的时代,英雄的诞生就是恶,世无英雄,就让那帮小男女们成名去吧。他说他唯一尊重的,就剩“政治笑话”了。“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身体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会,书纪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这里有多少意味,无奈,幽默,嘲讽,宽容,是现代版的民间歌谣,他准备搜集、整理、出版一套。不过,吴希识人虽怪异却不讨厌,他对人(女人?)好像没有什么欲望,不像有些男人,与你交往的目的,就是想把你搬到床上去。

贾晓晓的内心很矛盾。一个对你没有欲望的男人,会真心地爱上你吗?她在内心有一种暗暗地渴望,希望有一天吴希识能把她往床上搬。但真的到了那一天,吴希识在她心目中,还会是原来的吴希识吗?男人与女人的交往,可以产生惊天泣鬼神的爱情,却很难产生伟大的友谊。

贾晓晓想,我和吴希识到底算一种什么关系呢?她在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恶作剧的想法:有机会了,她动手把吴希识往床上搬。

第二天正午,火车在川鄂交界处一个小站停靠三分钟,下车的只有吴、贾二人。看着火车“哐当哐当”的一头扎进四川的群山,拉屎一样的在山弯若隐若现,吴希识有一种和谁永别的感觉。太阳白亮亮照着,让人有些眩晕。一股闷热袭来,正午的天地没有一点动静,贾晓晓两人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巡视这小站。小站真小,一间平房,像是旧庙,一名接车员,在火车离去后仍然木桩一样地站在那里。一条老狗和一个酣睡不醒的小孩卧在树阴下,狗苍老得连陌生人都懒得正眼瞧一瞧。一个看不出有多大年龄的妇人,可能是接车员的婆娘,象征性地守着一个摊点。因为一天到晚难得有一个顾客,她只是借此打发长得让人熬不过去的时日。站名“马虎”两字,引起了贾晓晓的兴趣,一是站名怪,二是书法好。贾晓晓想,哪位书坛高手还有雅兴为这万山丛中一小站题字?她问吴希识。吴希识说:可能是拓下来的吧,据说这里有座马虎庙。他们去问接车员。接车员说:这里就是马虎庙。然后他引他们绕到站下去观看,但见一尊巨大的山崖雕像,人身马首,通体看去又像一只笑面虎,仿佛要挺身跃向汉江一样,给人一种沉重的飞翔感。旁边一面石壁上,“马虎”两字依稀可见。由这里朝下看汉江,令人头晕目眩。贾晓晓知道吴希识对这一带历史民俗有研究,就问他马虎的来历。吴希识说他也没有搞清楚,只知道这一带百姓爱拿“马虎”吓唬小孩。若哭闹了,就喊“马虎来了”,小孩就吓得直往娘怀里钻。好像鲁迅文集里提到过“麻胡”,是古代一位胡人将领,粗心大意,老错杀人。麻胡可能就是马虎。贾晓晓说:有点意思,回车城后到鲁迅文集里找找看。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转的接车员问他们是不是要到灵山去?吴、贾两人都很惊讶。吴希识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灵山?接车员说:他这小站但凡来了外地客人,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看灵山,但十有八九都是半途而废。他说:灵山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啊。贾晓晓问他灵山在哪里。接车员说:你抬头朝远方天边看,有云烟的地方,那座最高的山峰就是灵山了。贾晓晓说:天爷,那该有多远啊。接车员说:看山不走山。山这东西挺怪的,看着近在眼前走起来却老远,看着很远,只要有路,走起来却不是很远。从这里到灵山脚下,大概有三四天行程。

吴希识感到饿了,问接车员这里可有饭店?接车员手指对岸,说:渡过沧浪水,猪仙镇上有几家。原来汉江在这一带,就是古沧浪水,再往下去,就是丹江。贾晓晓听说这一带就是古沧浪水,兴奋不已。她一溜小跑到水边,看着一江好水,惊得呆了,江水绿如蓝,不,比蓝更深。她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水。她去年写过一首诗,叫《古水》,就是专门歌咏沧浪水的:

流速时速

不知道那个更快

江水流走了时间

或是时间带走了江水

面对一江古意

思辨如此无力

那一江梦烟轻笼的古水

就是我古老情爱的汉江吗

就是我先哲洗手的地方

沧浪之水清清,可以洗我红缨

沧浪之水浊浊,可以洗我泥脚

洗洁泥脚上路,到处都是尘土

洗洁红缨遗谁,满眼尽是大水

她觉得这诗配不上眼前如此纯洁的汉水。当时吴希识读了,说:顺口溜,谁不会?他写了三首:

周行:现在的路太多了

你随便抬脚

就有路走

可是通往内心的路

越来越难走

路太多了的时候

到处是歧途

柏舟:泛彼柏舟

亦泛其流

心若不系

随波逐走

其实,心

永远拴在心事上

汉广: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若泳,最好做水中的大鱼

以水为家

寄身烟霞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其实,渡过去,是岸

渡不过去,也在岸边

贾晓蓝把这四首诗命名为“沧浪古意”以吴贾为笔名在《车城日报》副刊上发了。她还鼓励吴希识多写诗,争取当个诗人。吴希识说:别酸了,你以为做诗人,谁都可以争取吗?贾晓晓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为什么就不能当个诗人?吴希识说:你别寒碜我了。诗人,死人也。你没听说现在天上掉下一片落叶,就能砸死两个诗人?这个时代要是积德,就饿死诗人。

他们渡江到猪仙镇时,已是偏晌午了。猪仙镇很小,只有一条临水小街。鹅卵石街道,中间铺一条青石板路。石板上的刻字,已被践踏得模糊不清了。贾晓晓发现有块石板上依稀可辨“贞元”字迹。她一时想不起这是个什么朝代什么帝王的年号。沿街民房,纯木结构,古色古香。店铺横挂木扁,书法古朴,却又都将个旗望子,五颜六色的斜挑出来,江风吹过,满街招摇。邓丽君的歌声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转悠,黏在人身上,甜软媚人,使人产生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怀旧情绪。贾晓晓对沿街门楣上的书法赞叹不已,说:这里可以当书法展览馆了。吴希识长叹一声。贾晓晓问他有什么好叹息的?吴希识说:我是悲哀书法这门艺术,生不逢时了。贾晓晓问他这可有什么说法?吴希识说:过去随便一个文人写的字,放在今天就是相当不错的书法。这时代讲创新,讲发展,所谓的书法家也跟着瞎起哄,把个书法艺术创新发展得不伦不类,他们怎么就不明白,书法是越古越好。字,是不能讲创新、讲发展的,书法讲的是守拙,讲的是守口如瓶守土如丧守身如处子。可叹呀,书法也是个守不住身的女人了,随便一个人,官人、商人都可奸而淫之。再发展下去,能把汉字写完整的人,可能就是书法家了。贾晓晓说:是女儿都会长大,是艺术都要发展,一门不讲发展的艺术是不会有生命力的。吴希识说:要害正在这里吧,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发展,缺的是“守住”。

你给我守住!吴希识朝天大叫一声。

店铺的人都伸出头来望他,他们发现是外来的一对狗男女在闲逛时,又都将头缩了回去。贾晓晓选择一个叫“老腊人肉”的饭店坐下,因为这店名怪异。店主是位清爽的老头,贾晓晓心生好感,问店主为什么起这样的店名?店主说:我怎么晓得?老几代人都是这么叫的。贾晓晓自作聪明地解释道,老腊人肉,可能是将老人腊肉写颠倒了吧?这店的腊肉一定有特色。店主正欲回答,吴希识说:你知道老腊人肉与老人腊肉有什么区别?贾晓晓请他解释解释。吴希识这次倒是很耐心,说:当年黄巢兵败长安,又被灵山所阻。他的部队大部分被斩杀,只有小部分溃退到这里,没有粮秣,就四处捉人。年轻的肉水分多,就捣成肉粽子,年老的肉水分少,就腌制成腊肉充当军粮或用来交易。这一带历史上传说有腌制老人肉的习俗,就是人活到95岁后若仍然不死,就背到山洞里去饿死,然后腌制成腊肉。据说直到民国时才被制止。我原来对这传说似信非信,今天见到这“老腊人肉”扁,想必历史传说真有其事。一直蹲在一边的店主忽地站起来,说:看不出,这位还是位大学问家。来,坐,请上座。吴希识连忙揖让,说: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反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与现实无涉。店主说:你先生高明,我也常狐疑。你说祖宗什么不好遗留,偏偏留下这“人肉”两字,徒招许多是非。贾晓晓说:你换个店名不就得了?店主说:祖宗的东西,传了数十代人,可不敢毁在我手上。吴希识说:千万别毁了。这匾,说无用,烧不开一瓢水,说有用,真是无价之宝。它可能是世间人肉交易的唯一证据。毁了就没有了,不可再造的东西,都是宝贝。

原来这店虽高悬个“肉”字,却从不经营肉食,只卖稀粥。粥是用小米(粟)加山药蛋熬成,黏性大,吃在嘴里有嚼头。吴、贾两人吃了稀奇,连吃三碗。吴希识吃饱了,散一支烟给店主。说你这店不卖肉食,能赚钱吗?店主说:现在遍地都是吃肉的,不卖肉食,能赚个眉毛眼前。无非为祖宗撑撑店面,为自己支支闲心。赚不赚钱,不靠它来活人。他把纸烟拆散了,摁在水烟袋上吸。呼噜噜的水声,有板有眼。吴希识见那水烟袋,黄铜镶钳玉石,知道是件古董,就要过来把玩。店主见吴希识喜欢水烟,话又投机,就把他引进烟房,拿出精制的烟丝来招待。烟房是独立的一间小房,依石壁而筑。店主笑着说:这里原来堆放些旧东西,1969年外地来了一群红卫兵,搬到江边一把火给烧了。贾晓晓说他们怎么没有烧了你那字匾呢?

店主说:这倒多亏了刀疤脸。

刀疤脸?哪个刀疤脸?贾晓晓一惊一炸的。店主说:还能有哪个刀疤脸?自然就是猪婆姨村那个刀疤脸了。

吴希识问刀疤脸是如何将“老腊人肉”字匾保护下来的。店主说:1968年游斗刀疤脸时,这匾不知被谁摘下挂在他脖子上,没想到这一挂就挂了多年。直到1978年的一天早上,这匾又被突然送了回来。吴希识说:这匾配这人,倒是绝妙。贾晓晓说:可能是刀疤脸送回来的吧?店主说:我想也是。贾晓晓说:这样说来,刀疤脸直到1978年还活着?他是那一年死的呢?

店主说:刀疤脸死了吗?我怎么没听说他死了?

贾晓晓说:刀疤脸不可能没死吧?不是说他掉进枯井被狼吃了吗?

吴希识说:诗人瞎编的话你也信以为真?

店主说:听说那年刀疤脸确实掉进枯井里了,后来枯井里也掉进了一头狼。不过不是狼吃了刀疤脸,而是刀疤脸把狼啃吃了。

店主说:听说刀疤脸把狼啃吃后,就仙化成狗了。

吴希识说:我说吧,这就对了。

贾晓晓不相信人真能变成狗,但对刀疤脸成仙的说法感兴趣。她问店主:刀疤脸成仙,显过灵吗?店主说:他也只是听些传说,据猪婆姨村人讲,他们经常发现一个人模狗样的东西,上下灵山如飞。那可能就是仙化成狗的刀疤脸了。

灵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上去的。店主说:那是神仙们约会地方。据说古往今来,只上去过一位猪仙。

吴希识说:猪仙就是猪八戒。他问店主,此去猪仙寺还有多远?

店主说:此去猪仙寺,还有八十里。贾晓晓还想多打探些刀疤脸的事情,店主说:你去找猪仙寺的马道士吧,那个老精怪,是专门和神魔鬼怪打交道的人。

闲话间,光线已经暗了。吴希识带一葫芦水酒,和贾晓晓一起下到江边去洗脚。江月升起时,江湾一片朦胧。回看猪仙镇,像一幅睡着了的水墨画。夜,浓得划不开呀!贾晓晓长吟一声。吴希识说:这么一个清白的江月夜,让你一句给败坏了。贾晓晓正欲分辩,这时发现江湾月色深处,一叶柏舟若隐若现。两个纤夫,两个墨团,悄无声息地在岸边蠕动。纤夫柏舟,汉江古老的行舟方式,现在很少见了。待柏舟行近时,贾晓晓发现那舟上坐着一对男女。多么浪漫的一对呀,贾晓晓想。这时那舟上男的朗声问道:敢问岸边洗脚的老表,这江湾小镇可是猪仙镇否?吴希识答道:正是。何不上岸来喝一杯?那人让纤夫将柏舟拉上沙滩,跳下舟来,也不顾舟上女郎,健步走向吴希识。吴希识递他一杯水酒。他喝了,说:好酒,连喝三杯。吴希识见这人豪爽,心生好感,问:尊姓大名?

那人道:不敢,就叫我行者吧。

贾晓晓“呀”的一声叫起来:你就是行者?北京下来采风的作家?

行者说:一个靠写字混饭吃的人吧,采什么风呀,躲命而已。

原来,那年医检时,发现行者的肺全变黑了。医生要他断烟断酒争取多活几年。行者想,一个黑了肺的人,死亡离他还能有多远呢?他丢下他的实验剧创作,要充分利用三两年有限的生命,周游南中国,寻找灵山,拜访圣迹,探寻神秘。春天他到车城,贾晓晓奉报社之命采访他。他拒绝了,而且连照面也不打,就连夜乘车到房县,再由房县进神农架寻访野人去了。不期然他们却在这初夏江月夜相遇了。

贾晓晓说:都叫你人民作家呢,大名鼎鼎,平民百姓见一面都难哪。

行者听出她话里带气,但不知她气从何来,就说:别跟他们一起瞎叫。人民,谁是人民?是你还是我?他显然对吴希识更感兴趣,举一杯酒说:叨光了。老表奇人异相,请问尊姓大名?吴希识说:吴希识,机关也有人叫“无知识”,背后也有人喊“吴稀屎”的。舟上女郎刚好走来,听到吴希识如此自报家门,再看他那“倒葫芦”一边脸大一边脸小的面像,忍不住笑了起来。吴希识看这女郎,白白净净水水灵灵,那身材只能用楚辞来形容了:“美要渺兮宜修。”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诗经》里的诗句:窕窍淑女,君子好逑。他不知怎么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真是天生尤物。他一时看得呆了。贾晓晓怕他出洋相,捅了他一肘子,吴希识这才回过神来。

行者说:这是白勺。

贾晓晓说:白勺,白勺“的”,真是好姓名。她牵起白勺的手,两人回到柏舟上戏水去了。

原来,白勺是陕西白河县人,陕西白河与湖北郧西只隔一条汉江。猪仙镇到白河,只有十八里水路。白勺初中毕业后念卫校,卫校毕业后在一小诊所当护士。后来又去念艺校,艺校毕业分配到白河县剧团,剧团解散时,正是社会风传“十万妓女下广东”的年代,白勺“有幸”成了其中一员。白勺生于白河,白河自古就是一个出“江女”的好地方。江女主要功能是陪游。江女也陪男人睡觉,但前提必须是情投意合。也就是说维系妓女与嫖客关系的是金钱,维系江女与男客关系的是情趣。江女只陪游远来的客人,但并非每一位来客都能得到江女陪游,想得到江女垂青,要看你是不是具备江女认可的那种“雅”和“趣”。

柏舟、纤夫、江女,是汉江古老习俗的遗存,如今倒是很好的旅游开发项目。有争议的是江女,因为江女毕竟有妓女色彩。所以江女这角色,十分暧昧,既允许她的存在,给予很大的宽容自由,又不能提倡,去发扬光大。

江女并不是哪位姑娘想当就能当得上的,必须经过自然竞争优胜劣汰的过程。一般情况下,汉江一段流域只有三两个江女,那自然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所以当江女的,在当地并不受歧视,她似乎还是一种资历或资本。谁能娶江女为妻,还是一种荣耀。因为美本身是不能被鄙视的,美只能遭嫉妒。

关于江女,在《诗经》中似乎还能寻到她的影子: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有游女”,就是江女。江女“不可求思”,追不到手啊。

白勺是江女,行者不知道。吴希识对这一带习俗有研究,所以他猜到了。他想,这行者定非凡夫俗子,能得到江女青睐,艳福不浅。他把这想法对行者讲了。行者有些惊讶,他说:白勺是妓女?吴希识想解释白勺是江女不是妓女,但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问行者:你会带她走吗?行者说:萍水相逢,有这一段情缘,也算奇缘了。他叹息一声,说:一个将死之人,连自己要到哪里去且不知道,还能带她到哪里去呢?吴希识看行者,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将死之人。不过他切实地感觉到了,无论怎样,行者也不会带白勺远走高飞。他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欢喜。

夜色如水。吴希识说:忘了问了,你还要到哪里去呢?行者说:我要去寻找灵山。吴希识说:这就巧了,我们正是要到灵山去的。

他说:我的朋友马哈喇,就住在灵山下猪婆姨村。

行者说:好,你就是我的引路人了。

他们回到柏舟旁,纤夫建议他们乘夜赶路。纤夫说:夏夜凉爽,可以躲过白日那轮恶毒的太阳。贾晓晓说:这舟太小了,如何容得下四人?纤夫说:刚好我们还备有一叶。一个纤夫,腰系长绳,泅过江去,不一会,扯过一舟来。吴希识看那柏舟,原来是只独木舟,是用千年古柏凿空而成。

江女白勺说:我和行者同舟,行者,快来呀。

一个纤夫,拉扯他们先行去了。

吴希识说:我怎么有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

贾晓晓说:我看你是有贼心无贼胆。

纤夫听他们谈话,就笑。贾晓晓问他笑什么?

纤夫说:我看你们不像是夫妻。

贾晓晓说:不像夫妻像什么呢?

纤夫说: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情人。

贾晓晓说:不像情人又像什么呢?

纤夫说:我看你也不像是江女。

贾晓晓说:江女?江女是干什么的?

纤夫说:你不识得江女?白姑娘就是江女么。

吴希识咳了一声,赶紧说:江女就是江边长大的女儿,你生长在城市,自然不是江女了。

他们一人坐舟头,一人坐舟尾。江风悠悠吹,江岸缓缓退。江水汨汨流走月影,流走一个月影又流来一个月影,一个月影接着一个月影,满江月影,忽闪闪向长江漂去。纤夫使坏,不知什么时候将柏舟系在了江心,悄悄躲到林中青石板上睡觉去了。

贾晓晓说:你真以为我不知江女是干什么的?

吴希识说:你本来就不是江女嘛。

贾晓晓说:今夜,我倒希望你把我当一回江女。

吴希识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几句话来:男女交欢,阴阳相配,天地媾合,孕化万物。看着月影中的贾晓晓,想着白勺的美,周身开始燥热。阳物慢慢抬起头来,要冲锋陷阵,要舍生忘死。

两人不知道谁更主动。舟子太小,动作不开。吴希识又是第一次干这好事,莽莽撞撞,忙乎半天找不着北。好在贾晓晓无师自通,诱导他,引导他,最后完全彻底领导他。当窍门被打开,灿烂的阳光照亮黑暗的世界,一种被撕裂的疼痛,疼得妙不可言。

贾晓晓叫一声:我的娘啊。

柏舟在身下风流淫荡,月亮躲进云缝里,“嘿嘿”的笑出声来。

吴希识没有快感,或者说他没有感觉到“快感”。一件伟大神圣的事业就这样在匆忙间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他有一种被强迫和上当受骗的感觉。

天将亮时,他们赶到了泥河口。泥河只是一条小溪,从半山腰悬壁上跌进汉江,又像是一条扎进汉江吸水的水龙。四周山如屏风,将汉江团团围住,给人一种高峡平湖的感觉。纤夫撒下钓钩,不一会儿就钓起几条江鱼。他们支起铁锅,用葱姜熬江鱼汤喝。吴希识却不喝,他说这时的江鱼汤骚味太重。大家问他缘故,他说:初夏是鱼们发情的季节,可不浑身骚气?纤夫就笑,说:鱼发情时最蠢了,用直钩也能把它们搞上来。吴希识看白勺,发现白勺正瞟他,眼神里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上。行者说:骚也是一种味道吧,茅台酒里就有一股骚味。纤夫说:对,对,白酒里兑点童子尿,再点几滴“敌敌畏”,那味道才叫好。贾晓晓说:敌敌畏是农药,怎么敢当酒喝?纤夫说:多了是毒药,少一点,是醒酒的良药。吴希识说:有机会了,我也试试。

泥河水小载不动舟,行者掏出一把钱,与纤夫结算了。纤夫道声谢,啸歌一声,放舟江中,顺流而下。白勺也要告辞,吴希识连忙挽留,说:白姑娘做好人就做到底吧,你走了,我们在山里多无聊。行者也说:就一起去看看灵山吧,待找到灵山后,去留随你意愿。白勺就笑,说:聚散是缘,去留随愿。去留能随愿吗?怕只有“去”一条路的。

吴希识说:去的自去,留的自留,聚的自聚,散的自散。人生际遇,可遇不可求啊。白勺看他一眼,一时无话。

他们沿泥河而上。泥河无泥,是一条流在石上的清泉。两岸皆石山,无土,不能种庄稼,故见不到人烟。满山却生长着长青灌木。青山碧水,吴希识说:这山里定有美玉。

行了半天路程,发现一银瓶似的小山,在万山丛中格外显眼。行者指给大家看,说:看,那上面好像有座寺。吴希识说:那可能就是猪仙寺了。

他们上山进寺,寺里供俸的果然是猪八戒。再看八戒塑像,令他们惊讶不已,原来那塑像,是山岩石自然形成,人凿的痕迹很少,却惟妙惟肖:裂嘴大笑,呆劲十足,流露出一副向人讨要东西吃的馋相。白勺对行者耳语:你看吴希识,像不像猪八戒?行者两边对照着看了,觉得除了大肚子外,倒还真有几分相似。不是形象,而是神似。两人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吴希识一头雾水,就不明不白的跟着傻笑,一副呆相更神似了。

贾晓晓一人溜出寺外去找马道士。她想从马道士口中了解更多有关刀疤脸的故事。她翻过山脊,眼界突然开阔:一溜缓坡,杂七杂八地开着野花,泥河绕山而过。贾晓晓去摘野花,野花开在坟头,她吓了一跳,就换个地方去摘,野花仍然开在坟头。这时她才发现,缓坡上竟有数十座坟茔,一座坟头连着一个坟头,她走进了坟墓的迷魂阵。她赶紧逃离,一时迷失了方向。草丛中有数条蛇,抬起头来望她,吓得她失声大叫:快来人呀,快来人啊。

喊声惊动了正在坡上采药的马道士,他站立起来向贾晓晓招手。贾晓晓看花了眼,她看到一个鬼影在向自己飘来,山风吹过,“呜啊”声鬼叫一片。

吴希识三人赶到时,贾晓晓已昏死过去。马道士也不理睬他们。只是狠狠地掐住贾晓晓的人中不松手,直到贾晓晓“哇”的叫出声来。马道士说:拐走的魂倒底让我给掐来了。

大家看那马道士,简直就是一副骨架,一张老皮紧贴着骨头,浑身上下刮不下三五斤肉,就连那臀部,也看不出有肉的模样。一条拐子腿,走路奇快,看上去飘飘荡荡。行者想,这定是位修道的人了。他对吴希识说:马道士死后,肉身肯定不会腐烂。

白勺说:马道士,还认得我吗?马道士看白勺,满眼混沌,他眼神不好,看人只能看出个影影,辨不清男女。

马道士说:你怎么给我引来这多病人?

白勺就笑,说:在你眼里,看人都是病人了。

吴希识说:马道士,你看看我有什么病没有?

马道士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怎么长两张脸?

原来吴希识一边脸高一边脸低,一大一小两边脸,被马道士看成两张脸了。

行者说:你能给我瞧瞧病吗?

马道士说:你是个外乡人,当地女鬼最爱外乡人了。

白勺说:马道士,忘了你腿是怎么断的了吗?最近白云仙女没来召唤你吗?

马道士说:别提它,别提它。烂谷子陈芝麻,还说它干什么?

原来马道士那年在山顶炼气,晴朗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一团祥云,上边有无数个白云仙女,马道士认为是上帝派车来接他,就纵身一跃,摔下山崖跌断了腿,后被刀疤脸发现背回猪仙寺。他自己用草药医好了断腿,却从此成了“拐子马”。

马道士行医,四乡八道的有人病了,就到猪仙寺来请他。他每年也下山一次,挨家挨户去巡视,有病人了治病,没有病人,也给每户人家留几副草药熬汤喝。他行医不收钱,有人招待他一顿吃喝,有人就送他些干肉和粮食。他因眼神不好,常闹笑话。有一次发现路边站立一人,就过去和那人拉话。他从早上拉扯到晚上,那人一声不吭,马道士有点熬不住了,就说:老表,我得先走一步了。后来人们告诉他,那不是人,是一株小树时,马道士还不相信。还有一次,县里有位主要领导病了,多方医治无效,听说马道士懂些偏方,就把他请去。他摸到那领导圆乎乎的大肚子,就退后一步一揖到地,说:恭喜恭喜了,你无病,而是有身孕了。那领导是位男人,后来每想到马道士给他看病说他有身孕时,就笑,笑得喷饭。这样想想笑笑,再吃了马道士几副泻药,半年过后,病症竟然消失了。那领导说:马道士,神医呀。于是那领导就把他安排到县医院当医生坐门诊。马道士不情愿,又不好拒绝领导好意,就在坐门诊时,一声不吭。凡人找他瞧病了,都送一副泻药,治得满城都是拉稀的,到处都是一股稀屎味。弄得人们见面了,不是问“你吃了吗”,而是问“你拉了吗”。

贾晓晓醒来,阳光灿烂。她感到刚才的一幕简直不可思议。不就是一片坟、几条蛇、一个长相怪异的老头子吗?我怎么会被吓死过去呢?她不好意思的对大家笑笑,说:这一觉睡得真香甜。

行者问马道士,这里怎么这大一片坟场?马道士说:这些都是凶死的人,孤魂野鬼,无处托生。吴希识说:想起来了。这一带当年闹红军,死了许多红军战士,那年政府准备在这里树几块红军烈士碑,发现了这块乱坟坡,可是一调查,原来是红军、白军战死者混埋,已经没人知道哪是红军墓,哪是白军墓了。无法,只好弃了这片坟坡,只是屈了埋在这里的红军战士。行者说:不就是石头上刻几个字吗?我们请几个匠人,就立一块“阵亡将士碑”,可能更有意思。吴希识说:马道士,你应该知道些当年的情况。马道士说:双方杀来打去的,我只救过几个伤员,谁分得清红军、白军?就像马虎,给红军带路,也给白军带路,结果双方都割去了他的半边脸,马虎成了一个没脸的人了。

马道士说:其实没脸人马虎,知道这里埋的哪是红军哪是白军,但他就是不告诉别人。

贾晓晓说:你说的是刀疤脸吗?刀疤脸叫马虎?

马道士说:我说的是没脸人马虎。

贾晓晓说:那刀疤脸呢?刀疤脸是谁?

马道士说:我不知道,我只认识没脸人马虎。

贾晓晓迷糊了,原来那个比较清晰的刀疤脸形象,在她心里变得重叠起来。掉进塬上古井里被狼吃了的刀疤脸吃了狼仙化成狗的刀疤脸,挂“老腊人肉”匾四乡游斗的刀疤脸,发现马道士跌断腿的刀疤脸。没脸人马虎,这是一个人呢,还是多个人?

吴希识说:人其实是被分裂的,不完整的,比如作为记者的贾晓晓,夜乘柏舟的贾晓晓,在乱坟坡吓昏死的贾晓晓,可能就不是一个人。

贾晓晓听吴希识拿她做比喻,又被他提及柏舟上的事,又羞又恼,心中一股邪火腾地升起,撞得她踉跄一步差点跌倒。她深吸一口山气,说:难怪马道士把你看成了两张脸皮,原来你是个分裂症患者。她问马道士:马虎现在哪里?能不能见一见?

马道士说:马虎死了,要见他太难了。

行者说:死了就永远见不着了,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白勺说:马道士会过阴呢。

过阴就是把人引阴间去,是楚地遗留下来的一种古老的巫术。行者想:楚人信鬼神,多诡异。楚文化是中华文化另一条流淌在民间的大河。再看马道士这人,道家传人供奉佛家弟子(猪八戒),亦医亦道亦巫亦佛,但他决非是有自觉意识的传承人,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个“小杂种”。马道士之后,猪仙寺还会有住持吗?

大家都感到饿了,就回猪仙寺找饭吃。马道士一点也不热情,大家只好自己做饭。饭好后,马道士站在一边看大家吃,每当有人再吃一碗时,马道士的脸都要抽搐一下。大家看出了马道士啬皮,就故意多吃,吃得马道士心痛不已。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们能不能少吃点,给我留几口?白勺说:不就是几碗饭吗?像吃你肉似的。马道士说:不是我小气,人的衣禄,一生是有定量的,今天吃多了,明天就会吃少,早吃完早完。吴希识故意开他玩笑,说:你这地方风水好,我们想多呆几天。马道士听说他们要赖在这里不走,急得瞎眼翻白,半天才说:没脸人马虎快死了,我要去救人啊。大家认为马道士在撤谎,是怕他们多吃多住,所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吴希识见贾晓晓闷闷不乐,就悄悄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贾晓晓恼怒地将他的手打开。这小动作被白勺发现了,她瞅着吴希识直笑,笑得吴希识浑身不自在。这时,山下奔来一小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边跑边叫:马道士,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没脸人马虎快死球了,你还不快送药去?

马道士说:我这里来了一群外乡人,要吃要喝的,这能怪我吗?原来,马道士专程从猪婆姨村赶回猪仙寺拿药草的,没想到遇到吴希识一伙,把时间给误了。

贾晓晓想:这没脸人马虎难道就是刀疤脸吗?刀疤脸真的还没死吗?

马道士虽然人老了,又是条拐子腿,但他走山路却健步如飞,连那小子也要紧赶慢跑才能跟得上他。行者想,这山里还有这样的老精怪,真是稀奇。马道士见他们行得慢,就留下那小子给他们引路,自己先行去了。

这是条古道,大家都瞧出来了,那道傍石上的刻字,已经无法辨认了。行者问那小子:这条路有名字吗?那小子说:这条路叫秦驿道。吴希识说:这就对了,当年秦始皇下江南,专门修了这条道。真是秦时明月汉时关,走在千年古道上,遥想秦始皇当年下江南的盛况,大家都感慨不已。

他们爬上猪婆姨村时,已是黄昏时分。猪婆姨村是高山之上的一块平地,虽是初夏季节,但山高气凉,垅垅小麦吐穗,块块菜花金黄。牛羊咩哞,鸟语阵阵,好一派世外桃园风光。吴希识想,难怪马哈喇放着大学不念,要回猪婆姨村当村长。

马哈喇从夕阳光里黄花深处跑过来迎接他们,见到同来的是四人,先是一愣,然后与吴希识相视“嘿嘿”。马哈喇说:可把你们盼来了。

大家看马哈喇,五短身材,墩墩实实的,天庭阔远,看上去满头是脸,满脸是头,颇似位伟人。

吴希识说:十年了,你怎么还没有长高?

马哈喇说:看你还跟竹竿似的,就知这十年你缺吃少穿。

大家都笑。马哈喇把吴希识一行引到猪婆姨村村部,也是小学校,也是马哈喇的家,那一院两进十数间土屋。马哈喇是村长、小学校长,也是唯一的一名教师。猪婆姨村人自我封闭习惯了,外人不愿进来,耐不住寂寞,村人也不愿外出,凡外出的,无论混得好坏,三五年后又都跑了回来。马哈喇当教师,无事了上课,有事了放假,村人都不重视教育,大都上到小学为止。

要说外地人到猪婆姨村住得时间最长的,就数知青了。当时从北京、上海、武汉来了一群男女知青在猪婆姨村一呆近十年。有不少男知青和村女做出了事故,马哈喇也和一名叫史迹的女知青做出了事故,马哈喇一概将这些小孩认领到自己的名下。

马哈喇说:这些知青后代,具有杂交优势,将来会有出息的。

其实马哈喇那年放弃大学不念回到猪婆姨村,并非因为和女知青做出了事故,直接原因是,老村长死了,分地到户纠纷四起,村人要他回来当村长。

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呼叫,贾晓晓说:这是不是没脸人马虎在呼救啊?要不,我们先去看看?马哈喇说:他被灵山石压住了双腿,一时无法救治,好在马道士的药草可暂时保住他的性命。大家路途劳累了,先吃饭休息,明天再去看他吧。

马哈喇就去敲钟,就有村民鲁速(前前后后)送来饭菜酒食,杂七杂八的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几桌,村里的长者都来陪酒,大家充满豪气的大吃大喝。

马哈喇说:村里的事也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都是村里的事。

行者说:这真有点梁山泊的味道。

一长者说:梁山好汉是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而我们只是图个鸟嘴快活。

大家都笑。笑声震动了夜宿在树上的鸟,傻愣愣地掉到桌面上,有人伸手就将它捉住了。

饭后安排住宿,马哈喇询问吴希识,吴希识看行者,行者看白勺。白勺说:我陪贾姐睡。贾晓晓说:这正好,我们先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大家来到灵山下。看那灵山,孤零零的站在塬上。并不高大,但因是在众山之上,所以就显得神秘。太阳照在山石上,白亮亮的闪人眼目。

马道士正忙乎着摆道场,要为没脸人马虎招魂。困在大石下的没脸人马虎,已经没有力气呼叫了。他说:马道士,老子尚未断气,你就忙着给我送葬吗?马道士说:你还没死吗?这不是早晚的事?没脸人马虎说:我平时又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盼我早死呢?马道士说:都七天七夜了呀,你叫得连天地都烦了。没脸人马虎说:你心怀鬼胎,怕我抢了你上灵山的头彩。马道士说:你以为灵山是谁想上就能上去的吗?没脸人马虎就骂:你这个老精怪,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账的。马道士就笑,说:要找我算账,你得先活下来呀。你惹怒了山神,你还能活下来吗?没脸人马虎见马哈喇一行数人来到灵山下,就啊啊几声惨叫,然后没了声息。

行者说:那人还活着,为什么不组织人救他呢?马哈喇说:不是不救,而是没法救。他指给大家看,原来灵山满山都是斗大滚石,没脸人马虎被滚石埋住了半身,要救他就得搬开滚石,但只要触动其中一块,漫山就会飞石滚滚。这样不但救不了没脸人马虎,还会搭进去几条人命。

贾晓晓说:这太残忍了。马哈喇说:这也是没法的事,反正灵山每十年就要吃进一条人命,这几乎成了猪婆姨村人的宿命。

行者说:灵山原来是座吃人的山。

吴希识说:这样说来,灵山从来就没有人上去过,但一直都有人想上去。所以悲剧就不断的重复上演。

马哈喇说:传说只有得道成仙的人,才能上灵山。

贾晓晓说:既然如此,明知上灵山要送命,没脸人马虎为什么还要上灵山呢?

马哈喇说:最近人们发现有条人模狗样的东西,上下灵山如飞。有人就想,那东西能上去,为什么我不能上去?没脸人马虎怕别人抢了先,就在十五月夜踩着那条影子上灵山,没想到还是被灵山吃住了。

大家去看马道士“打待尸”,只两人,一人打鼓,一人敲锣。鼓打“吃通”,锣敲“嘡”,鼓锣敲打:

吃通嘡——吃通嘡

吃通吃通嘡嘡

两人没完没了的转圆圈,边敲锣边唱丧歌:

先造死,后造生

生生死死根连根

万古千秋到如今

哪一个,白头不老得长生

哪一个,神仙不是做古人

见没脸人马虎有好一阵没了声息,也许是昏迷了,也许是死了。马道士撇了锣鼓,冲着山上喊:马虎,马虎啊,你死了吗?你这就死了吗?你要真死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为你打七天七夜的“代尸”。

山上突然传来没脸人马虎绝望的狂笑,他拼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拽动了灵山滚石。一瞬间,整个灵山动了起来,但见飞石滚滚,山崩地裂。大家有些惊恐,马哈喇说:灵山滚石滚不到我们这里,危险的是马道士。

大家看马道士,左晃右晃的,像条影子在飘忽,一会就飘出老远。马哈喇指着他的背影说:下一个要上灵山的,可能就是他了。

灵山滚石在一瞬间突然静了下来,没脸人马虎早已葬身于灵山之腹。

贾晓晓想,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刀疤脸的故事吗?

十一

吴希识问马哈喇,你要我来识宝,宝在哪里呢?就是这些灵山滚石吗?马哈喇说:是,也不是。他把大家领到灵山的背阴下一条碎石川。他说:那些碎石块上有字,可能灵山的秘密就藏在那些字石上。

贾晓晓说:这还不容易,把那些字石捡出来,排列成语言,意义不就出来了。

马哈喇看她一眼,觉得这女人有些自作聪明。马哈喇说:要是如此简单,灵山就不叫灵山了。他说这一带流传一条谶语,据说就是由这些灵山字石排列出来的:

要上灵山

先没其脸

所以,就有人不断地自割其脸。他们认为,这样就能应验那条谶语,问题是,将脸割去成了刀疤脸,刀疤脸不也是脸吗?人怎么能够没脸?

贾晓晓说:难怪这里这么多刀疤脸。迷信加痴愚,这就是灾难。

行者说:我们不能嘲笑那些想上灵山的人。因为山就在那里。一座没有被登临过的山,有多大的吸引力啊!

吴希识想:看来这灵山真还有些神秘,他决定留下来,要把那些字石弄个通透明白。

大家回来的路上,见马道士仍在“打代尸”,他边打锣鼓边唱丧歌,一圈一圈的没完没了地转悠。他转悠了七天七夜,歌哭了七天七夜,后来突然走了,走的悄无声息,不知去向。

贾晓晓不理解马道士为何哭得七窍出血。马哈喇说:他是哭他自己,他本来要收没脸人马虎做他的徒儿。没脸人马虎死了,他也就没了衣钵传人。大家听马哈喇如此说,都唏嘘不已。

吴希识问贾晓晓:愿不愿意留在猪婆姨村?贾晓晓说:你不是说人是分裂的吗?我就分裂个影子给你做纪念吧。她后来回到车城,继续做小报记者。她没有写出那篇小说。

行者绕过灵山,越过秦岭,进入陕西商洛,由陕西回到北京。再医检时,他的黑肺病竟意外好了。他后来移民国外,因小说《灵山》而引起世人关注,可惜他已是外国人了。

行者临别时,马哈喇拜托他寻找知青史迹,后来得知知青史迹婚姻不如意,工作不如意,就去信说:回来吧,回来给你儿子做娘。史迹果然就回来了,做了马哈喇终身婆娘。

白勺没有跟行者走,或者说行者没有带白勺走。她回到汉江边继续当江女。三年后她再访灵山时,就成了吴希识的老婆。

吴希识辞了车城机关差事,在猪婆姨村当教师。后来他发现灵山滚石都是绿松石,斗大的一块就能换回一辆轿车。他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当人们知道灵山滚石价值连城时,灵山就要消失了。

他研究那一川字石,始终得不出个所以然。有一天他哈哈大笑,突然顿悟:石头就是石头,好事者刻上字后,石头就不是石头了。

其实石头仍然是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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