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似睡非睡，惺松的眉眼，在晨光的薄羽中，倦怠地瞅着群山中的小集镇。阳光渐趋强烈，由鹅黄到银白，这使得月牙儿慢慢的淡下去，直到若有若无，如一指云痕，在湛蓝湛蓝的天空，终于消失在金灿灿的阳光背后。
熬了一个穿头夜，从昨天到今天，快近中午时，终于开秤了。幺老爹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等！”
青年仔不经心地用脚踢踢，然后又朝后验收去。
悬着的心“咚”的落回肚子里。幺老爹长吁一口气，感到心兀自在喘息。过了一会儿，待心安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揪心纯属多余，他的烟本该就能卖一等。不是幺？叶子细碎厚实，色分鸭丫黄。再瞅瞅别人的，很难和他的相比。他也从别人艳羡的眼中，看出了这一点。可是，他常听人说，卖烟比种烟难。这倒不是今年的烟没销路，事实上今年的烟很抢手。而是要把烟卖出个价钱来，就是要有个……心智？口才？这也说不准。有人仿佛天生的能卖高价，而有人就是不行。话是倒说了“人强货自硬”。他现在才感受到了，那青年仔的分量，那一张一合的嘴，真是吐音千斤。许多人一年的劳作，及以后的家计生活，就取决于那一句话了。可不是，什么等价不等价的，这卖烟叶子，原本难有标规。幺老爹想，他总算能卖个最好价钱了。昨天临走时，那口子还一个劲的奚落他，说他人不起眼货怎能起色？断定他卖不起个价。现在，嘿嘿，待他别一大宗钱回家时，可有话说了：怎么样？卖了个一等，顶尖儿的，不是海吹。
幺老爹一高兴，就掏出“风呜”烟，前前后后撒一遍，也不管认得认不得。这在他是很少有的行为，谁不知幺老爹是有名的抠眼儿？平时大事小事杂毛事，有他的进项，没他的出项。他这脾性，令多少人小瞧他。小瞧就小瞧吧，幺老爹不在乎这。他一辈子低眉顺眼惯了，十几岁扛长工，后来干生产队，都是被人呼来唤去。地不是直接给自己种的，中间总是隔着一层，种好种孬，别人说了算，他包住干就行了。这就养成了他的天性，受了人的脸嘴子，也不以为忤能一笑了事的总是陪上个笑脸。谁叫他穷寒，穷寒人不低贱，富贵者还低声下气不成？他这性格的另一面，就是平和温顺。他平时从不得罪谁，也很少参与事务的纠纷。麻烦惹不到他身上，他永远是个和稀泥的。闹土改那会儿，“革命人”和“杠子队”，谁拉佚他给谁当差。所以敌对双方都对他有好感。后来闹“文革”，派性很严重，他也是袖手旁观，没有掺和进去。这倒并非他有处世的修养，而是因为他是弱者，弱者是没有对立面的。他这性格，在日常生活中，又令多少人喜欢他。但最招人爱的，还在于他的另一桩好处，就是舍得花力气。力气活，他总是乐于助人的。用他的话来说：力气是奴才，去了又回来。这玩艺儿，不用它，留在身上不增值；用了它也不见得就减少。对庄稼人来说，唯力气才是宝哩，常用常有，除非到你死时。因了这一宗，在生产队时，他每年能捞回一张花花绿绿的“尿片子”，虽说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但他因此可不买年画，倒也减少了一笔开支。他觉得这是他干生产队和干长工时，差别最大处。
看看过磅要拖到下午了，幺老爹心闲没事，观起别人的买卖来。见有人愁眉若脸，他知道准是买杀了等级。他在心里，徒生一种优越感。这感情很异样，他平时很难体味到，反而觉得很陌生。心理这样一起伏，他仿佛能看到那人的痛苦心了，因为他是这道上的人。烟叶子是好侍弄的么？娇嫩着哩。从育芽、生长到割晒，刻刻都是谨细活。特别是这香料烟，肥不得，瘠不得，瘠了黄秧不增产，一株只能割到几匹；肥了叶子扁大，露水一过，漂白，晒不出颜色卖不出价。总要叶子细碎又繁茂，这样才算好。但要做到这一步，谈何容易。别的且不说，单是打叉这一宗，早一刻，晚一刻，效果就不是一样。打早株黄，打晚了叶稀。株黄叶稀，种烟的大忌。而烟叉又特别冒生，一天一新势，时时要人紧巴箍。为了赶时节，不论太阳多毒辣，也得背着他过晌。六月天气热，谁不是骨肉生长的？山歌不是这样喊么：宁扛一座山，不扛六月天。六月天气恶燥哩，太阳如烙铁。幺老爹也常被晒得皮肤发炎摸不得，一摸锥心疼。但有这一苦味，也有一甘味。幺老爹对这甘味，体验得最深厚，新芽育成了，叶子长成了，颜色晒出了，此甘不可说，甘在心窝窝。就在劳作程序中，也自有甘趣。如打冒叉，用手抹掉嫩黄的叉丫，白浆滋滋，腻腻的黏在指顶，用舌去舔，涩苦涩苦。涩得人脑醒，苦得人心爽。晚间，乘一轮山月，枕漫天星斗，躺在地头，听夏虫咕咕，嫩叶悉悉。夜风徐来，凉悠悠的脚片子，踩出轻柔的音响。这是一支歌子，幺老爹听了多半辈，也不厌腻，而且是白听不掏钱。长夏一过，就是收获。烟叶子一脱手，白花花的票子就走进腰包包。幺老爹早已划算过了，他今年可收三五百斤成品叶，按正常的行市，他有千把块的进项，农民算账，多半不看成本看收成。成本是什么？无非一身力气扔出去，力气不能算做钱。所以千余元，在他可谓大数字。他那独苗子，今年考取了县中学，报名费一次要500元，吓死人了，这是他的两间大瓦屋呢。但这是值得的，有人想花这笔钱，还没接收处哩。他花钱能买一脸光彩，这在乡邻面前，是可以伸腰说话的。听说县中读罢，可升大学，大学读罢，就是国家干部了。国家干部可气派哩，在农村人人敬重。他还计算着，今年无论如何要把新房盖起来，只要烟叶卖得上价，加上平时的几个血汗积蓄，愿望也是可望实现的。
时来运转了……幺老爹想那算命瞎子掐得不假，五十转运，财星照门庭，子贵，妻病……想到这里，幺老爹心情一阴暗，那算命瞎子后面的话是：妻病三月，小心某鬼索命。幺老爹当时就请教过救脱的办法，瞎子吞吞吐吐，收过钱后，才告诉他：多到村西孤坟上烧烧纸，就可免大灾。幺老爹到村西去寻找，果然有一座孤坟，那瞎子真是神了。他在心里很服贴。既然他掐得那么准，想“可免大灾”也不是诳人话。
幺老爹尽往好处想。
太阳已转至当顶，光线直刺刺的照下，把收购站院墙长长的斜影，逼仄到墙脚下。
“你那烟叶今日可看好价了。”有人走到幺老爹跟前同他打招呼。
“你夸奖……”幺老爹赶紧站起来，挪出块地方。抬头一望，此人不面生。哦，想摹出来了，是鲍山魁。那年造大寨田，他们搭过伙计。鲍山魁念过私塾，在工地上是个大学究，前朝古代，古往今来，什么事他都知道。听他讲“三国”、“水浒”、“七侠五义”、“征东征西”……一串一串，环环相扣，让人过瘾到家。当时正抓阶级斗争，一抓抓到他头上。报纸读腻了，就开他的斗争会。工地指挥部要人人过关，人人发言。轮到幺老爹时，他抖抖抖地站起来，吭吭吃吃发不出话。后来逼急了，他竟说：“他脚臭。”人群一阵哄笑。因幺老爹和鲍山魁同铺、平时鲍山魁总是抱怨他脚臭不讲卫生，大冷天的也让他把脚伸在被子外面散臭气。如今逼急了，他竟反咬一口。这就成了鲍山魁迫害贫下中农的典型材料。鲍山魁这人，你说他是阶级敌人他不生你的气，你说他是反革命他不心惊，可是如果你说他不讲究卫生，这就触了他的心尖了。
幺老爹揭发完，鲍山魁就带头喊：“毛主席万岁！”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连指挥部的人在内，都得跟着喊。这一招一灵验，鲍山魁就没完没了的喊下去。指挥部人拿他没办法，只好宣布散会。
“山魁叔呀，您近好。”有这一段交道缘份，再看鲍山魁今天打扮不俗；大背头梳得溜光，洁净的衣裤，平平整整。这不是农民的打扮，这是工作人的装束。幺老爹疑心鲍山魁捞到公差了，他的称呼，就站在了晚辈的份上。“您发福了！”幺老爹有些巴结的祝福道。
“你也胖了”。鲍山魁边说，边大方地将干粮袋递过去，“见见你嫂子的手艺。”
幺老爹迟疑着，不知道该接不该接。鲍山魁硬塞一块到他手上。
这馍细白，馅也鲜香。幺老爹吃了一块不解馋，就又自己拿一块。他本想掏出自己的，让鲍山魁尝尝，但他的馍粗黑，拿出不好意思。
“抽。”他掏出包“七里香”，带嘴的，整包递过去。这是他特意预备着，准备在卖烟时好通融关系派用场。
鲍山魁毫不客气抽一支，点燃，深吸缓吐。
“你这色分的烟，就这样卖了？”他问。
“可不就这样卖了？”幺老爹抬头看看鲍山魁，心中产生了疑问：莫非还有别的路子？
今年烟叶才开割，乡上就下了一道通知，说今年的香料烟，只准卖到供销社，不准私自贩运，否则没收且罚款，并把县烟草专卖局的通知，张贴到各村。幺老爹专程瞧过，他见那圆圆的章戳不是假，心中也就无话说。他对那圆戳很敬恐，那代表政府呢，合理不合理，轮不到他评说。好比政府要叫这烟种了白交公，这还能拒抗？地是政府的地，若要你再搞生产队，你又能怎样说法？搞生产队味苦，一天收入几分钱，劳累一年还欠款，那味谁都不愿再尝。再说政府这样行事，定有一个道理在。单是限制那二道贩子，他在心里就举双手赞成。贩子坑人，自己不劳作，就会哄骗发财，那钱昧心。
“可不就这样卖？”鲍山魁说教起幺老爹来，“都什么年月了，还这样不开窍？你知道山外卖什么价吗？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指头。
“能卖上四块？”幺老爹双眼发亮，这价太吸人，他不大相信：“这是真的么？”
“实打实的行情。”鲍山魁十分肯定。
“可是……”幺老爹仍然有狐疑。
鲍山魁一笑：“你怕没收是不是？”他在幺老爹身上拍了一巴掌：“胀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烟是自个的烟，为啥自个就不能做主？”
烟是自个的烟，幺老爹想，可不，这烟是我自个的呢，该怎样卖，还不由我自己？
“那你”，幺老爹仍然怀疑鲍山魁的话，他吞吞吐吐的问道，“还卖这里？”
鲍山魁起先一楞，接着哈哈大笑，笑后，神秘地眨眨眼：
“你睁大眼睛瞧瞧，我那叶子的色分。不瞒你说，全是脚叶，这是投石问路，应付一下场面上的事呢。”
幺老爹顿时心里亮了，怪不得他的叶子太出色。这样看来，人家都打了埋伏，独他显露。他这是心思偏了，其实除了鲍山魁外，还有几个心空的？他知道鲍山魁的二小子在开东风车，如今家道红火了。可动身三分利呀，鲍山魁尤其是这样。捞不到大好处，他能替你担风险？他了解鲍山魁这人啦，乱世的奸雄，爱搅浑水，虽然讲义气，但干事不实在。跟着他，不保险。还是听乡上的话安妥。就这样卖了，二块六的价，并不太亏，何况还有化肥奖励。提起化肥，幺老爹就头痛，价高且不说，还到处买不着。有时眼睁睁地见大车小车拉进了乡，可就是没有你的份。被窝里放屁，悄悄地阴吞了哩！能找谁去？只怪自己没本事。
“那话让我和那口子商个量。”幺老爹说。
这是推了。鲍山魁并不勉强，他有些失望地说：“你要睁眼吃亏也由不得别人了。”他说罢站起来，打掉屁股上的灰尘，又到别处去串说。
蝉在此时，噪音已老，调儿粗直沙哑，全没有了初夏时的起伏清悠。“吱——吱——”有气无力，惹人昏闷。热气仿佛凝固不动了，沉沉的压着人的心口，使人呼吸也要吃力。夏晌难熬，待青年仔睡足觉开秤时，已是下午三点光景了。
“一等先秤。”他呵欠着宣布。
幺老爹赶紧把烟扛到磅秤上，抢了个先。三百斤，一两不差，他在家里量过数。
“五百四十元。”青年仔说，随手给他开了一张单据，要他到会计处去领款。
五百四十元？幺老爹在心里划算来划算去，觉得这钱数不对劲。他要青年仔再重给算算。
“一元八一斤，是好多？呆一边好想去。”青年仔没好嘴脸“下一个”。他催。
“一元八？”不只是幺老爹，其他人都嚷了起来。
“定的二元六么，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人们追问青年仔。
“问我？我问谁去？”青年仔被问急了：“到底卖不？不卖就走。”
“那二等呢？是不是都杀了？”有人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的等价还是原定。
青年仔把四个等价向众人说了，果然都杀了价。
“这卖不成了”，有人说：“还不如拉回去自个熏。”
这话等于白说，谁都呆着没动。他们心里都明白，不卖了待怎样？贩运没收且罚款，堆在家里沤粪去？还有，来时多“下水路”，尚曳得人骨骼要散架，往回“走上水”，几溜大坡，货车无论如何也上不去。可这种卖买法，实是按鸡索蛋，屁眼里硬抠货，当今之计，只有要求再提提价。
人们纷纷掏出带嘴烟……
一阵山风吹过，“唿哨”一声，卷起一阵尘土。乌云渐渐从山后爬起，如虎如狼，势头险恶。这种天气，山里人本来都熟悉，摸不准要下白雨了。但大家都一心放在了价格上，竟没有人操心到。果然，乌云还没有将太阳遮住，就大雨瓢泼。这景观真是不可多得：一边天碧净如洗，太阳高悬；一边天乌云翻滚、阴森可怖。急切时，烟无法遮盖，卖烟人急得团团转，越急越抓瞎，结果人烟都被淋得一塌糊涂。
好在这种雨，只是过路雨，下了数分钟，乌云就断了根。再一阵风吹过，就无影无踪了。这时仰头看天，如一湖深幽的秋水，使人感到无底和神秘。
这一变故，使人人泄了气，这一季又算完了。如今也论不得便宜贵贱，卖掉作算。
幺老爹赶紧去取钱，老会计问：“烟没淋湿吧？”
“没，没有”。幺老爹心里发慌，额上渗出了汗。
“噢。”老会计的眼光从眼镜后边飘过来，这眼光什么都看得穿，幺老爹骗不了他。他退还了票据。
“为什么不给钱？”幺老爹问。
老会计也不挑明，他不想和这人纠缠，他说：“出纳没在，你稍等会吧。”见老会计如此，幺老爹一时也无话可再说。
一阵喇叭响，事往一起赶，鲍山魁二小子贩烟车，此时正巧被截回，停在山下公路上。人们丢开自己的事，纷纷围上去打听长短：
“没收不没收？”有人问。
公务人员说：“这是榜样，光没收不算，还罚款。”
鲍山魁铁青着脸，蹲在路边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他见他那二小子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就更来气了，不争气的东西，这一车货要是没收了，蚀光老本且不说，从此就要债台高筑了。
听到实信，人们赶回去，纷纷要过磅，好歹抛出去了，明年再不侍弄就是了。
“湿烟不收。”青年仔毫无表情的说，随即锁死了秤。
“怎么湿烟就不收了呢？”有人还糊涂，“这是在你院子里淋湿的。”
有人比较明智，知道现在只有乞求一法了：“就多扣点湿潮吧，算是为乡邻行一次好。”
青年仔不理睬，人们说不动他，就去找社主任。社主任正躺在床上害酒病，人们三说四说他不耐烦，就大声嚷一句：“收了该行了吧？都出去。”然后他又把青年仔叫到跟前，低声交待了几句。
青年仔出来说：“收是收了，湿烟要霉，再杀半价。”
这形同卖草了。人群难堪地沉默着。
“不卖了，妈的，不卖了。”鲍山魁突然发作，他疯了似的将自己的烟叶抛在稀泥里，并狠命地用脚去踩，边踩边骂：“哪有这种买卖法？简直是欺行霸市，明火执仗的盘剥。”
人们静悄悄地看着他，有人也想这样做。也有人替他心痛：贵贱是钱呢。
冷眼旁观的青年仔见鲍山魁越骂越不像话，就走向前去问：“你骂谁？”
“骂那些可骂的东西。”鲍山魁毫不怯弱。
“你骂谁我不管”，青年仔说：“只是请你把你那臭烟摔到院外去，别弄脏了我的院子，否则按规定罚款。”
见青年仔如此说，鲍山魁一时给气哑了。这时不知谁在下面喊了一声：“揍这混账小子。”人们便一哄而上。有一部分人还没有明白自己的行为是打架抑或是拉架？
此时此境，幺老爹的心里，也有一种冲动要发作。他钻进人群，狠狠地打了拳：这是抢大锤扔挖锄的臂力哩，他觉得他这一生唯这一拳的力气是从心中发出，他感到心中舒畅多了。闹哄中，他不清楚这一拳打在了谁身上，他只听到“哎哟”一声娘叫，青年仔倒在了乌泥里。
一旦发作，就难以自制，人们见打倒了青年仔，自己的烟叶也多被践在了稀泥里，就一哄去找社主任。社主任早吓得将门栓死了，有人建议用石头砸。“哗！”谁失手打碎了玻璃，这响声很解气，人们七手八脚，“稀里哗啦”，在供销社里砸将起来。混乱中，有人要抢会计室，老会计当门而立，声色俱厉：“除非先打死我，否则，我看那个敢。”那人见老头虽羸弱，但神威不可欺，终没敢造次。
直到派出所民警全副武装赶到，人们才住了手。人群一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几个年轻些的被扭在了一边，他们起先尚挣扎着要解释，但在挨了几家伙后，也就安分了。幺老爹也被扭在了一边，因有人检举，说是他打倒了青年仔。还有鲍山魁，他被认为是“头羊”。
幺老爹在心里直懊恼，后悔不该参与了这件事：“唉，一辈子谨小慎微，都在缝里溜去来，如今到老了还闯了祸，我也配打人么？”
年轻的乡委书记也闻讯赶紧来，内中很多人都认识他。鲍山魁见书记来了，高声要和他辩道理：
“书记您应该主持公道，官逼民反，自古一道理。”
书记打断他的话：“你那大道理，我改日再听吧，今天先解决实事。”
鲍山魁仍然不识相，还一个劲地说：“烟是自个的烟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做主？”书记见有几个人在下面附和，就来了话头子：
“好你个鲍山魁，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有烟草专卖法？若不知道，那好，就办你三个月的学习班。”一句话，把鲍山魁的气焰给压了下去。
书记把情况了解清楚后，就把社主任叫到跟前，语气中略带责备的说：“都收了吧，不再减半价。还有，”他指指鲍山魁二小子的货车，“那车货也做价收购了”。
书记说完，便审视起被扭在一边的那群人，幺老爹尽量往后躲，还是被他看见了。他在他家吃地饭。他知道这是个落叶怕砸头的角儿，这老头也闹事，真出他的意外。书记的心开始往下沉，他的目光里出现了迷惑。
“这群人，教育教育也都放了吧。”书记的话里，有一丝悲凉，“不过，损坏的东西，要照价赔偿。”他说完就走了。临走时还特意看了幺老爹一眼。
后事处理的结果，鲍山魁虽是“头羊”，但他说他一没打人，二没打玻璃，只是冲天骂了几句，怎么算是煽动？人们说他不过，只强行罚了他五元钱。而幺老爹却被处罚了三十元，因他打伤了青年仔，要付医药费。他二话没说，很心甘情愿的从卖烟款中拿出三十元，他反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打了人，赔了钱，谁也不欠谁的账了。
卖烟人踏着夕阳，一批一批地散去，不一会儿，群山就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热闹了一天的小集镇，一下子显得空寂起来。因归家路远，幺老爹只得在这镇上借宿，一时无事，就陪着鲍山魁在镇上蹓跶。在夏季里，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晚风悠悠吹着，燥热的空气，已经凉爽。暮色渐浓时，幺老爹硬把鲍山魁拉进一家小馆子，掏出五十元钱往桌上一扣，叫打酒来，还要炒几个好菜。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花这大钱吃馆子。几口酒落肚，心事又涌了上来：还有五百元，刚够独苗子进县中学。看来房子是翻盖不成了。钱这东西呀，有进就有出，本是身外物，命中没有时，强留也留不住。你看这可不是？辛苦一季节，临头还是一身光光。鲍山魁可不做他这样想，他劝幺老爹心思活脱些。他说他还要搞贩运，不是卡车运不出么？那就走小路，肩挑下河南。鲍山魁算了一笔账：五天的旱路，就打一斤赚一元，百斤的挑子，十天一往返，就是上百块。幺老爹是跑长脚出身，虽说上了些年龄，但肩百十斤跑长旅，还能坚持。想想呆在地里弄出今天这结果，他一口应承了下来：“不说二话了，跟你干。”
幺老爹这么爽快，出乎鲍山魁的意外，他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其实这一点，幺老爹也自觉到了，仿佛是那一拳，把他长年的心里积垢，打得抖落了。
“干，好兄弟。”鲍山魁动了真情：“有我的，决不会没你的。”
这一夜，幺老爹做了个香甜的梦，他梦见自己发了，带回家好多好多钱，村里人都来欢迎他，像欢迎一个大英雄。他得意极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自豪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