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棺材的瞬间,马侯吃了一惊,棺材里的女尸,不像个死人。淡绿色的月光,抹亮了她的白脸,看上去,安详如睡。她还在做梦吗?马侯想,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还能有啥梦好做?一时间,马侯有点恍惚,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他环顾四周,四周都是黑夜。马侯是一个靠黑夜讨生活的人,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看得见黑夜。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马侯知道,他应该面对的是腐败的恶臭,是恐怖的狰狞,是死亡的气息。而不应该是眼前的这张小白脸,青春冷艳,如梦似幻。不知咋的,马侯竟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那个叫黄连素的苦女人。那张黄盘脸、磨盘屁股、水桶腰,要多丑就有多丑。尤其睡着了的时候,黄连素的脸比死人还难看,就连看惯了死人的马侯,也不忍心多看一眼。马侯有个毛病,经常半夜三更四处乱逛,像个梦游症患者。想想看,谁身边卧着这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能睡得安稳吗?
哇,一声鸟啼,马侯吓了一跳,一只夜鸟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低空掠过。马侯知道,这是一只乌鸦,它肯定是嗅到了死尸的味道。英雄爱美人,乌鸦爱腐尸,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早晨,太阳染红山头的时候,就会有成群的乌鸦飞来,饕餮大餐,享受美味。
马侯捡起一块石头,投向夜空乌鸦的影子。看着乌鸦向天空深处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马侯想:乌鸦要飞到哪里去呢?它要飞往天堂吗?
作为一名资深盗墓贼,马侯从十六岁开始,追随自己的叔父马胡眼,学习盗墓技术,迄今己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行动,就碰上了这么个意外:棺材里的女尸,咋看都不像个死人。
奶奶的,晦气。马侯冷笑一声,挑衅似地盯着白脸。不就是一具女尸吗?再美也是一个死人了。死了还要臭美,有什么好臭美的?这不是明摆着和活人过不去吗?我叫你臭美!马侯抓起一把黑土,他要把那张白脸抹黑。他的手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亮汪汪的月光下,那张白脸太迷人了,马侯分明感到,那紧抿的小口,微闭的眉眼,仿佛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马侯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他再次恍惚,犹豫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马侯赌气似地把黑土撒向黑夜,黑土落在树叶上,哗啦啦一片响声。他拍了拍脏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一咬牙,开始搜索。
运气还真不错。马侯摸到了金戒指,摸到了绿玉镯,还有一只手表。表上的时间,还在嘀嘀哒哒地走动。马侯好奇地掏出手机,核对了一下时间,不错,表上的时间和手机上的时间一模一样,正是此时此刻。马侯笑了,时间埋进土里,时间还没有死亡,这肯定是一只价值不菲的名表。马侯想,如果不是我把它从棺材里挖出来,使它重回人间,它是否会在棺材里永远地走动呢?它在棺材里计时给谁看呢?棺材里的时间和人世间的时间会一样吗?
马侯有些迷惑,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懒得再去思考时间问题。他把绿玉镯对着月光照了照,他甚至看见了玉镯中自己的头影;他把金戒指放进嘴里咬了咬,他甚至咬出了金子的味道;他把那只表贴到耳朵上听了听,然后戴到自己的手腕上。马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用这只表来计时,会不会就是棺材里的时间?棺材里的时间会不会就是死亡(人)的时间?
马侯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经常想问题把自己弄得迷迷糊糊,为此他的师父马胡眼没少骂他。一个有经验的盗墓贼,应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处理,尤其不能琢磨那些鬼迷神道的问题,否则就会做白日梦,就会犯迷糊。马侯问:如果犯迷糊了咋办?马胡眼剜了他一眼。马胡眼说:咋办?法办!自己打自己,狠狠地打,直到打痛打出血把自己打清醒为止。
当马侯又有些犯迷糊时,他又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他下手很重,把自己的手都打痛了。马侯打得自己清醒些时,就开始揣摩棺材里的那个人。马侯知道她叫卫仔玉,这是从她的墓碑上知道的。从墓碑上马侯还知道,她是乌龙城人,死于公元2009年农历九月九日,享年31岁。给她树碑立传的,是一个叫陈百城的男人,这个男人自称是她的丈夫。这样看来,卫仔玉这个女人可能没有后代。她没有生育吗?她为啥没有生育?她为啥年轻轻的就死了呢?碑文没有介绍卫仔玉的死因,这令马侯感到不解。她是病死的吗?她是自寻短见吗?她如果不是病死又不是自杀,那她又是咋死的呢?马侯弄不明白。让马侯弄不明白的,还有那句墓志铭: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
马侯念着这句墓志铭,就像念着一句恶毒的咒语。他依稀记得,这句话好像在什么地方读过。是中学课文吗?说起读中学,马侯就心痛,虽然他成绩优异,但因出身不好,被取消了升学资格。他的祖父是马举人,是清朝末年的一名革命党人;他的父亲是马地主,官至保长。当他升学无望时,地主娃马侯当时就有一个想法或者叫志向:长大了要做一个掘墓人。作为盗墓贼,马侯绝对算得上是个异类,因为他读过书,是盗墓贼中的知识分子。有些墓碑上的文字,经常只有马侯一个人读得懂。
让马侯更弄不明白的,是那个叫陈百城的男人,此前和落凤城这一带没有一点关系,而卫仔玉显然也不是当地人氏。他为啥从大城市把他的亡妻埋葬到这百里外的孤山野洼?他图个啥呢?他肯定有所图谋。马侯看天,夜空如洗,明月高悬,落凤城清清白白,深幽辽远。马侯这才发现,这方风水,真是一个埋人的好地方啊!能埋在这里的人,有福了,真不枉死一场。
这一刻,马侯似乎读懂了陈百城的用心,他把他的爱人埋在落凤城,是看中了这一方风水吗?马侯想,那个叫陈百城的男人,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个叫马侯的盗墓贼,把他的亡妻从坟墓里给挖了出来。如果他知道有人会盗墓,还会认为落凤城是埋人的好地方吗?
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卫仔玉,马侯想笑,笑给她看看,但他没能笑出来。马侯说:卫仔玉啊,你幸福吗?别怪我干扰了你的好梦,谁叫你是一个死人呢?你如果不是一个死人……说到这里,马侯说不下去了。马侯想,如果卫仔玉不是一个死人,我和她肯定无缘相见。现在好了,现在卫仔玉是一个死人,那就怪不得我马侯了。
想到这里,马侯一咬牙,弯腰将卫仔玉搂进怀里,伸手就去摸她的颈脖,他果然摸到了一条金项链。他把金项链摘下来,塞进自己的嘴里。这是盗墓贼的规矩,遇见金子了,都得先尝尝金子的味道。然后顺着颈脖往下摸,他果然摸到了一块随心。随心上应该有刻字吧?马侯想,那会是一句什么话呢?会不会是:我爱你?
管他妈的你爱谁,反正不会爱上我马侯。
马侯没有立即把随心摘下来,他的手停留在了卫仔玉的胸肌上。他还从来没有触摸过如此光滑圆润且有弹性的肌肉,捏一捏,像才打苞的棉花桃,能捏出汁浆来。马侯又想到了自己的老婆黄连素,这个苦女人,她的乳房倒是不小,但松松垮垮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她的肤肌倒是有特色,干硬得像石头,粗糙得如桦树皮,吹一口气能落一层灰。表妹白莲花倒是白嫩水灵,她肯定比得上卫仔玉。可是表妹已经远嫁他乡,成了城里人的媳妇。马侯永远不会忘记,表妹嫁人前,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表妹说:表哥呀,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可你也知道,这年月,感情不能当饭吃。说得马侯直点头,说得马侯想流泪。马侯说: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没本钱,一个没本钱的男人,有啥资格讲感情?当白莲花暗示他可以抱一抱摸一摸亲一亲时,马侯迟疑不决,最终没有那样去做。他觉得自己不能太下贱,不能乘人之危,尤其不能去占表妹的便宜。一个连表妹的便宜都去占的人,那还叫人吗?
白莲花说:你真傻。反正已经是别人的了,你不用白不用。然后她扭头走了。看着表妹远去的背景,马侯的心都碎了。马侯暗暗发誓:有一天我盗墓发财了,有钱了,我一定找到表妹,把你亲个够。
回想到这里,马侯牙痒痒的。他正要发狠摘下随心时,突然感到卫仔玉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这就奇了怪了,一个死人,还会心跳?马侯屏声静气,把手轻轻放到卫仔玉的胸口上,这才感到卫仔玉好像还有些体温。
真是活见鬼了。马侯把手抽出来,吐出项链,戴到脖子上,然后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马侯终于想明白了,他哑然失笑。正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了自作多情,才会产生这样错觉。想想看,卫仔玉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咋会有体温?咋还会心跳?不是卫仔玉心在跳,是我马侯心在跳,她如果有体温,也是我马侯传染给她的。
马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摘下随心。他感到自己的小心简直有些多余,难道是害怕惊醒了这个死人吗?他舔了舔随心,舔出了宝石的味道,这是一块上等绿松石制品。这种宝石,据说全世界只有非洲某个小国和中国郧阳有少量矿藏,碗大的一块,就能换一辆宝马车,非常珍贵。看来那个叫陈百城的男人,对卫仔玉还算不错,舍得花钱,没有拿假冒伪劣便宜货来坑骗死人。连死人也欺骗的人,肯定没得救了。
马侯对着月光想看清随心上的刻字。月朦胧,字太小,他使劲睁大眼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在棺材里待得久了,马侯带到委屈、感到气闷。他想活动活动身体。棺材太小,卫仔玉躺在那里碍手碍脚,他转不开身。马侯一猫腰,干脆把卫仔玉抱出棺材,放到山坡上。回望空洞洞的棺材,马侯发现棺材里有一轮明月,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天上一个月亮,棺材里一个月亮,两个月亮隔空相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马侯又开始犯迷糊,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乡。他跳进棺材,捧起月亮,原来是一面镜子。马侯想:卫仔玉在棺材里也要梳妆打扮吗?她打扮给谁看呢?马侯照了照自己,发现镜子里自己的嘴脸很变态,鼻子嘴脸一抹平展,两只眼睛像黑皮上的两个破洞,射出绿光,阴森森地显得那么玄幻,那么不真实。他做出各种怪脸,越看越不像自己。在这空旷的月夜,站在空洞洞的棺材里,马侯突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要做一回死人。
与死人打交道多了,盗墓贼马侯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死人还是人吗?如果死人不是人,又该是啥呢?如果死人是人,活人也是人,那活人不就等于死人?活人的将来肯定是死人,死人的将来呢?死人是死的过去?死的现在?还是死的将来?死人有将来吗?
马侯想:我要做一回死人。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做过死人,今夜,我且做一回死人。
我装也要装一回死人。
马侯躺进棺材,闭上眼睛。马侯想:我现在应该算是一个死人了,睡在棺材里的人,还能不是死人吗?
折腾了大半夜,马侯有些累了。躺进棺材才一会儿,他就想睡着。朦朦胧胧中,马侯感到自己的灵魂挣扎着要走出自己的身体。一阵山风吹来,整个落凤坡似乎在轻轻摇晃,他身下的棺材悄悄地、悄悄地升了起来,飞了起来。卫仔玉不知什么时候回到棺材,笑吟吟地和他站在一起。白衣飘飘,棺材悠悠,他俩牵手并立,乘着棺材,飘飘悠悠地朝着月宫飞去……
哇,那只飞往天堂的乌鸦,不知什么时候飞了回来。哇哇一阵恶叫,惊醒了梦中的马侯。
棺材一梦。原来人躺在棺材里是可以做梦的啊,做死人的美梦。
马侯揉揉眼睛,抬眼望去,发现那只乌鸦在夜空盘旋,星星在悄悄走失,天空如地狱一般,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乌鸦、乌鸦飞回来!
马侯情不自禁高声大叫。他想到了自家的鸟枪。如果现在鸟枪在手,他就朝天射击,嘭的一声,把天给枪毙了。
想到自己竟狂妄到要枪毙天,马侯忍不住笑了起来。马侯想:天是人能枪毙的吗?我枪毙不了天,但我可以枪毙乌鸦。明天,对,就是明天,我就把鸟枪扛来,把那只可恶的乌鸦给枪毙了。
马侯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拍掉身上的泥土,找到卫仔玉时,发现卫仔玉好像移动了位置。自己躺进棺材前,明明把她摆放在左边,现在她咋跑到右边来了?这可能吗?这当然不可能。难道是自己记忆出了毛病?在棺材里才躺了那么一会儿,才装了那么一会儿死人,才做了一个死人的美梦,就阴阳颠倒、东西不分了?
马侯还发现,卫仔玉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簇簇野菊花。躺在花丛中的卫仔玉,不就是梦中那个奔月的仙子吗?马侯又开始犯迷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他又开始抽打自己。他用左手打右脸,右手打左脸,直到把自己打痛打出血了才住手。马侯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躺在花丛中的卫仔玉,就是那个死人。我是谁?我是马侯。马侯是干啥的?马侯是个盗墓贼,一个专吃死人饭的盗墓贼,咋会迷惑上死人了?
马侯这样想,完全清醒了。清醒了的马侯就去打量卫仔玉,看看她身上还有啥值钱的东西没有。他发现月光在卫仔玉漂亮的衣服上跳跃,交织成网,那一身服装,肯定都是名牌吧?如果脱下来拿去叫卖,肯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如果脱下来给黄连素穿上,黄连素会不会变得好看一点?想到这里,马侯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太有才了,竟然想到用死人的衣服装扮自己的老婆。
马侯准备动手时,犹豫了起来,这样做合适吗?脱光一个女人的衣服拿去卖钱,是不是太缺德了!何况卫仔玉还是一个美人,如果她活着,肯定人见人怜。问题是如果卫仔玉是一个活人,她也许连瞧都不会瞧我马侯一眼。她是个活人,对我又有啥用?幸好卫仔玉是个死人,对盗墓贼来说,死人比活人有用。
马侯哈了一口气到手上,把手搓热搓净。马侯说:卫仔玉啊,别怪我要脱光你的衣服,谁要你穿一身名牌?你这一身名牌,在棺材里穿给谁看呢?烂了也是白烂了,还不如让我拿去换些钱用。待我有了钱,我一定不会亏待你,我会给你敬一炷高香烧一刀好纸,这样你在阴间就会有香火陪伴,你在阴间就会有纸钱好花。你们有钱人不是喜欢行贿吗?你就拿这些钱送给那些大鬼小鬼们,这样他们就不会刁难你了。当然,最好是送给阎王,如果见得到阎王的话。有句话是咋说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果你钱不够花,千万托个梦给我,我就多给你烧一些,反正一刀好纸也花不了几个钱。你有钱了,还怕在阴间没个好前程?
马侯边唠叨边脱卫仔玉的衣服。对这个女人,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仿佛卫仔玉能听见他的说话,她叹息一声,就着马侯的拉扯,坐了起来。马侯一抬头,看见卫仔玉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仿佛问了一句:你这是在干啥呢?
马侯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朝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黑夜,黎明前的黑夜令人害怕。他扯扯耳朵,揉揉眼睛,耳朵没问题,眼睛也很正常啊。待马侯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有可能是真的时,吓得他瞧都不敢瞧卫仔玉一眼,爬起来扭头就跑。
跑啊跑,跑了一里多地,马侯跑到一棵大树下,他想爬到树上去,树上可能更安全一些。抱着树干,马侯转念一想,这是咋了?一个盗墓贼,被死人吓跑了,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都会笑掉大牙,今后还咋在盗墓界混?
不行,我得回去,那人是死是活我得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到我死的时候会闭不上眼睛的。
马侯潜回去,爬到一蹲岩石上。他看到卫仔玉站了起来,在月光下跳舞,就像在舞台上表演,如醉如痴,她表演给谁看呢?给我马侯看吗?不知从那里飞来的几只乌鸦,围绕着卫仔玉飞来飞去,像是在给卫仔玉伴舞。它们跳的是啥舞呢?是死人的舞蹈吗?马侯想拍手想叫好,但他没敢这样做。他怕惊吓了卫仔玉,惊飞了乌鸦。
也许是累了,卫仔玉跳了几圈后,突然站住,又直挺挺地倒下。那几只伴舞的乌鸦落到她的身边,然后又飞向黑夜深处的树林。
马侯掏出手机,打通了马胡眼。马侯说:喂,师父吗?你快来赶快来一下。
马胡眼问: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你的觉,又梦游去了?
马侯说:我没有梦游。
马胡眼说:没有梦游?没有梦游你现在在哪里?黄连素满村找你都找不到。
马侯说:我在落凤坡。落凤坡,你知道吗?
马胡眼不吭声了,他自然知道落凤坡在哪里,而且他还知道,落凤坡新近埋了一个城市女人。马胡眼想问马侯你在落凤坡干啥?他知道这是明知故问,深更半夜的,一个盗墓贼,在落凤坡还能干啥?这个马侯,肯定是单独行动要吃独食。
马侯在电话里催,你快点赶过来,不然你会后悔死的。马侯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关了。
马胡眼知道,马侯这样催他,肯定是遇到事了有求于他,这要在以往,他会拿拿架子,甚至痛骂马侯几句,扇他几个耳光。但他现在不能拿架子,自从上次贩卖尸体被关了几年放出来,马胡眼一下子变老了,老得盗不动墓了,只能靠徒弟施舍,看人家脸色过日子。
约摸一顿饭功夫,马胡眼走进落凤坡,他黑着脸一声不吭。马侯知道马胡眼为啥不高兴,就掏出玉镯和项链。马侯说:我只捡到这两样东西,见者有份,你优先挑一样吧。马胡眼知道马侯有隐瞒,但他不能挑明,如果挑明了,他可能啥都得不到,他现在拿马侯一点办法都没有。
马胡眼挑起项链,放进嘴里咬了咬,不错,不是假货。有这条项链,自己又能过几天好日子了。他把项链吐出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给马侯笑了笑。
马胡眼问:塌方了吗?
马侯说:没有塌方。
马胡眼问:有人困在墓道里出不来?
马侯知道,马胡眼这是变着法子在骂他,盗墓贼最忌讳的,就是困在坟墓里出不来。马侯懒得去计较,他把马胡眼扯到卫仔玉跟前,指着卫仔玉。马侯说:说了你别吓着,她刚才还爬起来跳了几圈舞,多美的舞姿啊,连乌鸦都被吸引住了。
马胡眼摇摇头,他明显地不相信马侯说的话。他跪到地上,把手指放到卫仔玉鼻孔探了探气息,翻开卫仔玉眼皮看了看瞳仁,捏住卫仔玉手腕号了号脉搏,把耳朵贴在卫仔玉胸口听了又听,然后站起来,拍拍手。
马侯急切地问:咋样?她是死人还是活人?
马胡眼没有理睬马侯,他闭着眼睛,神态严肃,思考了好一会儿。
马胡眼说:她没有鼻息但瞳孔未散;她没有脉搏但心口还没冰冷。她已经死了。
马侯说:她已经死了?
马胡眼说:只是死得还不甘心,还不彻底。
马侯说:还能不能救活?
马胡眼瞅了他一眼。马胡眼问:你想救活她?
马侯若有所思地看着卫仔玉,没有回答马胡眼的问话。
马胡眼诡秘地笑了笑。马胡眼说:你想救活她?你救活她干啥呢?给你当老婆吗?别忘了,你的老婆黄连素,多能干的一个女人啊。你把她救活了,你拿黄连素咋办?你让黄连素去死吗?
马侯说:别瞎球扯了。我问你,现在拿她咋办?
马胡眼感到好不奇怪。马胡眼说:咋办?照过去方针办。把她重新埋了,埋得深一点,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马侯说:问题是,我刚才明明看见她还能跳舞,如果把她埋了,那不是活埋人吗?活埋人是要吃官司的,弄不好还会吃枪子。马侯用手做枪,对准马胡眼的脑袋,啪的打了一枪。马侯说:你就不怕挨枪子吗?
马胡眼冷笑一声,说:你不敢救她。
马侯问:为啥不敢救她?
马胡眼说:你救她,她仍然半死不活,你拿她咋办?就算你把她救活了,她讨要她的陪葬品,你给还是不给?
马胡眼说这话时,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那条金项链。马胡眼想,我可没打算把它还给死人。
听马胡眼这样说,马侯一时没了言语。他抬头看天,天上已没有几颗星星了,月亮也渐渐淡下去。它们都已悄悄逃亡,逃亡到天空的后院,懒得再看人间的事情。马侯回想着棺材里的那个梦,该拿卫仔玉咋办呢?
天说亮就快亮了。
哇,哇——一群乌鸦从树林里飞了出来,马侯发现,这是一群白颈乌鸦,里面没有昨夜飞往天空的那只。那只乌鸦飞到哪里去了呢?它飞往天堂不回来了吗?
乌鸦、乌鸦飞回来!
马侯像是在为卫仔玉招魂。他捡起石块,朝鸦群掷去,乌鸦跳来跳去,躲避着石块,一点都没有飞走的意思。马侯急了,冲进鸦群,左轰右赶,鸦群就是不散。马胡眼冷眼旁观,见马侯手忙脚乱,累得满头是汗,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抓起一把散土撒向鸦群,乌鸦这才腾空飞起。
碎土落了马侯一脖子,他还没有把碎土清理干净,乌鸦又都飞了回来。
马胡眼扭头就跑,马侯一把把他扯住。
马侯问:你跑啥?乌鸦又不吃你。
马胡眼说:天都亮了,乌鸦也飞来了,再不离开,就会被人发现了。你想被人发现吗?
你跑了,她咋办?马侯指指卫仔玉,说:你忍心让乌鸦吃了她吗?
马胡眼说: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只怕你不干。
马侯问:你有啥好主意?说出来听听。
马胡眼说:把她卖了,她那么美,还怕没人要吗?
听马胡眼这样说,马侯笑了。马侯说:你还敢贩卖尸体?你忘了你是为啥坐牢的了?你还想坐大牢吗?
这小子,那壶不响提那壶。我都这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去坐大牢吗?如果再去坐牢,肯定不会活着出来了。
马胡眼翻着白眼,看天,不说话。他被马侯扯住,想跑是跑不掉的。
马侯告诉马胡眼,说他已经想好了,他打算到城里去找陈百城。陈百城是卫仔玉的丈夫,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如果他知道卫仔玉还没有死干净,他能不管吗?
马侯说:所以你得留在这里轰乌鸦,她如果被乌鸦吃掉了,不是太可惜了吗?
听马侯这样讲,马胡眼动了心思,还是这小子心眼毒。他要拿卫仔玉去讹诈陈百城吗?
马胡眼说:我只帮你守三天。
马侯说:为啥只守三天?
马胡眼说:你小子要是一去不回,要我守她到死吗?
想了想,马侯说:说好了,三天就三天。
从落凤坡到乌龙城,走盘山公路,有一百多里远。有路过的班车,单日进山,双日进城。说是班车,其实就是一辆东风140,敞篷大卡车,遇人载人,遇货装货,有时还会贩运些牛羊鸡猪狗,人货混装,人畜杂处。这还不算,最难得的是准时,有时候半天,也听不到喇叭,望不到灰尘,见不到车的影子,一打听,原来是早就路过了。更要命的,是路断人稀,往往没有地方可打听。
好在马侯会走路,百多里山路,上上下下,大半天时间就走到了。
走进乌龙城,马侯这才发现,车真多,人真多,车来人往,熙熙攘攘,仿佛人们只是赶路,不用干别的事情。在这么大的城市,要找一个叫陈百城的男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没办法,马侯只好见人就问,知道陈百城吗?我要找陈百城。没人理他,有人还会白他一眼,骂他一句神经病。马侯只好转一条街,接着问,情况还是老样子。马侯急了,跳到大街上高声大叫:陈百城,我要找陈百城。他不信喊不出陈百城来。
陈百城,你老婆又活了,你知道不知道?马侯就像个疯子,或者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喊了半天,口干舌燥,也没有把陈百城给喊出来。马侯累了饿了,在路边摊点要了两碗馄饨,吃完,天就黑了。
摊主有点害怕马侯,没敢要他的饭钱。
天黑了,城市却没黑。灯火灿烂处,一个个艳丽的女子,像鱼,在夜的城市游来游去。
马侯想,得找个地方过夜。他想到了表妹白莲花,白莲花就嫁在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他只有白莲花一个亲人。他想找到白莲花,把绿玉镯送给她。这么好的玉镯,不送给她还能送给谁呢?马侯拨通了白莲花留给他的电话:
喂,哪位?
我是马侯。
马侯?哪个马侯?
落凤村的马侯,你不记得了?
找我有啥事情?
马侯一愣,说:没有啥事情。
没有啥事情?那我就挂了。
马侯笑着摇摇头。马侯想,自作多情了。这人进城才几天,咋就六亲不认了?
看着那一幢幢高楼,马侯知道是住人的,但住的是别人,不属于他马侯。马侯知道,他甚至连走都走不进去。自然有旅店,但住一晚要花很多钱,不就是睡一觉吗?哪里不能将就?
令马侯没有想到的是,不管他卧到什么地方,就会有人过来盘查,然后把轰走。
马侯想到了坟墓。如果找得坟墓,他就到坟墓那里去睡。和死人睡在一起,安静,安全,没有人会轰你走。但在城市里,马侯找不到坟墓,城里的死人,都埋到乡下去了?
马侯终于找到一个黑暗背风处,刚要睡着时,警察来了。警察是接到了群众的举报,一个外乡人,躲在城市的黑暗处,极有可能是个贼。
警察要查看马侯的证件,马侯没带证件,或者说马侯根本就没有证件,一个盗墓贼,能有啥证件?没有证件马侯就证明了不了自己。
警察把马侯带到派出所,从马侯身上搜出了玉镯、随心和金戒指,还有一只劳力士手表。这个盲流,咋会有这多名贵的东西?警察不动声色地把这些东西放到办公桌上,警察还给马侯倒了一杯纯净水。
警察问:老乡,你是从哪里来的?
马侯说:我是从落凤坡来的。
警察问:你是干啥的?
马侯想:我是干啥的呢?我是一个盗墓贼,但这话能对警察讲吗?
马侯说:我是专门进城来找人的。
警察问:找人?找什么人?
马侯说:我要找一个叫陈百城的人。
警察就到电脑上搜索,一下子从乌龙城搜出了一百零八个陈百城,男女老少都有,还有几个已经死掉了。
警察问:陈百城是你啥人?
陈百城是我啥人呢?马侯说:陈百城不是我啥人。
不是你啥人?警察追问一句:你找他干啥?
我找他报信。
报信?报啥信?
他老婆又活了。
什么?
马侯有点兴奋。马侯说:你知道吗?他有个老婆叫卫仔玉,本来已经死了的,现在又活了。
警察盯着马侯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像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就又到电脑上搜索,男性陈百城,已婚陈百城,老婆叫卫仔玉且已死了的陈百城,只剩下了一人。
这个陈百城,有身份,有地位,而且又结婚了。新娘子竟然是乌龙集团董事长的千金。
警察调出卫仔玉的死亡证明。卫仔玉,乌龙豫剧团演员。死因是吞食安眠药过量。警察心里,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警察问:你是咋知道卫仔玉又活了的?
马侯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手表、玉镯、随心和金戒指。
随心上有刻字,警察认出来了。他拿起电话,准备把陈百城叫来,想到卫仔玉的死因,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暂时不惊动陈百城,待把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警车开进落凤坡时,已是第三天傍晚,秋天的太阳把落凤坡清洗得一尘不染。
他们没有找到卫仔玉,卫仔玉不见了,马胡眼也不见了。马侯发现有一群乌鸦站在棺材上,笑了。马侯对警察说,他们肯定躲在棺材里。
乌鸦见有人来了,扑楞楞地朝天飞去。马侯想,乌鸦也怕警察吗?
乌鸦、乌鸦飞回来!马侯大叫。
不一会儿,乌鸦就没了踪影。
打开棺材,只有马胡眼睡在里面。
马胡眼说:你咋这时才回来,想把老子饿死吗?
马侯问:卫仔玉呢?你是不是把她贩卖了?
马胡眼发现了警察,吓了一跳。马胡眼说:当着警官的面,你瞎说些啥呢?我能干那缺德的事吗?
马侯问:卫仔玉呢?
马胡眼说:走了。
马侯说:走了?你为啥不把她留住?
马胡眼说:她半夜三更突然走了,我留得住吗?
看着眼前的一切,警察明白了,他一铐子把马侯和马胡眼给铐在了一起。
警察对马侯说,你果然是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