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打量了他一眼,十八岁上下,容貌气质皆不俗,发饰是侍郎的规格,应当是陪同苏瑶离开南陵的侍郎。苏琢打了个南陵互相确认身份的手势,年轻人眼神一亮,湛若秋水,奕奕有神。苏琢淡淡问,“求医?”
男子顿时激动起来,“我家小姐暂时不在,公子请进。公子贵姓?”
“苏。”年轻人顿时又放心三分,南陵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不少,本家人最好不过。苏琢边走边问,“谁病了?”
“是大公子,中了毒。”
大公子,也就是苏瑶的正夫了。南陵是有规矩的,若三人及以上同行外出,必须带药师。苏琢再问,“你们离开南陵没带药师?”
“大公子正是药师。他身子不适也不告诉我们,等实在扛不住已经迟了,普通的药师无法医治,又不敢长途跋涉回南陵。”年轻人替苏琢撩开内室的隔帘,药物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一名已经瘦得不成人样的男子昏睡在床上,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病成这样的。
“多久了?”
“三月有余。”
苏琢探手把脉,心里一惊:此人虽心脉衰竭,但并非中毒,而是自身隐疾爆发。那为何别人都以为他中毒,苏瑶更是口口声声质问游天润索取解药,游天润也不否认?
忽闻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一人狼狈的摔进来,紧跟着女子怒骂,“游天润,要是你姐夫没了,你必不得好死!”
苏琢回头,就看到苏瑶揪着游天润的衣襟将他一把投进屋里,桌翻椅倒。苏琢顿时就怒了,床上的人也不知还有几日能活,这两人竟然缺根筋的弄出那么大动静,究竟是要人活还是要人死!?若是苏青城在这里,必定每人哑穴赏根银针!
苏琢一声低喝,“安静!”
苏瑶与游天润不愧为姐弟,扯着嗓子异口同声道,“你怎在这里!?”
苏琢额头青筋跳动,“闭嘴!出去说话。”
游天润拍拍灰蹦起来,虽然打不过苏瑶但自保有余,没受伤,一双凤眸亮晶晶的瞅着苏琢。苏瑶满身警惕,打量完苏琢怪异的装扮更加戒备,用不满的眼神瞪放苏琢进门的侍郎年轻人。年轻人压低声音在苏瑶耳边说了几句,苏瑶眉头倒竖,倒是听了苏琢的话强压到院子里才开口,硬声质问,“你姓苏?苏家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人了!”
苏琢淡淡扫了她一眼,“你夫君还想不想救?”
苏瑶上前,“你能解毒?!”
苏琢眼眸一转,扫过游天润笑道,“能。”
游天润微微眯起眼睛,犹豫到底要不要拆穿苏琢的谎言。他家姐夫究竟有无中毒,没人比他更清楚。
苏琢仔细观察游天润的表情变化之余发现他右眼角下方有一粒小小的泪痣。有泪痣者多一世为情所困,命途不顺。方才在袖珍园林里他反串杜丽娘唱的也是《牡丹亭》中的曲目,戏曲中的女主角杜丽娘性格不屈不饶,为追求美好的生活有一颗敢于抗争到底的心。游天润绝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再结合零零碎碎听到的姐弟俩的对话,苏琢有了个大致的猜想。
别人的家事,她不好插手,也不愿插手,这趟浑水却偏偏趟了进来。
忽然青年侍郎唤了一声,“小姐,大公子醒了!”
苏瑶飞奔入室,情意倒是真切。
院子里只剩苏琢与游天润。游天润看着苏瑶急切的背影,嘴角挂起讥笑,轻声道,“天润当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这件事希望公子就此抽身。”
“为赌一口气,枉送一条命,值得吗?”
游天润颇为诧异的转眸看了苏琢一眼,“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阁下是通透之人。”
苏琢不急不缓的往门外走,“杜丽娘可以为了爱情死去又活来,可那毕竟是戏文,你姐夫活生生一条命,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人各有志。”
苏琢摇头,“打扰了,告辞。”
“你……真姓苏?”
“是。若改变主意想活一活了,杏水街十号,青城公子正与我搭伴同行,好好调理十年不成问题。”
苏琢一出门就在街口被骑马溜达的小乔逮个正着,“琢小……公子,馆主同池公子还在观湖楼等着您呐。”
苏琢灰溜溜的回到观湖楼,心不在焉时也没注意与从顶楼下来的一行贵人擦肩而过,其中灰衣人忽然动了动鼻子,附在主子耳边低语几句。宝蓝色华服的青年闻言顿时酒也醒了眼睛也发光了,只见苏琢背影一晃,还没看真切就进入宵风所在的包间。
事实证明,宵风不止画得好,而且还画得快,苏琢才出去没多久,一张八仙桌上铺了满满的画像,正面侧面背面、坐卧行走,各种方位姿态尽有。宵风与池镜哥俩好的凑到一处,对着画像指指点点,“这鼻子……这眼睛……这眉毛……啧啧……”
若比姿色,莲业不及宵风池镜,但气质尤胜。宵风的神仙风采是装出来骗外人的,莲业的出尘之姿则是由内而外的。莲业虽然是碧海仙灵收的第一个徒弟,但碧海仙灵什么都没有教过他,莲业的修炼方式与所有人都不同,有一套西方净土独有的路数,再加之他擅于自律丝毫不用人操心,碧海仙灵反倒对他不如何了解。
苏琢走近去看,宵风手拿两张画像,一张是宵风画的以前在碧海宫时的莲业,一张是池镜画的如今在南陵的莲业。两个没礼貌的人指手画脚品评得正开心,苏琢听不下去了,笔墨就在手畔,信手就在池镜所作的画像上添了几笔。
顿时一池莲开,画中之人神采湛然,如璞玉生辉。
池镜咋舌,“倒不知阿琢竟有如此画功?”
苏琢大马金刀的往太师椅上一坐,端起茶,“我回来了,要说什么?”
宵风的气势顿时被压下去,眨巴着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池镜轻飘飘的飞了虚张声势的某人一眼,“润雨阁可好玩?”
“咳!”苏琢一口茶险些呛到嗓子里,“嗯,戏唱的不错,舞跳的可就差了点儿。”
“公子没有指点一二?”池镜边说边朝门外指指。
苏琢皱眉,“不认识!”
宵风脚不沾地的飘到门边,忽然将门闩一松,一名宝蓝华服的贵公子踉跄一步差点冲到门里头,所幸他背后的灰衣人暗中拉了一把才稳住身子不至于摔个大马趴。苏琢、池镜、宵风都冷眼看他,连灰衣人都摸摸鼻子尴尬的退到主子背后,华服青年脸皮极厚,被抓现行也毫不变色,“哈哈,我姓卫,家中排行老四,称卫四即可。听闻此间有位小公子善舞,便想前来结识一番。出门在外,相见也算一种缘分,可不是吗?”
姓卫?岂不是国姓!
池镜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也不知道他所踏足的这个国家当家的姓什么,两片嘴皮子一碰,“包括你扒开人家大门的相见?”
卫四脸色微微一变,他可从来没碰见过知道他姓什么后还敢顶撞的,转眼见是一张扬如火焰的漂亮男子,顿时骨头酥了半边,连声告罪。寒暄半天,从天气扯到相思湖景再扯到观湖楼的酒水茶点,屋里三人没一个有请他入门喝杯茶的意思,卫四没话找话的本事极高,眼尖的瞧见桌上一堆画纸便自来熟的走进门取画品评,好巧不好拿的是苏琢添了笔墨的那一张,“这位画中公子虽然容貌平凡,不过神韵非凡!啊,让人一见便想引为至交!”然后又顺手拿起宵风煮的茶,“嗯!好茶!好茶!”
苏琢捂住额头,内心哀鸣不止:司徒腾啊司徒腾,对手是这种草包还搞不定?!看那货眼珠子都要黏到池镜身上了!
亏得池镜还能不动声色的笑,接过他的话,“唉,正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为我们两兄弟的情敌啊!”
苏琢心里咯噔一声,池镜的秋后算账要开始了,无论说什么受着便是,等他发完脾气也就好了。
“哦?”卫四果然兴致勃勃,“哪家姑娘能得如此出色的三位男儿青睐?”
“若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便也不用伤神了。”
池镜有意无意的将姑娘二字咬得特别重,又引着卫四瞥了苏琢一眼,叫卫四一颗心顿时停跳,痛心疾首道,“不、不不是‘姑娘’?”
池镜摇头晃脑作情圣状,“看来卫四公子还没有遇到过真正心爱之人。这爱情啊,不是家世权利、世俗偏见可以撼动的,更无关国界、信仰、性别!只要两情相悦,有一对儿诚挚的心,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卫四狠狠吞了口口水,看池镜的视线越发灼热,“公子……高见!敢问公子贵姓,如何称呼?”
“我姓池,家中排第二。”又指指宵风,“这位是清风馆的大东家。”再指苏琢,“碧海国的十一王子,我等心仪之人。”
苏琢觉得自己受了点内伤,被卫四用惊为天人的目光一膜拜,内伤更重了。
苏琢、宵风、池镜三人在一处,池镜是性格外貌最张扬的,不怪卫四第一眼只注意到他。宵风俊逸,一言不发神情又冷淡,卫四听到他是清风馆的大东家便打消了结交的念头,他是什么身份,怎能同下三流的人厮混在一处?最后被池镜将目光引到苏琢身上,嘶——好一个雌雄莫辩的异域美少年!身份又是一国王子,且善舞善画,如此妙人怎能不深入交流交流?
四目相对,一双碧眸如无垠大海,瑰丽夺目,卫四顿时呆若木鸡。他平时称王称霸惯了,此刻一双咸猪手就不受控制的想去拉苏琢,苏琢狠狠瞪了偷笑的池镜一眼,一巴掌打开卫四的爪子。卫四也不怒,摸着爪子嘿嘿直乐,当下酝酿出一套说辞来,“来自碧海国的尊客,小王正是卫国四皇子,就让小王一尽地主之谊,领十一王子游览我大卫的秀丽山河!”
一双色目盯着苏琢不放,倒是想先欣赏欣赏这件衣裳里头的大好河山,顺便开拓一下新的领土。池镜想将这头色狼掰歪,可毕竟喜欢了十多年的女子,哪能一夕之间就改变喜好去断袖,可巧苏琢这身打扮宜男宜女,没让卫四产生丁点儿抵触,算她出门没看黄历活该倒霉!
“不敢劳烦”四个字已到嘴边,苏琢目光一冷,再次拍开想勾搭她肩膀的魔爪,“不必!”
苏琢身上已冒凶气,灰衣人全身戒备,他也是个命苦的,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主子。
池镜在对面已经笑得茶杯都拿不稳,宵风屡次想出手相助都被池镜拦下。苏琢被欺负?不不不,池大公子是一点都不相信苏琢会被个草包欺负,就这点水准半滴油水都别想揩到!
凡事过一过二不过三,当卫四第三次伸出咸猪手,苏琢发飙了。
哐的一声大响,整张太师椅直接扣到卫四头上,将人砸了个七荤八素,灰衣人刚出手救主就被苏琢一脚踢飞从六层高的窗户摔下去。卫四颤颤巍巍的爬起来,顶着脑袋上的大包才说一句“美人息怒……”苏琢将发辫往背后一甩,两只拳头左右开弓乒乒乓乓就揍上了,哀叫求饶声不绝于耳。苏琢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只挑痛处下手。
宵风手中的茶杯跌个粉碎,指着匪夷所思的场面结结巴巴,“这、这个……怎么……”
池镜哼着葬花吟的小调,悠哉的把玩自己的手指,“烂桃花就该活埋。从今儿个起这就是我们家的规矩,谁招的桃花谁亲手埋,明白?”
宵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以前千尾银狐白徵在世时也没见这般强硬的,怎只剩一根尾巴了反倒气势压人?再看苏琢,他活了那么久是从来没见过碧海仙灵用拳头揍人,苏琢打得可真带劲儿啊……实打实的拳拳到肉,丁点儿没有苏家教养出来的世族贵女模样!他看得都觉得浑身疼。
苏琢直起腰喘了两口气稍作休息,卫四猪头肿得眼睛都睁不开。池镜适时递上茶水与手帕,“天色不早了,回吧。”
苏琢直到现在才想起苏瑶与游天润之事,在归路上与池镜宵风说了。宵风对苏家内部只了解个大概,不如池镜深刻,没有发言权。池镜闻言沉吟片刻,“阿琢,你怕是等不到他们来请青城公子了。”
“怎么说?”
池镜想了想,从脑中庞大的南陵人事资料库中调取他所需要的资料,“苏瑶、游天润是苏茂与游东哲的孩子。苏茂相貌平平能力也平平,年少时素来低调,但游东哲是个人物。他出生并不好,乃游家旁支的庶出,据说十四五岁时就手段尽出弄得苏茂非他不娶,以此为踏板最后破例被过继到本家从而获得一席之地。游家虽处于南陵八大家族末流,也是个难以估量的庞然大物,游东哲能哄得游家老爷子带他出席八大家族会议,本事不小吧?游东哲的一生,成也野心,败也野心。刚混出个人样,他又不安分了,故伎重演,这回看上了苏菁。”
“苏菁?”苏琢讶然,“这位可不是任人揉捏的,当年与小姨斗得如火如荼难分胜负,苏菁的夫君也是个狠角色,苏家有名的妒夫,哪里容得下游东哲插足!”
池镜低笑,“所以游东哲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苏菁团团转的耍了大半年,栽了。苏茂当时刚生下游天润不久,对他仍有情意,不愿休夫,只盼浪子回头。游东哲明里悔过,闭起门来天天与苏茂的丫头厮混。苏茂苦劝无果,一气之下纳了三位侍郎,从此一个院子东西两分,自己过自己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怪不得……”
“苏瑶能力不出众,但武艺不差,更兼有天生异能,家族对她也是小有期望。她夫君还是绮婆婆挑的,或许你也曾耳闻过只是没在意,白家的五公子,浮安。”
“白浮安……白浮安……”苏琢念叨几句,忽然道,“苏青城的师兄?”
“正是!白浮安专攻毒经,武功烂得可以却偏偏在十二岁时就令得一众长老都同意他独自外出历练,十二岁到二十岁,白浮安离开南陵足有八年,若非最后遇到重伤的苏瑶护送她回南陵,指不定还在哪儿游荡呢!”
“于是婆婆就乱点鸳鸯谱了?”
“倒也不算乱点,白浮安确实看上苏瑶了。两人成亲时游天润还小,许是觉得苏茂与游东哲实在不能教他什么好东西,游天润搬去同苏瑶白浮安住在一处。白浮安于游天润亦兄亦师,教了他不少东西,也将八年游历之事悉数告之。再然后,游天润从南陵逃出来了。”
“原来如此。今日之事你如何看待?”
“白浮安此人看似闲云野鹤,其实内心十分高傲,他要求外出历练也是因为苏青城横空出世,他受不了被师弟超越的事实。游天润虽然有点本事,但还没到能一个人突破天罗地网逃出南陵的地步,怕是白浮安从中出了不少力。阿琢说苏瑶身边还带着个侍郎,你不妨猜猜,苏瑶何时纳的侍郎,游天润又何时逃出的南陵,白浮安究竟为何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戏?”
池镜笑吟吟抬头,看向茂密的树冠里身着雨过天青色宽袍的男子,“天润,哥说得可对?”
游天润跃下树冠,“六年不见,镜哥儿仍料事如神,小弟心服口服!”
苏琢一愣,怪不得池镜能分析得头头是道,感情打小认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