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二哥收拾了杯盘摆上瓜果点心。宵风更衣净手,焚香煮茶。苏琢支着脑袋眺望湖景,秋风迎面,带着相思湖的湿意和午后的暖意,令人微醺,一勾一勾钓着苏琢的瞌睡。
“说吧,什么事。”双手合捧热茶,苏琢半合的眸子似是将睡,出口的话却再清醒不过。
香炉中升起的袅袅紫烟模糊了对座人的容颜,宵风几番酝酿,终是低声道,“在凌霄苑与你们告别后,我去了趟北海。”
苏琢轻嗅茶香,问,“阿涣还好吗?”
宵风觑了眼苏琢的表情,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这正代表她其实都知道,只能如实作答,“身子还好,精神……不大好。之前将记忆灌入傀儡,还能做些海皇该做的事,如今终日抱着苍流剑不言不语,看着都糟心。阿琢,何时得空去瞧瞧他吧?苍流剑也是要拿回来的,你就这么件趁手的兵器。”
苏琢没拒绝也没答应,依然望着湖景,“去过北海之后又被召回曜家城,是因为姬渊的事?”
宵风心头一动,苏琢将“姬渊”二字说得自然,并不如他担心的那样。即使痛苦,苏琢并不抵触曾经属于碧海仙灵的记忆,甚至已经接受了很多,比方剑法、术法、属于碧海仙灵的知识、阅历,但却又不受师徒关系的束缚。想到这里宵风露出点点笑意,“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苏琢忽然淡淡斜了他一眼,“透消息给阿涣了?”
宵风身体一僵,脖子缩回去,碧海仙灵不喜欢他们师兄弟间非玩闹切磋性质的打斗,他透消息给阿涣当然打着坏主意,于是闭嘴沉默。
苏琢幽幽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他们两个再打起来,现在的我可拦不住。”
比起彻底仇视的姬渊,宵风到底还是和阿涣关系更亲近些,“当年阿涣也是被姬渊所欺,他不是有意的。”
苏琢轻笑出声,神情里带着淡淡的宠溺,提起旧事丝毫不恼。宵风有些恍惚,这笑容和曾经的碧海仙灵一样,几乎所有的事情她都能宽容的一笑而过,对她造成再大的伤害也不会生气,望着他们时眼神是柔软而温暖的,这样的她却更加叫人心疼。
“竟然为阿涣开脱,也不怕我迁怒?你呀……就属你最心软了。”
这句话,似曾相识。
“师父!”恍神中宵风撞开茶几已经扑到苏琢膝头埋首。
收宵风为徒时碧海仙灵因为配合神湘成长,要比现在的苏琢个子高,体格也更结实些,而宵风尚且年幼,扑在膝头犹如长辈与小辈,很温馨。但如今这么大个儿的宵风突如其来的一扑令苏琢着实大吃一惊,手忙脚乱的举高杯盏还是溅出几滴热茶,眼看着就要落在宵风脖颈里,苏琢挥手一挡。
茶烫!疼得苏琢手一哆嗦。
碧海仙灵救下宵风时他还是条才出生两百年的小白蛟,因着先天体弱没比蛇粗壮多少,还长着四只脚像极了小蜥蜴。化成人形也是个瘦瘦小小的十来岁孩子,身无二两筋肉,手无缚鸡之力,在族中也没人教他术法,那时的宵风胆小、怕生又自卑,因着被家族送去炼药,起初见到所有人都怕的要死以为要抓他进药炉,时常歇斯底里的哭叫踢打,每每发作完便是大病一场,那些日子只有伏在碧海仙灵膝头上嗅着水精本源的气息才会安静下来,这个习惯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改过来的苏琢一时间想不起,记忆中似乎突然那么一天,他见到碧海仙灵就只会脸蛋红红的低头问好,再也不敢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
在一旁看似事不关己嗑瓜子实则竖着耳朵听得一字不漏的池镜见状差点跳起来,苏琢向他打手势示意,池镜眯着眼睛暂且不动,浑身张牙舞爪的释放不满的怒气。
苏琢轻轻抚摸宵风的黑发,“接下去我打算往南走,去会一会华莲芳主,明日启程。”
宵风深深嗅了一口苏琢身上熟悉的水精本源气息,却倏地浑身僵硬,对苏琢的话恍然未闻: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清甜淡雅的气息变了,变得馥郁芬芳,像是一朵本该含苞待放的花错眼间灼灼盛开!为何?是谁?是谁引诱她跨出那一步……?是谁令她再度万劫不复……?!
苏琢不习惯与宵风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双方肌肉都僵硬着,也就没察觉到宵风的异常。她不自在的略微退退,心想抱得时间似乎有点长了,拍拍宵风的肩膀示意他起来坐回原位,不料宵风居然抬起一张失魂落魄的脸,苏琢微愣,“怎了?”
宵风张嘴,失了血色的唇微微颤抖,“你、你……何苦……!”
苏琢诧异,“不过是去见一面华莲芳主,何苦之有?”
宵风一眼刀子似的刺中池镜,猛地扑过去将瓜子盘掀翻,本是想一把将池镜从椅子上揪起来,结果错估了自己的手劲,池镜像使了千斤坠般稳坐不动,他倒是半摔在池镜身上。
宵风状若疯狂,一时间神仙公子的形象也不要了,狗似的在池镜身上乱嗅一通,又在池镜发飙前恶狠狠的回头压住目瞪口呆的苏琢双肩大吼,“你好不容易才有新生,为何又要重蹈覆辙!之前吃得苦还不够吗!?你究竟在想什么!每月十五、每月十五你又要怎么过……”说着,说着,变成了泣音。
苏琢顺着宵风的视线看到吃惊之余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池镜,忽然明白过来,看来宵风是知道了呢。池镜是个鬼机灵的,也只能尽量瞒一瞒了。恰巧观湖楼下有卖吃食的小贩走过,苏琢冲池镜眨眨眼睛讨好一笑,“阿镜,我想吃那个!”
池镜四平八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弹弹衣襟上的瓜子壳,“少来。”
苏琢无言,今日逃不过集体声讨了。她选择趴在窗台上装聋作哑,打定主意无论他们怎么说她都不承认,又能拿她怎么办?反正做都已经做了,发生过的事再也改变不了了。
先是池镜的声音,醇和而沉重,“本月十五,独自助妖界‘梧桐居’恢复水源。十六****见到时全身力竭外加……触碰不得,根本就是一碰便疼得冷汗直冒,但没有一丝伤痕。苏青城说是梦魇,心病。”
然后是宵风暗哑的声音,“姬渊给师父下药施咒的那一夜,正是十五。子时至黎明时段仙灵之力完全枯竭,因咒术陷入梦魇,行粉骨碎身之刑,以至于姬渊进入碧海宫禁地时师父无力阻挡。”苏琢免不了阵阵心惊,每一寸骨头又似乎哀鸣起来,宵风似哭似笑般继续哑声道,“魔界九大恶毒咒术之一的‘寸寸销魂’,下在灵魂里的诅咒,无论转世多少回,每一世初尝****后发动,十五夜子时入梦魇,由挚爱之人化身梦中施刑……”
池镜垂着眼睫轻轻敲打座椅的扶手,上好的红木如蛛网裂开,“如何解?”
“解法不明,能压制魔族咒术的只有西方净土法力高深的修士及东方神境的廖廖数位主神,连神湘都做不到。如今该到哪里去找啊!若大师兄还在说不定……”
池镜直直盯着苏琢的背影,苏琢并非感情用事的人,更不是孤掷一注不留后路的人,她一定有办法压制才会如此行事。沉吟片刻,池镜脑中电光一闪,笑道,“听闻馆主尤善丹青,可否画一张令师兄的画像瞧瞧?”
宵风愕然,“大师兄?”
池镜笑得眯起眼睛,“正是。”
苏琢心虚的回头瞄了一眼,被池镜抓个正着,赶忙扭回头:不行不行,池狐狸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来者不善!得开溜暂避其锋芒,不然等宵风明白过来就要腹背受敌了!
“咳,有点闷,我出去逛一圈。”
池镜笑得温柔又和善,“早些回来,我们等你……呵呵!”
苏琢默默淌汗,夹紧尾巴逃走。
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苏琢没什么兴致逛店铺,只在路边小摊贩的货物里扫上两眼,偶尔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驻足拨弄两下,也没有购买的意思。小半个时辰,共五位姑娘三位公子借故搭讪,有问路的,有丢手绢的,还有直接邀请喝茶游湖的,苏琢心不在焉的拒绝了,她家池镜绝不是个吃素的,若被他知道自己畏罪潜逃还能招蜂引蝶,真要命了。
溜达着,眼角扫到桥墩上一个浅浅的标记,苏琢愣了会儿,忽然感觉氛围不对。先前街上男女老少还只当她是名异国来的游客,望向她的视线多诧异惊奇,这才过了个桥视线就如狼似虎起来,刺得寒毛直竖。苏琢环视一圈,她记得芝兰桥两岸都是良民区,何故大白天的那么多狎客来来往往?垂涎之色简直不堪入目,见她抬头茫然四顾,有几人甚至喜上眉梢抬步就想来搭话。
正厌恶中,一名粉衫的小丫头向她福身施礼,“这位公子可是他国游历而来?”
苏琢微微颔首。池镜让她装扮的角色正是一位来自南海岸某国度游历大陆的贵公子。苏琢天生碧眸,再将胸一束,发辫绑上许多海国饰物,一眼就能叫人往这方面去联想。唯一的难点便是女扮男装,形体上能稍作修饰令人觉得雌雄莫辩,但言行举止就很难改变。可巧碧海仙灵本就宜男宜女,苏琢稍加练习便摇身成为一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异国少年贵公子。
小丫头羞答答的瞧了苏琢一眼,小脸蛋倏地红透了,赶忙低头道,“奴家主子也曾游历诸国,厚颜邀公子‘润雨阁’品茶一叙。”
“润雨阁?”
“公子请。”小丫头见她有兴趣,立即上前引路,又殷勤的介绍,“润雨阁坐落在芝兰桥下游两岸,是琉璃不夜城最大的戏馆,新开不过三月,客来如云,茶点更是一绝。”
新开的戏馆,往来的狎客。苏琢心里有数了,和宵风的清风馆抢生意来的!而且似乎还挺成功?苏琢忽然有了去参观的念头。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芝兰河是相思湖的一条分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贯穿了三分之一的不夜城富庶区域,和宵风抢生意的润雨阁大手笔的将芝兰河整个下游两岸霸占!荷叶形的大戏台就建在河面上,映水成趣,想必到夜间灯光一照更是美仑美妙。来客可以选择南北二阁品茶看戏或享受其他乐子,南阁多男客,唱曲的服侍的清一色为女子,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北阁隐秘性高,出入的男女客皆有,大多面具覆脸,伺候的清一色为男子,从七八岁稚童到三四十岁的成熟男子,各层次不落。更有河上花船可租借,携美荡舟,颇具情调。
小丫头将苏琢带到北阁顶层,推开两扇雕花檀木门,一座袖珍园林展现在眼前,小丫头掩门告退。苏琢沿着鹅卵石小路前行,分花拂柳,折过两个弯,望见一座四角亭,亭中影影绰绰有人将长袖一甩,边舞边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苏琢狠狠惊艳了一把!如此一副绝妙的好嗓子,婉转唱腔,曼妙身姿,深得戏曲精髓!润雨阁果真不同凡响,小丫头家的主子也是懂享受的,关起门来欣赏佳人独唱,怕不是一般人家的主子。
苏琢缓步前行,目光在四角亭周围扫过一圈,又放出神识感应,确定除戏子外活物半只没有。她重新将目光投到戏子身上,那人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琢抱着手臂悠然站在一株花树下,既然主人想唱戏,客人当然应该认真听戏。歌唱得如何她不做评价,耳朵享受就好,但这舞……以苏琢的眼光来看需要改进的地方不少,至少舞者基础功欠扎实,虽有武技底子,但身段不够柔软,做女子态时妩媚有余然神韵不够。苏琢不由得开始想象,若池镜换身行头,反串旦角唱一段戏文,又该如何绝艳?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苏琢想着想着,忍不住轻轻一笑,这下可惹恼了亭中之人。水袖咻的射来,苏琢往树后避去,水袖撞上树干,洒落一树小白花。苏琢狼狈的晃晃头,米粒大小的白花簌簌落下,有些却绞在发辫里死活不下来。亭中人见状哈哈大笑,果然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人一跃而下,看着苏琢笑嘻嘻的道,“抱歉抱歉,谁让你走神还想事想得发笑!”
苏琢赔礼,“是我不好。方才想到一位同伴,不知他反串与公子相比谁更惊艳,是以走神。”
“哦?这可要见识见识,你那同伴也在不夜城吗?”
“在。”
“可否请来一比?”
苏琢脸上更苦,“我怕他揍我。”
那人也不深追,心情大好的去换装。
苏琢待他走远,靠近亭角,拨开绿叶,指尖摸到一道最近留下的打斗痕迹。痕迹极细,像是发丝勒在豆腐上,触手冰凉,她所知道的人里确实有一位天生异能,可使攻击带上寒气,武器又恰巧是一对薄如蝉翼的短剑,可惜与之没什么交情,仅仅见过面而已。
芝兰桥墩的刻印是苏家人在外相互联络的暗号,常规记号下又多了一笔,苏琢望着桥头发呆时正在回忆这个不常用的记号的意义——求医。她本想寻着暗号去看看,若需要帮助她身边带着苏青城可以提供援手,毕竟是自家人。谁知被一众色中饿狼打断思考,又跟着小丫头来到润雨阁。反倒歪打误着的有了新发现,瞧方才那水袖甩的,怕是这位戏子公子的武器多为长绫之类。
苏琢刚在亭中坐下,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由远及近。
女声清叱,“游天润,把解药交出来!”
男声笑道,“阿姐,你又是何苦?放我一条生路,也放姐夫一条生路多好?”
女声大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你姐夫自幼待你多好,你良心被狗吃了!”
男声冷下两分,“我还是这句话,只要阿姐当我死了,我就把解药给阿姐。”
花叶乱颤,漫天抛飞,一男一女从七倒八歪的花树里对峙着跳出来。一身雨过天青色宽袍的年轻男子看了苏琢一眼,转过头脸色更难看,“阿姐,你惊了我的客人!”
女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寻常,手持双剑,英姿勃勃,浑身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冷意。看了眼苏琢又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身上,话却是对苏琢说的,“这位小公子我不知你是如何被他骗来的。但我要告诉你,此人,姓游名天润,是润雨阁的大东家,十之八九看中你的姿色要骗你来替他卖命赚钱!”
游天润大怒打断,“苏瑶,你莫胡说八道!我这是君子之交!”
苏瑶提剑再上,招招凶狠,游天润也不是手软的,一条冰蚕白绫舞得滴水不漏。两人边打边吵,很快又消失在苏琢眼前。苏琢眼睁睁的看着一座难得的袖珍园林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兴致,也不管姐弟俩死活兀自回程。路过芝兰桥时心中一动,本该往西回观湖楼,脚下一转顺着暗号的箭头往东去。
兜兜转转,来到一间院落,倒是与苏琢暂居的院子不远,只隔了两条街。离得近,苏琢也没急着去请苏青城,那尊大神太简单的病症还不耐烦看。
叩门,等待片刻一名容颜憔悴的年轻男子应门,见是苏琢微微一愣,礼貌又戒备的道,“敢问公子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