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伤虽然止住出血且做了清理,但并没有上药包扎,苏琢一路走来神游天外无甚感觉,此刻灼烧般的痛阵阵袭来,只有将身体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才有所缓解。她侧着脑袋半眯眼眸,不打算出手相助,一脸难得一见的懒洋洋的表情,似睡非睡的远眺小伙伴们:
符清彦把持着阵眼,他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战斗中该发挥的作用。即使拥有再强悍的能力但没有使用在正确的地方亦是浪费,反之再弱小的能力只要使在关键地方亦能左右战局起到一锤定音之效。场上年轻的阴阳师,尚未退去少年的青涩稚嫩,此刻周身流转的光辉犹如九天皓月,镇定,自信,果决,非常棒的神情。
楼岚认为符清彦应当成为团队的攻击之矛,因为他拥有庞大的灵力和阴阳观的强力术法;曜辉认为符清彦应当成为团队的防御之盾,因为他拥有出色的结界术以及活用阵法与咒符的能力。在这场战斗中,符清彦是最适合成为团队精神支柱的人,只要他还站着,防御结界便不破,就没有人需要畏惧死亡;只要他还站着,恢复源泉便不灭,就没有人需要担心力竭,他的存在稳定了队友的精神,维持整个团队的持久作战能力,这是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到的。
苏琢望着场中的符清彦,心中是欣慰的,当然,符清彦还有很多欠缺的,但没关系,他正在成长,每一场战役都会令他更加强大可靠,总有一天她也能笑着和他说,“我的背后就交给你了。”
忽然,脖子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苏琢想也没想便挥腕竖起长剑挡在脖子前,仓促间叮的一声星火四溅,剑身遭大力反弹斜撞在肩上,苏琢措不及防倒退数步,尚未站稳凭借第六感身子一矮,头顶上劲风割过,迎面爆发的森寒杀意令她全身警戒,脚尖一点又往后急退拉开距离。视野中并无偷袭者的身影,紧接着眼睛往地面扫去,皎洁的月光下竟连半丝影子都没有!
隐身的能力?!
苏琢转身往黑暗中退,避开敌暗我明的处境,隐身能力已不寻常,就不信还兼备暗中视物的能力!
贴着石壁蹲下,闭上眼睛,苏琢对自己的听觉和第六感向来自信,可这回她心中没底了。什么声音都没有!脚步声、衣料摩擦声、连呼吸声,什么都没有,连方才铺天盖地的杀气都消失无踪。短暂的交手苏琢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无从判断,只觉力量甚大,出手极快,第一击直取她咽喉,第二击直取她天灵盖,对方无疑是名经验丰富的暗杀高手,只有在极近距离出手的一瞬间才爆发杀意。
肩上剧痛,鼻尖飘过一缕腥甜气,苏琢暗道“糟糕!”
身影刚动便闻石壁上噌的一声溅开无数碎石,将将是她方才蹲藏的地方,一手捂住肩上再度流血的伤就地滚开,一手持剑极快扇形扫出。这一招完全是瞎猫碰死耗子,仗着叶离的剑比寻常剑还长出三寸,试试看能不能扫到暗杀者来不及撤退的下盘。
若这名暗杀者能够暗中视物、若其足够谨慎无论一击中否出招即退,苏琢这一剑必定落空。但是,苏琢紧蹙的眉头松开了。她的长剑没有切入血肉的触感,却有遭到微小阻力,剑尖仿佛切开豆腐,同时散发刺鼻恶臭。
苏琢立身而起,轻声道,“领域——开!”
蓝色的圆形领域急速扩张,瞬间笼罩方圆十丈空间,仿佛腾飞碧空无处藏身,又仿佛坠入深海寸步难行。苏琢缓缓转身,背后三丈处,一团黑色异形不住挣扎,一串串泡泡从嘴里冒出。苏琢的衣裙在水中缓缓飘动,饶有兴致的细细观摩捕捉到的异形猎物:整体来看算是有个人形,青年男子的轮廓,个子比苏琢高一个头,不着衣履,所以连衣料摩擦声也没有。浑身笼着一层薄薄黑雾,起到隔绝气息的作用,只有接触到黑雾才能察觉它的杀意。左手成兽爪尖锐锋利,右手自手腕处渐渐收拢如漆黑刺刀,身形消瘦灵活,下面长了一双大型猫科动物的脚,所以行动无声。小腿中段被切开道口子,黑色液体外渗,正是这个东西散发恶臭。
苏琢从头到脚研究了一圈,视线再慢慢回到脸上:一张人类年轻男子的脸,甚至苏琢还有些印象,毕竟一路从曜家城同行至此。这张脸的主人时常主动请缨为邱七爷跑前跑后,话不多,人勤快,很合邱七爷心意。苏琢看着他痛苦挣扎,在缺氧的窒息感中颤栗,淡淡出声,“炼制‘阴兽’很不容易,能如此完美的控制‘阴兽’亦是我见过的第一人。你,很了不起。”
苏琢轻轻挥袖,结界中的水瞬间消失,转而笼罩蓝光。他忽然得以喘气,大口贪婪地呼吸,又一阵猛咳,随后涨紫的脸渐渐褪色,双眼定定看着苏琢,沙哑着声音问,“你……不杀我?”
苏琢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能成为之后遗迹探险的强大助力。”
这句话是客观的。
苏琢又将歪着的头摆正,“先说说,为何要取我性命。”
虽然解除了窒息和水压束缚,在这方圆十丈的领域内他依然毫无胜算,男子脑中急速运转,眼神明灭不定,最终嗤笑一声,生死无惧的叉腿坐到地上,“不愧为苏家小姐,是我托大了。”言罢眼皮一垂,不挣扎,不反抗,这态度摆明了绝不会配合回答。
托大?不,没托大。若无领域,苏琢自认会死的很惨。
炼制阴兽是一门古老的术法,以人类的角度来看无疑属于邪术的一种,相传由鬼族术士创造。首先捕捉灵兽,灵力越强越佳,由鬼族术士活活放干血,拘出魂魄,阴火焚烧骨肉,以骨灰和鲜血刻阵炼魂,成功后炼制出的“傀儡阴兽”没有自我意识,仅能执行术士的简易命令,并无大用,只算初成。
随后需要找一位活人,能与傀儡阴兽魂魄相契,以傀儡阴兽附身于人的形式战斗,一人一阴兽合称“附身阴兽”。此时附身阴兽同时具备人的智慧与灵兽生前的特殊能力,可能是力大无穷,可能是隐身,可能是飞天遁地,可能是御水御火,五花八门防不胜防,即使在鬼族中也能归为中等战力。若灵兽够强,人的战斗技巧够出色,亦能突破到高等战力级别。不过能与傀儡阴兽魂魄契合的活人难寻,跨族魂魄契合的成功率非常低,即使成功也很快就会被阴兽吸尽生命力而亡,因此除去磨合期与训练期,可作为强盛战力的时光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代价过高,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战力。
后又改进,在活人生命力被吸尽之前将附身阴兽再一次活活放干血,拘出两者契合的魂魄,阴火焚烧骨肉,以骨灰与鲜血刻阵二度炼魂。若成功,此时炼成的魂魄既有人的特性又有灵兽的特性,取活人与之契合,成功率将近一成,若取该人的血亲与之契合,成功率往往在九成以上,不止战斗力又一次得到提升,作为强盛战力的时光还可以延长至二十年以上,被称为“精魂阴兽”,这才算真正的完成品。
“精魂阴兽”注重的是个体战力,完成品少而精,还有一个法子注重的是总体战力,完成品个体战力有所降低但数量可大大增加。炼制差别在于二度焚烧骨肉时只焚烧成残骸,以残骸和鲜血二度炼魂,一个附身阴兽最终可炼制出莫约十份的残骸魂块,再以活人契合,最终将获得十倍数量的“残魂阴兽”。
苏琢眼前的异形正是“残魂阴兽”,由大型猫科灵兽和一名擅长暗杀的高手二度炼魂成残骸,不知何由残骸落到邱七爷徒弟手中,又恰巧他的魂魄能与之契合。苏琢曾在藏书阁看到过“阴兽”这个词,但她对这等产于鬼族的东西兴趣不大,没有深究,此刻脑中却清晰的冒出相关知识,甚至详尽到只要材料足够,她也能炼制的程度。
苏琢揉了揉额头,对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与她闲聊,嘴唇闭得紧紧的。今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琢是真的倦了,肩上的伤更是灼痛得厉害,连手臂上的筋肉都不自觉的一抽一抽。她幽幽叹了口气,靠着石壁身体缓慢下滑,借用冰冷的温度来镇痛,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这个举动令外表柔弱的她看起来叫人万分心疼。
“如果可以,别再使用阴兽,它会吞噬你的生命力。”
轻幽的嗓音在洞穴内响起,对面连死都不畏惧的人心中狠狠一震。
苏琢将十丈的领域缩到五丈,细声道,“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将残骸埋了吧,你能契合并非好运,它……很可能混着你先祖的血骨精魂。”
那人愕然抬头,声音微微变调,“你……真不杀我!?”
苏琢侧眸看他一眼,痛得厉害额上直冒冷汗,本细小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杀我。”
只想知道这个?对一个险些取自己性命之人竟毫无杀意!?他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大脑瞬间中断一切阴谋算计。
没错,他原本的计划是引她上钩,他可以解除附身却一直维持着战斗状态,即使摆出不畏死亡任君取命的姿态也从未真正放松警惕,只要她靠近到一丈内,他就有一击必杀的把握!这名少女一看就是缺乏江湖经验的,她生在人人艳羡的隐世大家族里,从出生起就享受到最优越的生长环境,长辈的疼爱,出色的教养,优秀的能力,她很强大,非常强大,还从来没有人能在他操纵阴兽出手时存活下来。这样一个拥有深厚背景初入江湖历练的少女往往自有一身傲气,她受到的伤痛一定会亲手、加倍的附加到他身上,她是用剑的,必然会以剑伤他,所以他有把握她一定会上钩、会靠近,最后在这个冰冷的洞穴里送命。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关心他!连他敬如再生父母的邱七爷都没有真正关心过他,在花圃中他站得离邱七爷最近,若非当时反应快轻轻推了一下师弟,被邱七爷抓在手里挡毒粉而亡的就是他了!
他祖上是个北方大家族,父亲是家主且有世袭爵位在身,却是个典型的纨绔,不务正业靠祖上荫庇过活。生母从妓,暗结珠胎后使尽手段在宅门前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满城耻笑才入门为妾,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他生来便是个受尽白眼的孩子。不知是否因为母亲半死不活的时候生下他,自幼拥有一双阴阳眼,所见与常人不同,又无人教导自然一惊一乍行为怪异。
七岁时,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父亲缠绵床榻,药石罔效转而求仙问神,一自称半仙的算命师登门,为全家人看相后指着孤零零躲在角落里的他说他上克父母,下克子孙,命犯天煞孤星。听闻算命师的批语其父立刻询问解法,结果,三日后他饭后忽然昏迷,醒来便被活活封入棺内,手脚捆死,口中塞了布条,不能动,不能叫,他清清楚楚的体验了一回下葬的过程。当棺木入穴一震,当沙土一铲一铲洒在棺盖上,甚至从粗劣的木材缝隙中落进棺木内,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死死咬着口中布条,心中恨透了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几日,饿得连他自己都不知死活之时,棺盖忽然动了,移开一条缝,从缝里伸入一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摸上他的身子,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最后伸入他口中用两根手指勾夹了半天。当然,他嘴里没有金锁玉石,唯烂布一条。他饿得叫不出声,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咬住这两根手指。
这一咬,将他后来的大师兄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这一咬,让他重见天日拜师新生!这一咬,让他有机会习得一身本事,十年后将自家祖坟挖了个底朝天,将他那不得好死的父亲的棺木烧个精光!这一咬,也让他在祖坟里挖出块阴兽残骸,令他成为邱七爷最为看重的弟子!
今夜他会主动请缨暗杀苏琢,一则顺邱七爷的心意行事,二则他向来最是痛恨与他年龄相当的大家族子弟,凭什么他投生在那样一个人吃人的鬼地方,而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狗东西却能活得滋润!?他有机会便见一个杀一个,从未失手。
“哒”的一声轻响,他弯腰拾起解除附身后掉落在地上的阴兽残骸,放入怀中漆黑的匣子里,手一顿,又掏出一瓶金疮药向她递去,“……先止血,这地方夜间阴气重,血中精气会流失得更快。”
苏琢又侧眸看他一眼,除了脸色惨白,其实挺俊的青年,说完话便再度紧紧合上的唇抿出死硬的线条。苏琢仍是那句,“为何要杀我?”
沉默片刻,见苏琢没有接药的意思,他哑声道,“你、你先上药……”
“你先说。”
“你已经流了很多血了。”
“你说。”
“那、那我说完你上药。”言罢又忽然想起她伤在肩膀处,上药自然是得宽衣解带的,面上微赧,“我转过身,你一边上药一边听我说好不好?”也不等苏琢答应,在她身边放下药便转过身去,走开十多步才尴尬的站定,轻咳一声道,“是我贪图你身上的宝物才生出杀念。你独自引开凤凰冤魂,所有人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但你活着回来了。你年纪这般小,我猜测你一定是靠苏家带出来的防身宝物才得以脱身活命,我对那宝物生出贪念,对、对不起……”
“胡说。”苏琢的嗓音淡淡响起,不急不躁,无怒无怨,“你的杀意里没有贪欲,只有嫉恨,我行差何事令你嫉恨?”
青年惊愣,本能的想转头去看她说话的神情又生生忍住,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只怕脱衣服才脱到一半。咽了口唾沫,只觉舌尖的苦涩随着这口唾沫一路吞进胃里、心里,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是嫉恨,嫉恨你生在大家族、长在大家族,你这般出色,家中一定人人将你捧在掌心疼爱。我有阴兽残骸已经够了,对你防身之物并无私占之意,但我确实想要得到它,只要将它献给师傅,这一功便会算在我头上。”
莫名其妙,但从他的情绪波动中苏琢没有发现欺骗的成分。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自己果然是想多了。苏琢站起身,提起长剑,噌的一声剑尖刮在石壁上发出噪音。他闻声迟疑着转头,心想这么快就上好药准备离开了?回到师傅身边该用什么理由掩盖这次的失败呢?又该用什么话语劝师傅别伤害她呢?
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碧蓝,十多步的距离,瞬间而至。剑尖切开咽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好将喉管切断。他眼中浮现的是茫然,是不解。
咦,她不是只想知道为何杀她而从未动过要报仇的念头吗?
咦,她难道不是个会关心一个险些杀她之人的善良过头的姑娘吗?
咦,她应该只是位初入江湖历练的苏家娇小姐怎会用如此冷漠的眼神杀人?
对了,她从未说过她会放过自己……
对了,她从头到尾冷静得过分那柔弱伤痛的模样也是为骗自己开口说实话而故意为之……
对了,这般厉害的人怎可能生长于温室,她快若闪电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她藏于发后的眼神,是杀手的眼神……
他并没有立即毙命,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漏气的喉咙伴随着不住往外冒的鲜血发出噗噗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苏琢大概读懂了他最后的眼神,依然淡淡开口,“理由之一,你要杀我。理由之二,你可能泄露我会领域。理由之三,今夜对凰鸟怨魂的战役你并未参加。”她看着他,没有补上一剑,但确确实实在等他咽气,只有确认他的死亡她才会放心离开。“就算你不为邱七爷跑这一趟,我依旧会杀你。今夜所有没有出力在一旁暗怀鬼胎之人,我都会一一肃清,我不会给你们机会向我的同伴施毒手。
他瞬间便释然了,没有看走眼,她果然是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