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一片青青草原上,伏案书写卷轴的少女霍然抬头,悠远宁静的目光直射天际,皎洁无暇的雪白长发随着抬头的动作丝丝晃动,露出掩藏其中的一对代表远古兽神身份的美丽犄角。天空并无异常,只不过一片浓云渐渐遮住明月,预示着天亮后有雨。半盏茶时间,她垂下眼眸,无意识的倒置笔杆轻轻敲击石案。
哒。哒。哒。
屈着一条长腿侧卧草地,半眯起眼眸饮酒的狐尾男子掀开眼皮,原本自得其乐的悠哉表情略为收敛,“……怎么了?”
犄角少女竖直笔杆指指天上。
狐尾男子抬头望去,寂静的夜空在黑中泛出深邃难辨的幽蓝,恰巧一片浓云蔽月,漆黑天空正中,取月代之的七颗惹眼明星连成勺状,原本黯淡的尾星忽然间光芒大盛,连带七星齐齐骤亮。闪耀数次后过盛的光芒敛去,尾星飞快闪过一抹火红,最后,浓云随风而过,皓月渐露,一切恢复寻常。
狐尾男子把玩着系在腰间的狐狸面具,唇角勾起令人心痒难耐的坏笑,“第七天关破军星归位,时隔百年北斗一系再度聚齐。也就意味着,北方又将开启祸乱。上一回是北海大乱,这回难道是北海岸那边的黄泉洞?”
少女寂静良久,才道,“有人违背盟约,打开了连通人间的‘鬼穴’。”
狐尾男子转动面具系带的修长手指一滑,啪嗒落在他腰间玉佩砸出清脆声响,薄如纸的白瓷面具裂开无法修补的缝隙。
“果真是鬼族!啧啧,‘百年之痒’一说真真儿有道理!每逢百年总要出点意外,上一回北海大神使堕魔,好在北海还有个小神使抑制事态恶化,今年轮到鬼族手痒难耐。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了鬼族违约的借口,最爱无事找事的仙神二界插足断不会久矣,妖兽两族向来自诩人间捍卫者,发动驱逐战必不可少,海族灵族魔族怕是会冷眼旁观,最后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呵,人间这块香饽饽可要被啃得七零八落了!”
少女闻言低声叹息,一对犄角在月光下柔柔泛光,“南斗六星归位已有些年,人间也平和了一段时日无大型战事,可谓六星功劳。今夜北斗聚齐属凶兆,破军映血更是大凶。北斗主死,南斗主生,近年南斗六星光芒渐淡,差不多到了易代之时,此时南斗生之力最是薄弱,难压北斗凶光。人间怕是要乱上些年,待新南斗六君归位方可化解。”
在犄角少女与狐尾男子就此星象展开讨论时,人间各地的观星师、占卜师心中皆掀起波澜:太平的年代就要结束了,又将面临一个乱世,各地巫神信徒纷纷开坛行祭天祭神仪式,祈祷能避过祸乱。
而在南陵苏家,深夜里秉烛夜读的族长苏绮如有所觉,忽然放下手中的宗卷望向窗外夜空,眉头微微一皱,以最快速度赶往星宿塔。果不其然,在塔顶点亮的阵法中找到了她所忧心之人。
那人背影颀长而单薄,一袭深紫色占星师长袍迎风招展,长袍上二十八颗星宿与中天星月相辉交映,他双手置于胸前快速变幻难懂的结印,神圣得不似凡俗,更像九天仙神,遗世独立。苏绮面上愁绪更浓,但又不敢贸然打断他施展占星术,只能心中干着急,直到他脚下阵法渐渐熄灭灵光,整个人如飘零的秋叶无力倒下,她才跃近轻轻蹲在他身边。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唇却如冰霜苍白,整个人像是雪堆成的,白得毫无血色。他非常消瘦,这辈子似乎就没长过肉,风大些便能吹跑,永远都是这般令人心疼。
苏绮此生有过一正二侧三位丈夫。一位是她青梅竹马共同成长的池家长子池倾,两人十七岁定情订婚,携手走过起初最艰难弱小的年月,其间不知遭遇多少次夺命凶险都靠两人的智慧、能力与信赖度过。可惜池倾先天病弱,离苏绮二十岁大婚之日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病逝了,两人情深缘线,苏绮为他永久空留正夫之位。
二位侧夫中先入门的是八大家族中赫连家的独子赫连笑,此人不擅武艺,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陪伴苏绮经历崛起的过程。两人从盟友到朋友,再从朋友到知己,数年生死相伴情愫渐生,最终修得正果与苏绮孕育了苏萝与苏苑。因年轻时赫连笑为苏绮服食过妖族的“百谷莲子”,十年后负效用爆发,在完全妖化前自绝身亡。
后入门的是苏绮的贴身影卫,因赫连笑的遗言而成婚。此人出生低贱,自幼生长在杀手训练营里,甚至没有姓名,只有代号“七七”。他武艺拔群,使得一手快刀,杀人从未失手,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南陵也是公认的顶尖武者,性格沉稳细腻,又持重寡言,如同影子伴随苏绮的多年间只知付出不求回报。最先发现他隐秘心思的是赫连笑,赫连笑在他眼里看到了对苏绮的深情厚谊,赫连笑自知无法陪伴苏绮一生,暗中将守护苏绮的重任交托给他,临终留下遗言。苏绮对七七感激胜于爱情,长久的陪伴中也生出亲情,是苏绮心中最信任的人。
这个影子,任劳任怨,至今仍陪伴着苏绮,只不过常人看不见。黑暗中,一双眼睛关注着苏绮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知道此刻她满心满眼的人正是早几十年前就对外宣称亡故的池家长子——池倾——本该在南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族长正夫。但是这个男人,为了能更进一步帮助苏绮,诈死抹消掉自己存世的痕迹,孤身独居在星宿塔,绝情绝欲,守护“命盘”,以身献神从而获得占星的能力。
池家永远受苏家眷顾,稳居八大家族之首,除了家传绝学以外正是一个又一个像池倾这般的男子牺牲自我以稳固家族恩宠。南陵有一个说法,池家是苏家的忠犬,话虽难听却是真言,只要苏家不亡,池家永远不会倒。池家最优秀的男孩子从小居住在苏家,作为苏家女孩的玩伴,运气好的成为青梅竹马,长大后顺理成章的成婚,运气不好的,中途便被苏家小姐一脚踹开,从此自生自灭。池家的大门永远为苏家敞开,苏家女子成年,可以像挑选青菜萝卜一样到池家挑夫,池家少年没有拒绝的权力,家族长辈甚至会费尽心思让自家儿子出彩被选中。
而苏家报答池家的方法就是,每任族长的一正夫二侧夫三个最尊贵的位置,必定有一个留给池家。且为了保证每一任苏家女族长都可以挑选池家少年为夫又不****,进入苏家后院的池家少年必须服药绝子,一生奉献给妻主,从此不受子女、家族分心。
苏绮眼中的痛楚丝毫不比深情少,颤抖着指尖却不敢触碰的人是她自幼便深爱着的,可她平日里连看都不能来看他,更不能随意触碰。他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掌管“命运”的神祇,他是神的使者,是神的所有物,他必须绝情绝欲,他对她的深情只会令他违背对神的誓言从而受到惩罚,轻则失去占星能力,重则立即死亡。
苏绮轻唤晕厥的中年男子的名字,“池倾!……池倾!……池倾我来了,你醒醒,地上冷……”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像个小女孩儿手足无措,没有了族长的威严与强势,连眸子里都蒙上一层慌乱的水雾。
不多久池倾转醒,睁开眼便是看到一双与记忆中十七岁时相同的眼睛,他无奈一笑,霜白的唇颤出几个字,“别哭,我没事。”
人前素来强硬的苏绮声泪俱下,“别再占卜了!我现在很好,族内安定,战事也在掌控中!再等三五年阿琢长大,我就可以来陪你了!我求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再透支精力了……”每个人都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苏绮的柔软之处,无疑是眼前之人。
池倾撑起身子,隔着手帕小心翼翼的抹去苏绮脸上的泪水,并不宽大的术士长袍松松套在身上,可见清瘦得厉害。池家男子都长得一副好皮囊,池倾虽然早已踏入中年,脸上依旧干净光洁,五官俊俏,眉目温润,身子骨是池家男子独有的修长而纤细,常年独居供奉神祇令他身上的凡俗气息几近于无,初见时连从不关注容貌美丑的七七都惊为天人。池倾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不敢亵渎轻慢,看着他便觉得世间一切喧嚣皆远离了。
与往常一样,池倾并没有给苏绮任何爱惜自己的承诺,认真凝视她,嗓音醇和轻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说吧,我听着。”
池倾的占星结果,百发百中,不知多少次助苏绮避开危难,却是以他的健康为代价。池倾从不卖关子,因虚弱而轻声道,“好消息是池镜要回来了,北斗七星聚齐。”
苏绮先是一愣,池镜?脑中浮现出一名与池倾有六分相像的少年,但是更加艳丽张扬,喜欢穿一身火红的衣裳,永远像火一样活力四射的精神奕奕。池镜是苏绮亲自挑选给苏琢的玩伴,亦是曾经给苏琢预备的未婚正夫,年长苏琢两岁的他拥有令人羡慕的习武天赋,苏绮一眼相中池镜的缘由是因为他的性子好似男版苏萝,又一个火红精灵,苏绮希望池镜能感染沉闷的苏琢,让那个孩子别总是那么僻静不合众,让苏琢也能跟着快活起来。
可是……三年前他应该已经死了!所以苏琢的预备未婚正夫才会换人!
“六年前,池镜自愿进入‘命盘’接受考验,按理说命盘三年一开启,三年前池镜并没有回来,理应身亡!”
池倾微笑摇头,那一笑便有倾城之姿。“‘命盘’的考验虽然艰难,但池家孩子从不轻易言弃,池镜更是这一代池家的骄傲,他那么喜欢阿琢,怎舍得永远沉睡在‘命盘’内的虚境中。他人经历三年考验便匆匆逃离,这孩子敢于承受六年考验,你不期待他现在有多强吗?”
苏绮闻言喃喃自语,“是啊!他是我挑中的,也是‘命盘’挑中的!北斗七星只差最后一星尚未归位,难不成命盘将池镜选为第七星——破军!?”
“跟我来。”池倾颔首,戴上遮面幕离,他无法暴露在人前,即使是自家晚辈也不行。
两人一前一后自星宿塔顶往下走,盘旋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从外看来只有九层高度的星宿塔,苏绮与池倾竟然往下走了足足十八层。地下九层,一片广阔的平地,只有海明珠幽幽的光华。古老复杂的圆形阵法被层层密密的结界守护其中,两人刚刚来到结界外层,名为“命盘”的圆形阵法突然光芒大耀。
“唉哟”一声,一个人影跌落出来,本该狼狈摔倒却在最后一刻扭转腰肢,华丽丽的翻身轻巧落在苏绮面前,与她大眼瞪小眼。
“呀!是族长婆婆!六年不见您越发美丽动人了!小子对您的仰慕如天水滔滔不绝绵延不止,要是小子早生五十年,定和倾爷爷一较高下……”
“打住!”苏绮嘴角一抽,捂住额头,眼前的十九岁少年一如六年前活力四射,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别人从命盘里出来就算不是奄奄一息,起码也落得个重伤难支,就他像只莺雀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马屁顺口就来,不止住他一口气能哄的人心里甜到冒泡!这性子,和苏琢完完全全的互补,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就你小子贫嘴!”苏绮屈指弹他额头。
池镜夸张的后退三大步,捂住脑门,“族长婆婆,您功力越发深厚了!这弹指神功无声无息,无踪无影,落指之处外酥里麻,经脉俱封,神魂皆颤,小子不由自主的就想拜倒在您脚下……”
“咳。”池倾是个正经的性子,实在忍受不了一波接一波的花言巧语,这瞬间他甚至有些同情苏琢。苏琢那般安静实在的孩子,怎么受得了他巧舌如簧!
池倾的咳嗽声成功打断池镜继续舌灿莲花,眨巴着一双鬼灵精怪的杏仁圆眼盯着他一个劲儿的瞧,这双杏仁眼像极了猫儿,黠慧又惑人,定力差的可扛不住。
趁着池镜琢磨池倾身份的时机,苏绮终于能安安静静的打量六年不见的孩子了。
一身男女皆可的中性衣裳红得绚丽夺目,无论扔到哪里都如鹤立鸡群,衣裳下摆很长,似裙又似裤,穿在他修长纤细的身子上别有风味,腰间数圈黑色似皮制的腰带紧紧一收,完美的将细腰翘臀的弧度勾勒出来,简直引人犯罪。及腰漆黑长发随意披散着,唯有两鬓各自挑起一束编成发辫以银夹固定于脑后。额前碎发不整不齐的斜垂着,看起来像是自己随手切割的,小风一吹几根调皮的发丝便随风乱翘,翘得人心痒难耐,真想伸手替他理顺。苏绮知道苏琢在整理仪容仪表方面有强迫症,每次梳妆必须打扮得一丝不苟才舒坦,天天让她面对不拘小节的池镜,会不会抓狂?
永远不乖的碎发下是两道英挺不失秀气的长眉,衬得一双点漆之目如坠入星辰闪闪发亮,此刻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池倾上下扫描,葱白食指抵在尖翘小巧的下巴上默思,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眸底忽隐忽现的黠光令人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忽而俊挺如玉的鼻尖一皱,指尖无意识的划过橘红色下唇瓣。苏绮随着他的小动作心头一跳,这死孩子,何处学来的勾人本事,不知道自己长了个什么妖孽模样吗?年轻女孩子哪经受得住这般挑逗!
池家少年因家传绝学特殊的练武方式,皆是骨肉匀称,肌理细腻。池镜更是其中佼佼者,乍一眼看去冰肌玉骨,窈窕纤细,比普通美女更加艳丽迷人。
池镜若有所悟,忽然弯起双眸,眸底若星子坠入池波,眼尾唇角齐齐上翘整个人顿时摇曳生姿,此般风情果真令人心甘情愿为之沉溺!
唉,苏绮在心中哀叹。六年前,池镜才十三岁,便惹得苏家一众姑娘为他掏心掏肺大打出手,这一代的丫头们能比之前任何一代都刻苦练舞和练武,他的存在功不可没。只可惜,偏偏苏琢那小呆子不知眼睛怎么长的,从来都没能发现池镜的魅力,令得池镜唯独对她冷言冷语没有个好脸色。
苏绮还在担忧这对小冤家的坎坷情路,池镜正身对着池倾就是一个伏地跪拜大礼,嘴里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苏绮与池倾双双震惊!这礼,是对祖辈、是对家族最有地位的人才能行的大礼,分明是认出了池倾的身份!这么短的时间,池倾不过咳嗽一声,半个字都没有多言,还严严实实的遮挡住容颜,这孩子……怎么做到的!?
池镜礼毕笑嘻嘻的蹭到苏绮身边,“家主婆婆,问您个事儿……”
“你先说说,为何行礼。”苏绮笑得高深莫测。
池镜嘟着嘴,一副你们怎能这般小瞧我的傲娇姿态。“池家人因练武方法特异,坐立行走的姿态自家人一眼就能分辨!”他说着慢悠悠的伸手指指苏绮脚尖,又指指池倾脚尖,“如今南陵,谁敢和家主婆婆您并肩而立?就算七七爷爷在这里,都习惯性的落后您半步。能让家主婆婆您如此相待又珍重厚爱的池家人,小子用鼻尖儿都能想出来!”
苏绮眼眸微微一眯,看不出喜怒哀乐,“还有呢?”苏绮真正问的是,凭这些何以猜到已亡人身上?
哼的一声,橘红色的唇嘟得更高,“池家千挑万选送入苏家陪伴小姐们长大的男孩子,没有一个是身体孱弱的。意外亡故小子能信,说是病故小子才不信哩!”
苏绮冷冷一笑,“你池倾爷爷正是个另类,我见他的第一眼便是个弱不禁风的!”
池镜脑袋一歪,“装的吧!又不是每个池家人都热衷于讨好苏家小姐,天性喜静的也是有的!”
苏绮与池倾终于双双轻笑出声,这孩子观察细致,思维大胆,虑事周到,不是一般般的聪慧!认出池倾却不点破,可见其急智机敏又擅于审时度势,知道什么于情理该做,更知道什么于情势不该说,别看他满嘴抹蜜没个正经,心眼通透着呢!
苏绮终于满意的颔首,“说罢,你想问什么?”
池镜眨巴着杏仁圆眼,讨好卖乖的蹭到苏绮身边攀着手臂轻轻摇晃,嗓音甜软,“家主婆婆,告诉小子呗,那呆子……在哪儿?”
苏绮与池倾不禁莞尔,心中甚是欣慰。若苏琢能得此强援共结连理,还愁什么?另一位预备未婚夫莲业虽然懂事体贴,与池镜同为好选择,但他太老实本分了,难以与苏琢擦出什么爱情火花。以池镜的小性子与聪明劲儿,让十七岁的苏琢开开情窦想来绝非难事!有戏!
“她不在南陵,去了西南大沙漠中的遗迹。”苏绮如实以告。
语音方落,池倾便接着道,“阿镜,速去!苏琢有难,她需要你的帮助!”
苏绮眉间一皱,“这就是那个坏消息?”
池倾低声答,“是。”
苏绮宽袖一挥,“小子,跟我走,用传送阵过去,离遗迹最近的传送点在曜家城。你先行,我再作安排给你们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