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的录音室被各种年龄段、各种身份、各种生活背景、各种知识层次的女人的声音充斥了,她们的话让人觉得不管什么年龄段、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什么知识层次的男人都是一个个负心汉,都不可靠,都应该被唾弃。
受道德谴责的人从十五岁一直延伸到八十五岁,如果把录音整理一下的话,这节目成了世界坏男人大全。
这时,小于突然跑进来,当然谁也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台长,坏了。”小于神色慌张地说。
“又怎么了?”
“我们把嘉宾弄错了,那个专栏作家刚到。”小于那大嗓门没有了,说话细声细气地没了底气。
“什么作家?怎么刚到?他不是在里面呢么?”
“不是他,是另外一个。我们请了一个写感情问题的专栏作家,结果他刚买了车不太会开,在二环主路上追尾了,造成全市的大塞车。刚才我们交通频道播的堵车事故就是他造成的,所以他刚到。”
“那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小于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说话了。
“里面那个是谁请来的?怎么就让他进去了?”台长看着四周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也都无辜地看着台长不说话。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有你们这么做节目的么?”台长又急了。
“台长,是我的问题,刚才我去接那个作家结果遇上了里面那个人,我问他是不是写专栏的,他说是,而且说来找阿琛,我就以为他是。而且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所以,所以……”小于看着台长战战兢兢地说,“现在嘉宾就在外面,要不把里面的人换出来?”
“还换嘛!节目都做成这样了,就这么地吧,让阿琛赶快把节目结束了。哎呀,这都是什么事啊。”台长觉得这一天真的是莫名其妙。
……
“主持人好,既然今天来的嘉宾是个情感问题的专家,我想问一下,为什么现在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就像主持人讲的那个故事一样,难道现在的男人普遍都患有心理疾病,对于爱情的看待方法和处理方法都是病态的么?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而且您也是个男人,那么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过去?不管有没有,我想知道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男人们是怎么想的。”
这明显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似乎是和阿琛串通好了一样,把目标又引到了李森身上。
“这个听众朋友问得很好,那我们就来听听今天的嘉宾是怎么说的。”阿琛目光如电,似乎她就等着有人问这句话呢。
李森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逼到了犄角旮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能说得清楚么?而且自己又怎么能代表广大犯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错误的男同胞呢?
“这,其实,其实,这些问题不应该是男人造成的,和社会现实有关,并不能说男人就都有问题,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这,情况有很多,情况是复杂的……”
“又是老一套,一句情况是复杂的就可以解释一切,看来我们的嘉宾是在避重就轻地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阿琛轻蔑地看着李森,“你不能实实在在地说点什么?”
“我?实实在在地?”
两人的对话真的向着两口子吵架发展了,而且愈演愈烈。
“你觉得你刚才说的是回答么?你是在浪费我节目的时间。”
“这,我觉得……”
“好了,别你觉得了,如果你没有办法回答的话,干吗不干脆承认现在的男人普遍具有一种情感脆弱的心理疾病,并且在用一种变态的方式对待情感呢?”
“这,不能这样绝对吧?”
“好,那你就说出来为什么不能这么绝对!”
“我已经说了……”
“你刚才说的只能证明男人就是这样的。”
“不,我不是。”
“你就是。”
“不,我真的不是。”
“理由呢?有什么证据能表明你不是?”
“很难解释,因为,因为……”
“你烦不烦?过了十年你怎么还是不敢承认?”
“我没不敢承认。”
“那你说,除了什么情况复杂、生活复杂,你还能说什么?因为你本身就是虚伪的男人,在用一种不负责的心态对待女性。对待感情!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害怕别人把你身上的遮羞布揭下来!你们这样的人只能让女人怀疑你们、鄙视你们,甚至厌恶你们,你们不配在生活中得到真实的感情……”
“好了!”李森被阿琛一连串的话激怒了,他提高了嗓门,“男人在女人眼中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你们根本不了解男人。我承认男人是自私的,可谁不自私?就如同世界上没有不虚荣的女人一样!你说的那个故事说明了什么?说明男人都不可靠、都会背叛?你只能用女人的思维想问题么?为什么不站在男人的角度上想一想?”
李森急了,他在节目中开始为自己辩护,开始剖析自己的内心。他的爆发让阿琛有些措手不及,就像奴隶主根本想不到农奴也会有翻身的时候。
“你说的那个故事可以有另一种解读:男人离开女人不是不爱,相反我觉得他是爱那个女孩的。虽然这样的爱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虽然男孩的做法太幼稚、太荒唐。他幼稚地认为自己还太年轻,外面的世界还没见过呢就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会禁锢心灵,也因为他的幼稚他选择了一种荒唐的不辞而别的做法来逃避自己的爱人。
“你们都在问为什么,你们不明白,因为你们不是男人。但是我明白,因为这个男孩认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很艰难很坎坷的道路,他知道以后的生活不会是一帆风顺,他没有工作但是有梦想,他想实现梦想,不愿碌碌无为地平庸一生。可人有梦想又能怎么样?和一个没有工作的人生活在一起,多深厚的感情都会变得乏味!有梦想就能有工作么?有梦想就能有钞票么?有梦想就能给自己的女人带来她喜欢的时装香水化妆品么?那将是一种尴尬的生活,而在尴尬中的男人是不会给心爱的女人幸福的。买两根黄瓜还要算算今天的伙食费是不是会超出预算,这叫什么幸福呢?……既然不能给心爱的人幸福生活,为什么不选择离开?!难道一定要等到两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折磨得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了再分开么?那也许是三年五年、七年八年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候女孩已经不是女孩了,而是女人,甚至还有了孩子,被人叫做大妈或者大婶了。把别人最好的青春时光消磨掉就是爱么?就是对那个女孩负责任么?就是一个好男人么?”
录音室里一片寂静,李森这一大段没经过华丽辞藻堆砌也没有复杂修辞简单而直白的话语像有什么魔力一样把所有人震慑住了。这些言语似乎成了一个遭受到不公平待遇受尽了委屈的男人的自我宣言,一个挣扎在社会中的失意男人的灵魂的剖析。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因为这些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
“你们都在问我是怎么看待爱情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她,而是让心爱的人拥有更好的生活。什么是男人的责任?不是什么海誓山盟,而是要事业有成有车有房能够养家糊口。爱一个人也可以放手,如果说这样是一种虚伪的心理变态的话,那么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是精神病人。”
录音室里还是沉默。
打破这沉默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么?接通了?太好了,我等了半天了,我很喜欢听这个节目,但是今天主持人说的那些话太让人憋气了,这不是把男人都往绝路上赶么?就说主持人说的那个事儿吧,哪能都怪男人呢?男人活着太累了,养父母、养老婆、养孩子,女人哪个不是嫌贫爱富的?年轻漂亮点儿的宁愿做二奶也不会正眼瞧咱一眼,男人除了拼命地挣钱还能怎么样?所以刚才嘉宾说的话太好了,说到咱的心坎里去了。”
不知道导播是下意识地还是有意地,他接通了观众的热线,随之而来的好事的听众纷纷地把电话打进来,但与刚才不同的是这回全是男性听众。他们纷纷发表言论诉说着男人在生活中的凄惨境地,种种难言的艰难、压力、生存折磨充斥在录音室里。
一个听众在热心电话里黯然地讲述自己的老婆是怎么样丢下了他和孩子与有钱的同乡私奔的过程。他说他是个老实人,失业在家找不到工作,老婆觉得他没本事,他硬着头皮找同乡借钱开了一个杂货铺,天天起早贪黑勉强维持这个家。同乡倒是大方。从不提还钱的事情,可到了最后老婆却跟有钱的同乡私奔了。说着说着这个听众由哽咽转变成号啕大哭。
听着这些痛苦的倾诉,李森觉得无比的嘲弄,这些男人就是西蒙·波伏娃所说的作为主导社会的第一性征的男人么?他们一个个都如同幼童失手打翻了鱼缸一般脆弱而彷徨无助,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生活也就无情地抛弃了他们。
男人们应该怎么办?李森又想起了一个很喜欢的英国电影《一脱到底》,其中描写了几个失业、生活失败而又没有英俊外表的男人为了找回自己的尊严、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站到了舞台上脱去所有的衣服跳舞来取悦女人。
他们找到了工作却成了社会中的第二性,多么荒谬的玩笑。
那么我自己呢?李森又开始问自己,如果跳脱衣舞是电影里男人的出路,那我的出路在哪儿?
那该死的电影,那该死的影评!
写完那狗屁不通的影评然后继续那种为狗屁不通的电影捧臭脚的工作么?这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么?
不!
这个声音在李森的心里突然无比地坚定,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不能再妥协了,为了自己的电影梦想他坚持了十年,如果他真的违心地按照大头的意思为那恶臭的电影歌功颂德的话,这十年就白过了。
男人不就是应该坚持些什么吗?要不男人还有什么存在意义呢?
我不能写,绝对不能!
在这一瞬间李森觉得无比的轻松,似乎在录音室里的几十分钟完成了他心灵上的一次轮回。
他拽过了话筒。
“所有的朋友们、兄弟们,也许我下面要说的话在你们看来是没有意义的,但我还是要说。收起我们的眼泪吧,我们不能逃避,也不能祈求被怜悯,因为我们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人类。做男人不管遇到了什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逃避,特别在面对感情的困扰的时候,要相信感情才是支持自己的力量。还记得主持人所讲的故事么?如果我是那个男孩,我会无比地后悔,我没有珍惜最真实的情感,心爱的女人是我们身上的一根肋骨,我们怎么能丢掉它呢?如果我是他,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放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说完,李森起身离开了直播间,留下阿琛一个人呆坐在录音室里。
阿琛是呆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李森的背影。
李森刚才的那些话是她没有想到的,受伤害的女人极端神经质的特性让她们很难进行客观的判断,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但这些话还是深深地渗入了她的心里。
李森出了录音室,没人理他。
直播间外的人都被李森的话惊呆了,阿琛的助理小于更是眼眶都湿润了。
更多的人则被热线电话搞得应接不暇,越来越多的好事听众都在发表着自己对爱情的看法,强大的网络直播互动硬是把电台的服务器挤瘫痪了。阿琛节目的收听率暴增,破了台里的记录。
电台台长也一扫刚才阴沉的脸,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李森本想和这些工作人员打个招呼,可看着这些忙碌的人没一个有空的,看来自己还是多余的,他苦笑了一下离开了这一片乱糟糟的制作组。
还是走在电台大楼大厅里那打磨得犹如镜面一般的大理石地面上,不知怎么周围穿梭的人们都消失了,只有李森自己的脚步声在大厅中回响。
李森故意走得很用力,似乎还沉醉于自己刚才如同男人宣誓一般的话语里。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话他不是完全由衷的。自己既然不想写那篇影评,那么自己就没几天好活了。一个将死之人干吗不说点儿好听的,又是在自己以前的心爱女人面前,就算给她留点美好的回忆吧。
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李森。
“喂!喂!你站住。”
李森回头,是小于从后面赶了上来。
“你怎么走了?害我找你半天。”
“不让我走?我不是你们的嘉宾,可也不是我非要进去的。反正话我已经说了,你们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李森有点担心,毕竟自己这嘉宾是冒牌儿的,但嘴上还在死硬。
“别误会,我觉得你说得太好了,我特感动,刚才都要流眼泪了。”
“真的?”
小于用力地点点头,“我觉得你是个很有勇气的男人,敢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一定要让我男朋友听听这节目的录音,现在你能给我签个名么?”
“我的签名?你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真的,给我签个名吧。”
看着小于那红红的眼眶,李森诧异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平生的第一次签名就这么来了。
“你要是写书什么的一定要送我一本啊!”小于拿着签好名字的笔记本如获至宝地走了。
李森自嘲地想,这算是被人承认了么?
如果自己的剧本也能遭到这样的表扬该多好。
一想到电影,遭到了别人表扬的李森却一下子颓了,刚才用力走路摆出的雄赳赳的气势也不见了,自己是不是根葱,别人拿不拿你炝锅,炝什么样的锅自己最清楚,做阿Q没那么容易,那得需要多好的心理素质啊。
出了大门,外面艳阳高照,而李森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一切和原来一样,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心理平衡。
而他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一个人在注视着他的背影,那是阿琛。阿琛也跟了出来,看到刚才的一幕,她原本想叫住他,却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留下了这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