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醒了,醒来以后头痛欲裂。
他晕晕沉沉地坐起来,浑身难受,却想不起昨天干什么了,只是依稀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他好像见到了往日的女友阿琛,还有女友的追求者陈凯,还有似乎自己遇到了黑社会。李森晃晃脑袋,他不想想这些事情,本来已经够命苦的了,自己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下个月还要交房租呢。
李森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把头一下子扎到了水流下面,在冰冷的凉水刺激下,李森的每一个脑细胞似乎都同时收缩了一下,进而变得异常活跃,那种晕眩感逐渐地在消退。
清醒了点,李森抬起头突然发现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吃了一惊。他擦去眼中残留的水,仔细一看,那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就是自己。李森迅速地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自己见到了曾经的爱人,也见到了现在发家致富成了大款的情敌,还有自己被黑社会的人抓捕遇到了当年的同学现在的社团二把手……
这些都是真实的,不是梦,自己真的见到了那些十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还招惹上了黑社会!看着镜子,看着那肿胀得不再对称的脸,李森越来越心慌,一阵阵眩晕控制不住地袭来,李森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被掏空了。
李森大学毕业后满怀着雄心壮志想拍电影,放弃了可以去某个著名出版社的机会,放弃了要和自己结婚相互厮守的女朋友阿琛,努力地钻研电影理论和技法,抱着自己写的电影剧本四处奔波,可是激情换来的是泼面而来的一瓢瓢凉水。
但李森就是不死心,他觉得自己命硬,幻想能有一天像贫下中农闹革命一样翻身做主人。就像一个挨饿的人总幻想天上会掉个馅饼正好砸到他脑袋上一样,李森幻想着能让他找到钱拍自己写的电影。
他一直抱有幻想是因为他为了电影付出了太多,他丢下了安稳的工作,丢下了爱他的女人,丢下了同庸碌的大众一样过安稳小日子的机会,他无路可退了(其实干什么不是庸碌地过一生呢?就算你去了戛纳、去了柏林、去了威尼斯、闯进了奥斯卡,你能怎么样,你就成一个救世主了么?你就是君临天下的一个人物么?你不过还是个普通人,要吃喝拉撒,要生老病死,有七情六欲。只要是个人,你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本质区别)。
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森内心深处知道实现理想是越来越不可能的了,天上掉馅饼和被雷劈到的几率是一样的,甚至比被雷劈到还低。
……
李森目光呆滞、头发蓬乱地坐在电脑前面,屏幕的亮光把他的脸映得惨白,而屏幕上除了白底色和闪动着的光标以外什么也没有。
李森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一天一夜了,可什么都没写出来。
为了保住自己的双手,他答应大头给那个傻B《事件里的青春爱人》写另一篇歌功颂德的影评。但是经过一个夜晚自我折磨以后,李森发现让他对一部自己认为恶臭之极的电影做出正面的评价是与他那深入骨髓的电影价值观完全不能融合的。但是他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不完成这个影评,他原本脆弱的生命和身体要失去的很可能就不是双手了。
可违心的写作也似乎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为一个完全不知所云甚至连逻辑都不成立的电影捧臭脚,就如同任何话都要反着说一样,把丑的说成是美的,把臭的说成是香的,把恶心的说成是舒服的,比他妈女人假装高潮还虚伪还让人难以接受。
李森觉得让自己说谎没问题,自己从小到大谎话说得太多了,可如果让自己面对深爱的电影还说谎,那自己还能剩下什么?
没有思维底线的人是最操蛋的!可命都没了,那些什么理想还有意义么?
李森就这么思想斗争了一天一夜,结果狗屁都没写出来。
那个影评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森被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原本让自己逃避现实、能获得一点心理安慰的电影现在都成了置他于死地的东西。这不是难受这个词所能表达的,这是绝望。李森想不通了,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拍桌子、踹椅子、摔锅砸碗。他急了,这事情已经给他逼到了犄角旮旯里,他受不了了。
“妈的,这叫他妈什么事?这傻B胡主编非上这稿子干吗?丫傻B吧?”李森叫骂着胡主编。
人都是这样,遇到麻烦的时候总想找出别人的不是来当挡箭牌,李森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拿到稿酬美得屁颠屁颠对胡主编感恩戴德的样儿了。
“那个他妈的黑社会老大也真是没事儿干了,吃饱了撑的,拍什么电影?丫会拍么?丫也至于?电影赔钱了只能怪他自己,傻B似的拿我出什么气!”
“傻B,都他妈是傻B。”
随着李森的叫骂,他摔打着东西,可电脑他没敢砸,这是他唯一值点儿钱的东西。小东西摔完了,他就用力地撕扯着一切他能撕扯的纸张,屋子里面纸片飞舞,一片狼藉。
李森喘着粗气站在纷飞的纸片中,犹如将死的野兽。
这时,敲门声响了。
李森不想理,大清早的,除了房东来要钱,还能有谁?反正不会是那些黑社会的,一个星期还没到呢。
可是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敲门声很稳定,不急不慢。
李森还是忍着,任由那敲门声继续,可是似乎门外的人算准了李森在屋子里,耐心地一遍遍地敲着门。
李森烦了,火冒三丈地冲过去开门,一个房东都这么欺负人!开了门他就打算骂街,用自己的唾沫把门外那不知趣的人淹死。
李森打开房门正要开骂,声音又咽回去了。
门外不是房东,是个穿着风衣戴着大蛤蟆镜叼着香烟胡子拉碴的陌生人。
“你是李森?”那人先开口了。
李森点点头。
“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那人边说着,边极为自然地从李森身边走进屋里,进门后就四处地张望,“怎么你这屋里有别人?”
这人也挺怪的,不管屋子里光线好不好,人家居然就是不摘墨镜,把屋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儿,完全是著名导演王家卫的派头。虽然派头很大,但是动作却显得很神经质,一惊一乍的,似乎这屋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隐藏着什么。
巡视完了那人才回头用那两个黑黑的大镜片对着李森说:“你这家够乱的。”
李森没想到这人一点都不客气,火气又起来了,“你是干吗的?我让你进来了么?你这是私闯民宅,给我出去,要不我报警了。”
那人笑了,“报警?不用了。我就是警察。”
“你是警察?别逗了,有你这样的警察么?快滚。”
那人慢慢悠悠地从兜里拿出了证件向李森面前一晃,李森看清楚了上面的警徽,李森的口气软了。
“真是警察?找,找我干什么?我可是大大的良民,一贯奉公守法。”
“李森,你不认识我了?”
李森看着对面的大蛤蟆镜,觉得那脸部的轮廓依稀认识,但是那蛤蟆镜片遮住了大半张脸,李森迟疑地摇摇头。
“真想不起来?”
李森还是摇头,“您带着这么大墨镜,估计谁都认不出来。”
那人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那好吧,你再看看。”大蛤蟆镜被摘下来了。
李森看着对面那圆乎乎白胖白胖的脸上的一双小眼睛,努力地搜索着自己大脑里的记忆库,再看到那张脸上的大蒜头鼻子里伸出来的鼻毛儿,李森似乎想起什么来,“你,你是倒霉催的?”
“什么倒霉催的?我是赵悦。”听到自己的外号,那人的脸尴尬得有点发绿,但马上又端起架子,迅速把蛤蟆镜又戴上了。
“你真是法律系的赵悦?你当了警察了?”李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穿风衣戴墨镜的警察居然又是他的大学同学。
“对,没想到吧。我不但是警察而且还是刑警。”
“就你?倒霉催的?你也能当警察?”
戴上蛤蟆镜,赵悦的胖脸多了几分威严,还显得挺酷的,“你什么意思?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以告你藐视国家公务员!”巨大的蛤蟆镜怎么也阻挡不住赵悦不高兴的情绪。
“没,没什么意思。是没想到。”
李森也觉得不太合适,怎么能和人民警察这么说话呢,就算是老同学也不能提这么个外号呀。平时自己见了警察就算没犯什么事儿自己都心里犯怵,现在居然以这么藐视的姿态面对一个人民警察,这不是不太合适,是太不合适了!
“倒霉催的”是赵悦的外号,这外号是李森起的。
不过李森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把十年前那个赵悦和现在这个警察画上等号。他太难适应现在眼前这个形象了,任何了解赵悦过去的人都会难以接受。
“我是市局反黑组的,有点事情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希望你配合。”赵悦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不快。
“反黑组?找我了解情况?我可什么都没干。”李森还在捉摸这么个倒霉鬼,居然能当上警察,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什么都没干?是么?你再想想。”赵悦完全用一个警察的口吻说话,那意思似乎在说,你就是有问题,没问题我也把你看成有问题的。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一不偷,二不抢,连女人都没搞过几个。倒霉催的你……”
“你严肃点!我现在不是以同学的身份,是以警察的身份和你说话!”赵悦十分严厉地打断了李森的话。
“哦,不,”又叫了人家外号,李森后悔得想抽自己大嘴巴,“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这人胆小,违法乱纪的事儿,我可是一点都不敢做。”
“真的这样么?”
“真的,而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了?告诉你,人民警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那是,那是,人民警察的眼睛历来都是雪亮的。咱们同学那么多年,我的情况你清楚呀。”
“别套近乎,十年不见了,人是会变的。”
“再变我也不是黑社会,我就算想是人家也不要我。”
“行了,别装了,昨天你干什么去了?”
“昨天?没干什么。”
“是么?”透过蛤蟆镜,李森也能感觉出赵悦在斜着眼睛看他,“那我提醒你一下,你昨天见了什么人了吧?”
“见了什么人?你,你是指大头?”
赵悦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盘问很满意。
“我明白了,我是见了大头了,可是我可要说清楚,我跟他不是一伙的,我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找你干什么?”
“他?他是找我谈一篇文章的事儿。”
“行了吧,不要避重就轻,谈一篇文章的事情,用得着去郊区么?还在废弃的工厂谈了三个小时?你们有什么秘密吧?”
“秘密?没什么秘密,真的是文章的事儿。”
“装糊涂?告诉你,隐瞒是没有用的。”
“我隐瞒什么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赵悦冷笑,“大头这伙人我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根据我们的调查,大头组织里的人和你接触不只是昨天吧,一个星期以来,他们经常出现在你家附近,我怀疑你早就和这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有联系。”
“怎么有联系了?这全是误会!”
“误会?你是说大头的人跟你联系了这么长时间,还把你约到郊区秘密会面就是为了一篇文章?”
“是,就这么回事。”
“行了吧,李森,你当是我小孩?蒙谁呢?黑社会分子大动干戈地找你,就为了篇文章,说得过去么?说!大头找你到底要干什么?”赵悦完全不信李森的话。
“哎呀,我怎么跟你说不清楚呀。”李森的汗流下来了,他觉得赵悦这人怎么一根筋呢,“就是为了一篇文章,一篇电影的影评!”
“没别的?”
“没有。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呀?” 李森有点急了。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可我知道的都说了。”
“你要还这种态度,我只能更加怀疑你,而且很有可能你也是个黑社会分子。”赵悦恶狠狠地说。
“我?黑社会?这是不可能的。”
“那好,说实话,让我相信你不是。”
“我说的就是实话。”
“这样的实话,只能表明你在袒护黑社会。”赵悦认定了李森在袒护大头,在大学的时候他们关系就不错,好得两人能穿一条裤子。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要不然你把我抓起来。”李森有点急了。
“先别激动,也许你还有顾虑,但是我希望你好好地考虑一下跟警方合作,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什么?”李森被赵悦看得浑身不自在。
“还用我说么?我给你机会,再考虑考虑,要跟警察配合,否则到时候你再后悔可就晚了。”
“配合? 我怎么配合呀?我说,倒霉催的,哦,不,赵悦,不,人民警察,你可要弄清楚,我真的不是黑社会,我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赵悦明显被“倒霉催的”几个字弄得生气了,严肃地提醒李森,“我给你几天时间,希望你能想清楚。这几天,我会一直盯着你!”
赵悦恶狠狠地摔门而去,李森则郁闷得完全不能自已,几乎要疯掉了。他绝望地对着赵悦的背影喊着:“我只不过是写了一篇影评而已,怎么就成了黑社会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