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悦把风衣的衣领竖起来,很“杜丘”地走在大街上,但是李森的几句“倒霉催的”唤起了赵悦不愿想起的尴尬记忆。
不光是赵悦的记忆里,在任何认识他的人看来他在大学里完全是那种特别不招人待见的人、特别容易受人欺负的家伙。
任何环境里都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不论小学、中学、大学还是工作单位,每一个生活圈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是属于那种显得特傻XB、长得特让人腻歪、特让人忍不住要欺负、捉弄一下的人。(想想你过去的生活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人存在,一定会有,但是如果你回忆起来这个家伙是你的话,那就对不起了,算我勾起了您的伤心往事。)
赵悦正是这样的人。
说他性格不好吧,不是;他经常惹是生非么,也不是他经常犯错误么,还不是。但他就是时刻处于被人欺负的状态,好像是个人都可以在他面前逞逞强拔拔份儿,他还只能就那么受着,大气儿都不能出一下,不论怎么夹着尾巴做人,怎么小心谨慎,怎么讨好别人都改变不了他被人欺负的命运。
而让人觉得悲惨的是,他打小儿就这样,从被人抢冰棍、棒棒糖到被人抢书包、新买的球鞋,再到被人抢钱、抢自行车,赵悦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在大学里的时候,赵悦更倒霉。每次上课或者在自习室,甭管他去得多早,准备得多充分,占了多么好的一个座位,人一多起来他那一亩三分地必定被人强占。在食堂打饭,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他前面加塞儿。在教学楼里坐电梯,赵悦可能是第一个进去的,电梯不超重还好,只要一超重,被推下电梯的一定是他,他只能夹着书包爬那十几层高的教学楼。为了不迟到,赵悦必须提早半个小时去食堂吃早点、赶电梯、进教室,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候着,反正就算坐了前排他一样会被赶走……
四个人一个房间的集体宿舍,平时擦桌子扫地的一定是他,打开水的一定是他,别人打牌开展输赢饭票的小规模赌博活动时站岗放哨的也一定是他……
为什么是这样,所有人都说不清,李森总结了一下说,丫脸上写着四个字“倒霉催的”。从此“倒霉催的”这个外号传开了,伴随了赵悦四年的大学生活。
赵悦不喜欢这个外号,他也很愤懑,但是他又不敢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没地位。
最让赵悦痛苦的是大头,他们不但是同屋他们宿舍是混合宿舍,大头还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大头在大学时期的强势和赵悦的衰样好似他们生活在两个阶级。
大头烦赵悦,因为赵悦被人欺负得总是一天到晚旧社会般的愁眉苦脸,让大头觉得赵悦不是个爷们儿。人要是活成这样,愁也愁死了。大头瞅着赵悦腻歪,越看越腻歪,而赵悦也不喜欢大头,觉得大头除了四肢发达什么都不会。
两人交恶完全是从赵悦念外语开始的。赵悦有点山东口音,舌头捋不直,英语的发音自然怪异。但是赵悦特别喜欢学外语,口语不好不妨碍他捧着一本书大声地念着,不过念得太难听了,比猫叫春还难听。
大头忍了他两天,和同屋坐在床上打牌的时候,大头手里抓了一副烂牌,正气恼呢,听到赵悦声情并茂地把外语朗诵得超级难听,大头终于受不了了,一个枕头摔了过去。
“你丫扯着脖子喊什么呢?消停会儿!要念出去念去。”
赵悦挨了一枕头,有点不高兴,小声反驳,“你还不会念呢。”
“你丫说什么呢?”大头听见了,“你丫再说一遍。”
赵悦不敢说,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地读起了外语,像个蚊子似的不断地哼哼。大头一只鞋扔了过来,砸中了赵悦的后脑勺。
“你丫没完了?就你那口音你也配念外语。”
赵悦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他受不了别人嘲笑他的口音,又小声地说:“我怎么不配,就你们配?”
大头笑着跳下床,给了赵悦一个脖儿拐,“你丫还别不爱听,以后别让我再听见你念外语,知道么!”
最后的三个字伴随着大头的巴掌拍到赵悦头颈接合处,赵悦矮了一大截,像个乌龟被拍进了壳里。
以后大头还真的说到做到了,只要听到赵悦念山东外语他必定给赵悦几个巴撑。赵悦想反抗却不能,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儿,打不过。但是为了外语他不得不从宿舍里转战到自习教室、操场、食堂等校园的各个角落。可大头似乎和他较上劲儿了,只要他一读外语,不管在哪儿,大头总能循声而至,赵悦只能静等着那几个巴掌不轻不重地砸到自己的后颈。
就这么着,拍赵悦几个巴掌成了大头的娱乐。
大头是有点过了,但那个时候他感觉太好了,是学校的红人,没有他不能干、不敢干的,也没有他干不了的。也倒不是他非和赵悦过不去,更多的是因为大头觉得这事好玩,好像一个现实版的电子游戏,在偌大一个校园里追踪一个操着山东口音大声念外语的“二货儿”,笑吟吟地上去给他几个巴掌然后笑吟吟地离开,给大头的无聊大学生活增添了很多的乐趣。
而且只要这几个巴掌打出去了,赵悦再念外语大头也不再干涉了,似乎这是两人之间的约定,不过多半是赵悦挨了巴掌以后就再也念不下去了,大头还语重心长地劝他,“没事儿,念吧,多念点没坏处。今天打完你了,我不再打了。”
就这样大头的脖儿拐,把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外语人才拍没了,赵悦到现在外语还是念不利落。
赵悦也逃过,远远地看见了大头,他撒丫子没命似的跑,可是大头居然可以慢慢悠悠地再抽几口手里的烟,飘逸地把烟头弹到地上踩灭了以后启动,依然能以惊人的速度轻而易举地追上跑得满头大汗的赵悦。甚至有时候还笑呵呵地跟着赵悦并排跑,嘴里还念叨:“跑呀,再跑快点,摆臂!加速!脚尖用力!一二一,一二一。”不明白的,还以为两个人一起体育锻炼呢。
追上赵悦,大头的巴掌拍得更使劲儿,“让你丫跑,你跑得过我么?借你两条腿你也没戏。”
赵悦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觉得大头践踏了他做人的尊严,比任何人都更过分地欺负他,可他却怎么也躲不开。
整个大学生活他都是痛苦至极,他做梦都想摆脱被人欺负的境地,可每当自己要爆发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先没底气了。
人就是这样,做惯了奴隶想翻身做主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直到毕业以前赵悦四处寻找工作想留在城里,一次面试他要迟到了,为了抄近路,他和几个过马路的人一起翻越栏杆被交通警察当场抓获。
这警察可能是刚和自己老婆吵了架一肚子邪火,这几个人让他逮着算是倒霉了。他让几个不开眼的家伙站成一排,挨个儿地批评教育。那话损得不行,语言表现力极其丰富,完全可以和说相声的媲美。旁边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这几个人被训得跟孙子似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悦被训着训着他突然开窍了,觉得眼前张牙舞爪的警察太牛B了,谁敢跟警察叫板?警服一穿,谁不怕几分?他明白只要给自己找一个能管别人别人还不敢说什么的身份,自己就能改变被欺负的命运了。这年头敢欺负警察,不是找死么?
想到了这儿,赵悦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眼神直呆呆地看着警察傻笑,笑得都快流哈喇子了。
警察被赵悦笑毛了,以为是遇见了神经病,不敢再口沫四溅地损人了,挥挥手让几个人滚蛋。可赵悦还不走,拉着警察的手说:“太感谢您了,您说得太好了,让我知道应该怎么活着,怎么做人。”
警察被赵悦说得更毛了,更坚定地认为他就是个神经病。
之后,赵悦确定了他后半生的生活方向,下定决心要当一个警察。正赶上当年警察部门要提高警务人员的文化素质,赵悦是个大学生,学历高,顺利地通过了考试,经过了半年的技术培训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名警察。
果然,警服一穿,赵悦人立马不一样了,胸挺起来了,头也抬起来了,别人见着他先了,没人敢再给他巴掌,连大声对他说话都不敢了。赵悦感觉好极了,他觉得这才是人活着应该有的样儿,威风凛凛,趾高气扬。一身警服让赵悦获得了重生。
自从赵悦当了警察以后仕途顺利,他不但很快晋升为探长,还被调进局里的扫黄打非专案组成为组长。局里的上级同事和下属都觉得赵悦非常能干,都认为这个看起来个子不高有点微胖而且有点谢顶的家伙是个难得的干警察的料。他思路敏捷,办事冷静,面对任何复杂的情况都能认清局势而摆正自己的位置,这一点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做警察只会拼命蛮干是不行的,否则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毕竟案子是破不完的。赵悦以他独有的审时度势,赢得了上司的好感和下属的尊敬。
本来一切都挺好挺顺利,局里还在考虑提升赵悦成为警务处的处长,这可是警界的好差使。但就因为赵悦遇到了大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说是遇见倒不如说是发现了,赵悦在一个普通的暴力讨债的案子里发现了大头的照片。据赵悦的同事回忆,自打看到大头照片的那一刻开始,赵悦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异常,不但亲自监督这个小案件的进展、实施抓捕,还连夜提审嫌疑人逼得下属两天没睡觉。最后只是证明了这案子和大头没关系,起码没有证据说明有直接的关系,可没想到赵悦却如同神经质一样,在办公室里爆发了,摔杯子砸碗的,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弄得同事都怀疑赵悦一定是中了邪。
从那以后,赵悦就真像是中了邪一样盯上了大头。一股莫名的动力驱使着赵悦对大头不依不饶,与其说他要报复大头倒不如说他是在对他过去的生活宣战。
大头的出现让赵悦觉得现在自己脱胎换骨得还不够,现在的人不知道他的过去,他要让过去认为他是个蛋、倒霉催的的那些人看看他赵悦现在的样子,这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他要证明他赵悦现在活得不但很好,而且还活很牛B。他要让当年那些欺负过他的浑蛋们知道现在乾坤颠倒了,世界不一样了,他可以掌握他们的命运。
所有的这些想法随着大头的出现在赵悦心里变得异常难以抑制,成了他生活中的最高任务,而大头就成了完成这个最高任务的唯一途径。
赵悦希望能把大头抓住,实际上他是希望自己能亲手给大头戴上手铐,然后狠狠地给大头一个脖儿拐。赵悦都想好了,只要大头求饶,他甚至可以动用在局里的关系想办法放大头一马,这样大头以后将永远臣服在他脚下。
他一直憧憬着那样一个场面的到来,当年肆意嘲弄他、羞辱他的人在他面前低头了,服软了,像丧家犬一样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请求他的宽恕,那是多么强烈的一种快感。
不过人生总是越执著也就越失望。赵悦把所有的工作重心放在了大头身上,可每次当他掌握了大头所在的黑社会团伙的犯罪线索将要行动的时候,不是证人反悔,就是证据消失,赵悦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大头就像个泥鳅从他的手指间轻巧而逍遥地扭身而去。
而且大头所在的集团相对来讲并不是对社会危害很重的那种涉黑团伙,大头的老大这几年慢慢把生意转到正行上,让赵悦更难寻找到机会。可赵悦就是着了魔一样对大头不依不饶,绞尽脑汁地要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也是他坚持了十年的愿望。
但这却严重地影响了赵悦现在的生活,越找不到机会他就越发地表现得神经质,手头上成百上千的大案要案他不上心,原来那个冷静办事有条理的赵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偏执狂。
上司和下属觉得赵悦心理不正常,怀疑他因为过度压力形成了心理缺失综合征。他提升警务处长的事情就这样被搁下了。赵悦的心里明白,但他就是放不下。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只要抓到大头,让他低头哪怕就一次一切就都好了,他就这样顽固地、一次次地朝着自己心中的目标使劲儿,虽然跌跌撞撞损失得越来越多。
回到现在的时空,赵悦阴着脸回到公安局,那是个被浅色大理石包裹起来的多层建筑,设计风格朴素而庄重,远远地看去像一个坚实的堡垒横卧在地面上。虽然在现代的都市中这样的建筑毫不起眼,但这个建筑却似乎散发着强大的力量,让靠近它的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每次上班看到这建筑的时候赵悦心中就不由得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停车场里蓝白相间的警车和身着藏蓝色警服步履匆忙的同事,让他觉得一切都充满了仪式般的美,责任感和荣誉感悄然而生。赵悦感激命运对自己的安排,让自己能成为代表统治力量的一分子。
赵悦向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亮出了自己的证件,进了公安局的大楼。
一进公安局,赵悦的心里平静多了,和李森的相见勾起的那些往日的种种不快也消解了一些。但他没有从李森嘴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让他懊恼不已。
办公室里,赵悦阴沉的脸色让下属们明白,头儿那神经质的劲头又上来了。一个警员给赵悦倒了杯茶,悄然从赵悦的办公室出来,大家都懂这时候最好少惹他,要不他又会布置一些毫无意义的跟踪调查。
赵悦抱着茶杯,脑子里回想着和李森谈话的情景,李森的反应让他早就料到了。那种惊慌、那种无辜被冤枉的表情,他看多了,每个调查对象一上来都会表现出这样的表情,都跟演戏一样,奥斯卡最佳演员得主比这些人的表演可差得远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等着。
赵悦心里隐隐地感觉李森一定是他抓到大头的突破口,对付这种就会耍嘴皮子的所谓文化人比对付大头这种黑社会顽固分子要好办得多。赵悦起来,打开门对外面的几个警员喊道:“进来,我们开会。”
赵悦的几个手下相互看了看,眼神里传递着:“完了,头儿又来了”的意思。
就在赵悦说完话的一刹那,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在大学的时候自己喘着气玩命地跑,却被大头逍遥地抽完一支烟后追上一顿暴打,任他绞尽了脑汁也逃脱不开的情景,赵悦额头上冒汗了。
“头儿你没事吧?”
“没什么,有点不舒服。”
但是赵悦自己心里清楚,每想起大学时的惨状,他现在依然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