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愤然地走在街上,已经是半夜。
生命危险暂时过去了,他越想越觉得生气。这叫什么事儿呀?自己招谁惹谁了,凭空挨了一顿揍,现在还要被人威胁剁手剁脚,就为一个影评?他妈的,这胡主编真他妈不是玩意儿,也不跟我说清楚,就为了他三千元钱的稿费弄得老子被黑社会追杀,这老东西我得找他去。
李森怀着深仇大恨顶着半夜的寒气去找胡主编算账。这年头是个人都挺阿Q的,黑社会咱不敢惹,对付一个奔着五十去的头发都快掉光了的半大老头,李森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挺有自信的。
到了胡主编的编辑部,李森本想一脚把门踹开,可到了地方却发现门开着,这一脚踹不出去了,没关系,留着踹胡主编这老玩意儿吧。
他进了门发现更奇怪,编辑部里似乎是经过了龙卷风或者地震的洗劫一样一片狼藉,桌椅全被推翻,稿件、杂志散落一地。李森高兴了,行,你胡主编也有今天,让你丫干八卦,现在也有人找你麻烦了吧。
李森走向主编办公室,门同样是虚掩着。透过门缝李森看到胡主编那锃光油亮的脑门儿不多的几根头发凌乱地支棱在四周,眼镜片碎了一个,镜腿也歪了,摇摇欲坠地挂在鼻梁上,胡主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靠在写字台旁边喘着粗气。
李森攒了半天的气顿时泄了,刚才幸灾乐祸的心态也没了。
倒不是看到胡主编挨打了,主要是李森看到胡主编那红肿的眼眶里居然噙着泪水,那泪水反射出的光刺痛了李森,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管是因为什么事情让驰骋八卦新闻界的胡主编变成这样,就说一个快五十的男人坐在地上哭,那是一种什么情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
李森不知道怎么表述,他没有进去,转身悄然离开了。他不知道进去了以后该怎么做,是按原计划继续臭揍胡主编还是会和他一样流泪?
回到家,天已经快蒙蒙亮了,李森累得衣服也没脱就栽倒在床上,身上挨的拳脚伤痛开始发作,浑身疼得似乎要散架了一样。回想这一天,见到的所有人的脸从脑海中闪过,阿琛、陈凯、墨镜们、大头、胡主编……
这叫他妈的什么生活呀,李森就这样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大头回去找到了老大,和电影里表现的一样,夜总会是老大们最喜欢的活动场所,大头的老大也不例外。
电影里的老大一般都在包房里抱着妞喝酒、抽烟、打牌,可是这个老大却把自己关在黑黑的包房里对着一个巨大的屏幕看电影。
银幕上播放的是英国电影《救赎》,老大看得很入神。大头知道现在不是打扰他的时候,大头也不着急,习惯性地靠在一边抽烟陪老大一起看。
银幕上投射的光照到了老大脸上,显得老大那双小眼睛又黑又亮。大头看着老大,每次这个时候大头对老大都很好奇,他搞不明白这个五短身材也没什么学识的人为什么那么爱看电影。特别是老大看电影时候的眼神是那么的安静纯粹,如同初生的婴儿,那专注的神态似乎表明在银幕前他可以忘记一切。
如果银幕是个神坛,那他就是虔诚的信徒。
电影很快演完了,随着银幕变黑房间一下子亮起来,这光效的变化让老大一下子成为另一种社会秩序的主宰而不再是那个信徒。他发了福的身体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上油黑的头发如同排队一样根根从前额奔向后脑勺,梳理得极为整齐,这是他看过香港黑帮电影以后刻意保持的造型。老大一脸的深沉,配上黑西装,活脱《古惑仔》系列电影里的社团领袖。不过他不能张嘴,一说话就如同京剧里的小生般细声细气的,整个一个间离效果。
“你回来了?”
大头点了点头。
“那我要的东西呢?你为什么没带回来?”
大头特别佩服的就是老大这一点,几乎所有的事情没等他汇报结果老大就能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大好像有种奇妙的预知能力。
“他是我同学,我哥们儿。”大头知道这时候不能拐弯抹角,最直接、坦率的回答才是老大能接受的。
“同学?哥们儿?”老大笑了,“他是你的哥们儿,你就要坏规矩?”
“我让他再写一篇,没有了手他就活不下去了。”
老大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大头,大头也冷冷地回望着老大但心里却异常地忐忑,大头从没有违抗过老大的命令,也从没有坏过社团的规矩。这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他来说会有什么结果。
两人就这么看了半天,大头手里的烟已经燃尽烫了手指,但是大头还是没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老大。不是他不想动,所有和老大对视过的人都知道,那个时刻你完全可以感觉到身边就是无底的深渊,稍动一下都有可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突然老大笑了。
“你是让他夸我的电影?好呀,我倒要看看这个码格子骂人的家伙还能说点什么出来。”
大头浑身绷着的劲儿随着老大的笑容放松了,他知道危机过去了,老大接受了他的方案。
这时候大头才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上已经渗出了汗水,而烟蒂已经在自己的指缝中燃尽了,他这才感觉到指间的刺痛。
老大拍了拍手,忽然间四周冒出许多手下。
“看完这片子了么?”老大背着手问话。
手下们齐刷刷地点头。
“看明白了么?”
手下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先点头后摇头,有的先摇头后点头,杂乱无章。
“感情!人家拍的是感情!这都看不出来,一帮蠢货!”
他指着银幕说:“看看人家,人家都拍的什么,再看看咱们!差距呀。” 老大有点激动。
众手下频频点头。
“你们必须给我再找导演!我就不信我们拍不出好电影来!”
老大从身边的茶几上拿出雪茄,一个手下马上掏出火柴给老大点上。还献媚地说:“老大您别着急,咱犯不上和电影较劲儿。您说咱们开夜总会,帮人追债多好,挣钱多容易,咱干吗非拍电影?”
他还没说完老大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放屁!”
老大发火了,“告诉你们,这世界上什么我没见过?女人?金钱?势力?兄弟友情?帮规教义?什么是真的?都他妈是假的,没有一个是真的!每个人都说一套做一套,什么都不能信,只有电影才是真的!电影里才会有最真的情分、最真的兄弟。当年我在牢里,要不是电影我他妈早活不下来了。”
老大慷慨激昂地给自己的手下们宣传着自己的电影理想,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就是这样把电影当做能保持真实的唯一东西。
大头看着老大口沫四溅地说着,突然觉得老大在这个时刻居然和当年大学时的李森很像 ……
其他手下马上纷纷附和。
“对!电影好!”
“就是,人家香港都是黑社会拍电影。”
“没错,我听说好莱坞也一样,黑道都喜欢拍电影。”
众人七嘴八舌拍老大的马屁。
而老大又不说话了,看着这些手下人。
众人察觉不对劲儿都不说话了,老大阴着脸对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走到自己身边来。
几个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老大扬手一人给了一个大嘴巴。
“知道为什么打你们么?”
几个人摇头。
老大咆哮着,“你们都他妈放屁!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不是黑社会,我们是社团!懂么!社团!我们是有组织的社会团体。”
手下人还是眼神迷离地看着老大,似乎不懂什么意思。
老大生气地说:“真他妈笨,大头,给他们解释解释。”
大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抱着一本《布莱希特论戏剧》,随便翻着解释了社团的含义。
几个手下还是不明白地面面相觑,老大恨铁不成钢地说:“妈的?真他妈笨蛋,一个个的没文化,跟你们说了要看书、看报,保持进步!看看人家大头!人还是得上大学!要有知识,像你们一个个,什么素质啊!”
老大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叹了口气,“你们以后每天给我看报纸,让我发现谁不看,谁给我洗澡去!”
这个洗澡可不是让你去浴室蒸桑拿,这是从监狱里传出来的规矩,刚进去的犯人甭管什么天气晚上十二点光着身子站在水泥地上,五十桶凉水从头浇到脚,那个凉能一直冷到你骨头心儿里。
……
老大爱上电影可真有十几二十年了,按理说这个农村出身原本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在庄稼地里刨食,年轻的时候也精壮得像个黑棒槌一样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和电影还真拉不上什么关系。
要不是当年在乡下的俏媳妇,要不是那个混账村长,加上在劳教所里面遇到的那个大学生……怎么说呢?老大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没文化又喜欢电影的老大,这过程本身就像个情节曲折离奇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