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没想到吧,我会干这个。”大头笑嘻嘻地看着李森。
李森摇摇头,“是没想到,不过,挺、挺好的。”李森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挺好?谢谢啊。”大头调侃地说着,“咱们真是好久没见了,好像有十年了吧。你怎么样?”
“怎么样?我都被你们找上门来了还能怎么样?”
“说的也是,看着你这样子估计你也不怎么样。对了,你的电影拍了么?上大学那会儿你不是老嚷嚷着要拍电影么?”
电影?李森现在恨不得吃了“电影”这个词,脑海里浮现出以往为了拍电影推销剧本经历过的种种画面……
在造型布置各异但多少都受到点儿包豪斯风格影响的电影公司里,不同的老板、监制们有的打着电话,有的剔着牙,有的不耐烦地查找名片,有的跷着二郎腿斜眼看着李森,而李森得到的答复也是各有不同,可核心内容却基本一致。
有个形象瘦小、犹如夜总会里当值班经理一样的老板眼中闪烁出狡黠的光芒,好像一直在盘算着要把谁卖出去又要把谁兜里的钱掏出来。这样的老板通常会说:“你这本子不商业呀。”
“是,它看起来是不是那种很商业的片子,但是……”李森想解释。
“但是什么?不商业就没市场,就不挣钱,你以为我是慈善家么?”
“不,我的意思是……”
“不商业我怎么挣钱?不挣钱我为什么干这事儿……”
……
还有个黑胖子老板,胖得坐在椅子上总像是在躺着,操着听不出是什么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带着语重心长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口吻把一些狗屁不通的废话说得口沫四溅,让对面的人只想找把雨伞。
“你这本子不行,不够狠,你要学学人家那个什么什么柯,拍的什么什么武,多好!老外看咱们小城市里一帮闲散混日子的,喜欢!那个什么什么元,拍的什么什么杂种,多好!老外看着一帮中国玩摇滚的游手好闲,喜欢!对了还有那个什么什么……”黑胖子什么了半天也没什么出来。
“反正那个什么,拍的什么羚羊,在什么洞里拍的,那场面多大!又环保,还死人,人都为了羊死了,多好!老外喜欢!你得玩这些才能得奖!”
“可拍电影不一定非要得奖吧?”
“不得奖干什么?这样的电影不得奖,我怎么炒作?不得奖老外怎么掏钱?现在中国人就迷信外国的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在外面拿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奖,中国人就认,知道么?”
“可……不是所有的电影都这样拍吧?”
“哎!你不得奖你拍电影是干吗?没奖我怎么挣钱?你小子别他妈做梦了。傻不傻呀你!”
……
还有个故作深沉、戴着花边眼镜、头发被染成了金色、手腕上套着各样的佛珠和水晶珠链、衬衫领子翻在西服外面的……所有的行头和装饰物都用以显示自己是多么新潮多么流行多么有艺术气质,但再看他的脸怎么都觉得他像是不同颜色的“药丸”磕多了,流着鼻涕打着呵欠流着口水。
“你这本子,能不能再色情点儿?或者再云山雾罩点儿?”
“我觉得这个故事是比较触动人物内心的,如果在情欲上太直接了,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呀,你现在是上下够不着。现在要不学王晶,你就得学王家卫,你还写剧本呢,别他妈耽误自己时间了。”
……
“电影?要不是电影,我能被你们这么折腾么?”李森猛吸了一口烟抱怨着,“我他妈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被拒绝了多少次了,剧本越写越多,被拒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是么?看来你的理想还没实现。”
“实现理想?别逗了,现在要拍电影根本不是看你的故事和你讲故事的手段,是要看你手里的三四万字能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人五人六的制片人或者监制来回地瞎忽悠。不管你写的是什么,就算是一堆屎,只要能让他们找到可以忽悠来钱的地方,这坨‘屎’也就他妈有价值了。”
李森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把这个要剁他双手的干了黑社会的同学当成了知音。
“现在就这样儿,我前两天去看了个画展,在个什么工厂改造的画廊里。原来我想带着手下的兄弟接受点高雅艺术,没想到看到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废报纸什么的乱贴一气就成了画了,还说是什么现代艺术。我那帮兄弟看着直乐,觉得这玩意儿自己也能来啊。我看着也晕了,艺术就是这么着?哎,你给我分析分析,艺术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大头的话真是让李森出乎意料,他居然还带着兄弟们去看画展,这黑社会也够另类的。
不过大头的话倒是触动了李森的思考神经。现在的世界何尝只是电影好赖不分呢?你身边的文学艺术作品不论是小说、音乐、绘画、雕塑、建筑哪样不是在现代社会里被奇异夸张,毫无用处的外壳掩盖了其本身的低劣价值,给人留下的不过是体内荷尔蒙被迅速激发形成的视觉刺激!
还有一些长得实在不怎么的、、没胸也没屁股、腰长腿还短、不是营养不良就是营养过剩、跟性感这一美好字眼毫不沾边的女青年们,只要愿意把自己和不同人种在不同时间地点的下半身交流详细记录出来就能被冠以“美女作家”。难道大家愿意“美女”和“作家”这两个词同时都受到侮辱么?
当然某些靠着抄袭却号称拥有了百万粉丝的所谓“80后”的写作旗手给文学艺术带来的侮辱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世界是怎么了?人都怎么了?
现实真是荒谬。黑社会想接受艺术熏陶,而艺术大部分是装在垃圾箱里的玩意儿。
他妈的,以作品本身的价值打动人心的时代早已经被那些所谓的需要阅读的人们摧毁了,取而代之的不是那些用下半身写作的,就是幼稚可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的“80后”……
这世界是怎么了?
李森觉得生活像是被褪去了毛的鸡,露出一堆丑陋的带着疙瘩的肉。马上,他又想到自己喜欢的一个作家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李森也笑了,我不是上帝,但是我也得笑,笑着生存在这乱七八糟的“美好”社会里,总比哭好。
“哈哈……哈哈……”
刚觉得自己没事儿了,李森又开始悲天悯人了。
“笑什么呢?”大头碰了李森一下,“我这两天一直觉得自己能遇到点什么事儿,原来是你小子。挺好,以后咱们得多聊聊。我这圈儿里都是一帮没文化的,有共同语言的太少。”
“还好呢?你快把我吓死了。”李森收起了笑容,“你要晚点认出我来,我估计就成了烈士了。”
“现在你也有可能成为烈士。”
“啊,大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森一听这话心里一惊,“你不会还要折腾我吧?”
“你觉得呢?”大头反问李森。
“你帮我求求情不就完了,以后我不写了,咱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李森被大头问得有些发毛。
“帮你求情?当这事情没发生过,你觉得可能么?”
“那你要怎么样?”
“你得罪人了,总得有个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还要我的两只手?”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我这个老大可是说一不二的。”
“别呀,大头,咱们可是同学一场,当年我可没少给你写作业,你不能就这样整你的老同学吧?”李森又开始慌了。
“这个……道上有道上的规矩。”
“认识你还不行?你现在不是领导么?”
“哈哈,领导?”大头被李森说乐了,“对,我算个领导,不过我们这行的领导都以身作则,带头守规矩,你以为我们都跟国家干部一样么?”
“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以为你能帮我呢。”李森快哭了。
“你是够倒霉的,你说你写什么不好,非写这个影评。写你也悠着点儿,干吗把那电影骂得一钱不值?”
“这不怪我呀,那电影真的太烂了。”
“也是,我看也他妈挺烂的,还叫什么《事件里的青春爱人》,什么他妈乱七八糟的名字。不过就算再烂你也得看看出钱的老板是谁,现在干什么事都不安全。”
“别,大头,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分上,帮帮我,求你了,只要把我的手保住,让我干什么都行。”
“这个嘛……”大头停了一下说,“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我给你们钱还不行?就当我把自己的手买了。这样也不算你们犯法,我也心甘情愿。”
“给钱?”大头上下打量着李森,不屑地说,“你能给多少钱?”
“五千行么?要不一万?”李森壮着胆子说。
“行了吧你,就你这点钱?还是留着自己花吧。这不是钱的问题,再说了,我们也不缺钱。”
“可,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么把我的手给剁下来吧?”李森有点急了。
“这,好像也有点不太合适。”
“不是有点儿,是太不合适了,大头,好哥们儿,真的帮帮我,要不我真的就完了,你还不如直接弄死我。”
“弄死你可不行,任务的内容是什么我就做什么,比如砍你的左手就绝不会砍你的右手,砍两个手指头,就绝不会砍三个,我们很专业的。”
“行了,别说你的专业了,你要真不讲同学情面不帮忙,就给我个痛快的吧。”李森有点受不了的架势。
“我也没说不帮你,你让我想想。”大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又点上一支烟。
李森就这么看着大头抽烟,心里忐忑不安。就这样足足等到大头把手里的香烟抽到了就剩下过滤嘴。
“不行,这事情还是得你自己解决。”
“我自己解决?”
“对,你不是写了影评得罪了我们老大么,那你就再写一篇。”
“还写?大头你这不是让人家要我命么?”
“你是傻呀还是被吓糊涂了。你原来的文章不是骂我们老大拍的电影很烂么?你再写一个就说那电影拍得很好不就完了。”
“啊?!这?这怎么写?”
“怎么写?就是胡吹一通,以你的才华这可是小意思。”
“可那电影实在太臭了。”
“到现在你还管电影呢,你先管管自己的手吧。反正办法我想了,干不干随你。要么,用文章救命;要么,就当个残废,写不写你自己选。”
“我写,我写。”
“这就对了。”大头拍拍李森的肩膀,“只要能让老大别再因为他那傻B电影心烦,加上我的面子,估计你的手就保住了。”
“好,好,我回去就写。”
“也别太着急,写精彩点,把你原来在大学侃电影的功夫都拿出来。一个星期的时间,够用了么?”
“够了,够了。”
“好,我等你一个星期。不过,如果你写的文章要是不行,你损失的可就不只是你的手了。”
大头依然微笑着,李森从大头的眼神里看出很多内容。
损失的不只是手,那还能有什么?难道写不好连脚也要剁掉?不会,他们不会那么麻烦自己,那他们能干吗?比砍手脚更升级的处理办法,那就是……
李森不敢想了,看着大头两手插着兜儿在那儿酷酷地笑,但脸上的伤疤却一点也显不出这笑容的温柔。看着伤疤的李森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凉,怎么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