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是夕阳西下,影子都拉得很长,海面耀着金光。毕竟是在海边,晚风还有些寒冷。同学们都结伴回去,一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餐厅里已是灯火通明,一桌桌的盘盘碟碟,全是海产,各类鱼,各种贝,大多是不认识的。于是郭启一一讲解:
“这是长竹蛏,这是密鳞牡蛎,这是青蛤,都是软体动物,和田螺一样。这是小黄鱼,那个像蝙蝠的叫鳐鱼……什么?连这个都不认识?你再仔细看看,这叫乌贼,也叫墨鱼,”他用筷子做教鞭,指指点点,竟上起课来,“这是躯干,像个布袋子,是不是?身体外的这一圈是它的鳍。这长长的是腕,腕上一个个小的是吸盘,这是口,这后面是肛……这就用不着说了,正吃饭呢。”
同学们都会意,咯咯笑了起来。
欧阳老师在一旁逗趣:“同学们,第一次认海洋生物,竟然在饭桌上,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喧闹了一通,各自饱餐一顿,旅途劳顿,下午又疯玩了一阵,都疲惫了,才过七点,就躺在床上,在海涛的摇撼中安然入睡。杨略迷迷糊糊地想:生命源于海洋,自然对海涛声十分亲切,如今来到海边,涛声是最好的安眠曲了。还没想完,已沉入睡乡,连梦也不曾做一个。
次日起来,大家吃了早饭,郭启交待了当日任务,上午去沙滩和礁岩,下午去滩涂,收集各类生物,等晚上再汇总讲解。
于是就向礁石出发了,十人一组,各有班干部带领,据说还要比赛,看哪组收集的标本多。
杨略和葛怡、陈高照还有曾泉分在一组,都背了包,拿着小铲子,走在礁石之间,放亮了眼睛,沟沟坎坎地寻找。这对杨略和陈高照来说不在话下,小时候在溪流里抓螃蟹,哪次不是翻着石头,挖着洞穴寻找的。谁知这种顽童时的本事,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不多时,标本袋里已收集了不少。自然有沙滩上的招潮蟹,还有水蚤,身子鼓囊囊的,半透明状。在潮水线内,踩一个脚印,水退下后积了水洼,定睛去看,里面就跳跃着许多水蚤。
还有藤壶,密集成群,附着在岩礁上,都是圆锥状的,像一个个小火山,外罩褶皱的甲壳,据说甲壳内也有节肢动物的形状,不时会探出蔓足来捕食,但不经敲碎,是看不出来的。
正议论间,忽听葛怡尖叫一声,往后便闪。杨略赶忙向前,却见一片礁石上有密密麻麻地爬着甲虫,让人看了心里发毛。壮着胆子,仔细一看,此物棕色椭圆,生着有许多小脚,十分畏人,被葛怡一叫,也慌了手脚,惶惶地要钻到缝隙里去,动作十分快捷。
“这是什么东西啊?”杨略翻开一本《海洋动物志》。这是他临行前特意买的,全是彩页,贴满了照片。
“这是海蟑螂。”陈高照淡淡地说,似乎是老相识。杨略有些不信,按名称翻到那页,果然在照片上看到了这种甲虫。
陈高照一径说下去:“海蟑螂,棕褐色,长圆形。第一触角很小,第二触角较长。我国沿海各地常见,成群结队,栖息潮间带的岩石间,行动迅速。水陆两栖,以陆栖为主。”
杨略诧异地盯着陈高照,又参照了书本,说:“真神了呀,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本书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
葛怡惊讶地问:“看过?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我不知道啊,反正印象特别深刻,经常翻翻,也没刻意去记,一看到活物,脑子里就自然浮现出这些文字。”
几个人又惊叹了一番。曾泉说:“书到此生读已迟。估计你上辈子就是一条鱼,老在这一带晃悠,所以这些动物你都记得。”
陈高照倒不好意思了,笑着挠头。
杨略说:“我爸爸曾说过,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小孩,能将无数动植物的形象收藏在心,日后重见了,会特别亲切。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杨略脑海中出现了几个月前去陈高照家时沿途看见的美丽景色。
陈高照说:“是的。小时候随处都是野草野花,也不知道名称。现在上生物课,我去图书馆借书,忽然看到一本杂草志,随手一翻,图上都是以前见过的植物,还都有名字。比如商陆,名字多奇怪。可我一看,原来就是它啊,长着一串串紫色的果实,小时候常去摘来染色。还有灯心草,多好听啊,一看图,我家路边就有,一大丛一大丛,我们叫它野葱,叶子像松针,连牛都不吃,只是中间会绽开一团小花,摘下来绕在手指上,就是个戒指……”
陈高照说着,极目望去,只见瓦蓝瓦蓝的天,瓦蓝瓦蓝的水,真是天远海阔,他心里长久盘踞的忧愁,如烟云一般,转瞬就被浩荡的海风吹散了。
中饭后郭启给同学们进行了培训,交代了在滩涂中的注意事项。下午四时,趁阳光收敛了些,同学们列了队,奔赴滩涂而去。其实就在那小村庄的北面,大海的边缘,一大片黑黝黝的泥浆,肥润得很,藏着许多海洋生物。
同学们在老师带领下,脱下鞋子,起初有些犹豫,但出于探险精神,都呐喊一声,硬着头皮,视死如归地踏进去。只听得哧溜一声,膝盖以下便陷入泥中,惊叫声不绝于耳,心中有些惶恐,不过重心下移,人站得挺稳,于是都迈开了第二步。
杨略往前移动,脚边不时碰到硬物,弯腰去捞,大都是蛙螺管角螺之类。在课堂上,郭启就曾说过:死掉的海螺里,常常住着一只寄居蟹,螯大身小,腹部柔软但能将海螺紧紧吸附住。平常总拖着它在海底爬行,遇了危险就飞快缩回,和乌龟一样。等身躯渐大,房间不够用了,就寻觅大一些的新居,趁不注意,悄然钻入,又过起安稳日子来。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小海螺里有小若蚊蝇的寄居蟹,而像大如拳头的管角螺中,藏着相应大小的寄居蟹,张牙舞爪,煞是好玩。
杨略四处寻觅,已捡了不少海螺,还有细小的海瓜子之类,但都很平常,不足为奇。正在此时,他忽然看到前方的泥浆有些异样,探出一点小小的东西,微微地动。杨略心中一喜,这底下恐怕有宝。可又怕吓跑了。正巧陈高照在他身边,就喊道:“高照,我这有宝贝!”
陈高照闻声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下面肯定是海葵,或者是海棒槌。”
“海棒槌?好奇怪的名字啊。”
“你要小心,别碰到触角,不然会很快缩回去,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怎么办?”
“你把双手从旁边轻轻插入,然后往中间猛然一提,十拿九稳。”
杨略言听计从,提上来一堆淤泥,正失望呢,却发现中间有东西在扭动,抹去淤泥,露出个番薯般的东西,两头尖尖,中间鼓起,带一条长长的尾巴。
陈高照说:“这就是海棒槌,又叫海老鼠。”
杨略高兴,不免又十分佩服,一边将猎物装进标本袋,一边说:“高照,你都成专家了。”
两个小时以后,因为要涨潮了,同学们纷纷上岸,一个个如野战军凯旋而来。更有甚者,脸上都涂满了泥浆,那自然是同学的恶作剧了。于是笑声便飞扬起来。
太阳正在西坠,海上的船却金光闪烁,海岸上,无论山,无论海,无论房,无论树,无论人,都在神奇地火一般燃烧。
当晚,洗了澡,吃饱喝足,餐厅里撤去了碗碟,成了临时教室。大伙都将当日的收获摆出来,一一清点,每个组收获的种类倒也相当。几个老师都一一说了名称。又带到了宾馆三楼,这里竟有个小型的博物馆,一排排的标本。海螺、海星就直接摆放。而鱼蟹之类,则泡在福尔马林当中,都有标签,写着名称及简介。一路看去,有鲨鱼、海马、带鱼、大嘴獠牙的鮟鱇,还有昨晚吃过的鳐鱼,林林总总,观之不尽。
陈高照却一直皱着眉头,杨略见了十分奇怪,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不喜欢看标本,一点没有生机。况且,为了观赏和学习,就把这些动物抓来,浸泡在福尔马林里,这难道不残忍吗?”
杨略想了想,也是。万一有外星人来,抓了自己,也泡起来,拿回去展览。似乎也在增进两个星球间的了解,但他肯定不愿意。
一时有些兴趣索然,粗粗地看了一圈,二人就下楼去了。还没到睡觉时间,杨略说:“我们去海边吧。”
陈高照答应了,往外就走。身后却传来葛怡的声音:“你们到哪里去?”回头,是葛怡和楚当当。
杨略将食指放在嘴边。“嘘,海边。”
“可老师说了,晚上涨潮,很危险。”
“我们不下海不就行了。”
葛怡打消了顾虑,欢快地说:“那我也去。”
四个人来到沙滩上,月亮正从后山升起来,半圆的一饼,清清朗朗。在藏青色的天空中,还闪烁着许多星星,沙滩上一片雪亮。他们都坐下了,海浪一波一波地冲击,又退却下去,浪头上却有些幽幽的绿光,墨黑的海面上,显得很是分明。葛怡看了有些害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光?”
楚当当说:“是月光吧。”
杨略说:“不像。”
葛怡说:“那是什么?不会是磷火吧?”
杨略故意说:“有可能噢。你想啊,海里死过多少人啊,骨头的磷都被冲到岸上来了。可能他们葬身大海,心里都有些冤屈吧,所以……”
话没说完,葛怡早已发抖了,说:“死杨驴,还胡说八道。”举起小拳头去打。杨略也不躲闪,笑嘻嘻地挨了几下。
楚当当说:“这真像一幅画,有月光,有大海,还有幽魂磷光。”
葛怡说:“当当,你还来劲了。要我说啊,你也别尽画那些阴森森的画了,来点清新的,比如春江花月夜,多好啊。”
楚当当一笑,说:“我也不想阴森森啊,只是把内心的感觉表达出来罢了。要想清新的,得等我找到光明以后。”
陈高照在旁边默默地说:“那绿光是一些海藻发出的,晚上被冲上岸来。”
杨略说:“原来是这样。”
葛怡说:“高照,你真是生物学权威了。干脆以后到了大学读生物得了。”
杨略也说:“对啊。你的天赋在这里呢。生物又很有前途,不是都说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和计算机的世纪吗?计算机确实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以后,就等你用生物学来改变生活了。也做那个基因工程,把基因的秘密却揭开。那样的话,我们要整容,要治病,很简单,修改一下基因就行了。多方便啊。”
陈高照说:“可我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为什么?”
“要是基因的秘密揭开了,甚至一切地球之迷都揭开了,然后呢?我们能活得幸福些吗?”
“那当然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这仅是物质层面的,精神的呢?我听说瑞士很富裕,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这个国家自杀率偏是最高的。因为精神空虚啊。”
“那怎么办呢?科技发展,毕竟是对的吧。”
“科技最先进,人就越偷懒。最好是这样,人整天躺着不动,全身插上电极。要想要清风拂面的感觉,按电钮。要想有酒饱饭足的感觉,按电钮。要想要恋爱的感觉,按电钮。别担心肥胖,有电脑调解呢,永远都是最佳体型。一切都由电脑包办了,人的精神身体都很快活。可是,这还算人吗?”
葛怡说:“你说得好恐怖啊。”
“是很恐怖,但并非天方夜谭。所以说到底,人要想成为人,还得保持原状,对自然保持神秘和敬畏,达到人与天地的和谐统一。”
满口的大哲理,让杨略也半懂不懂的,只是觉得陈高照越发深不可测了。
“所以我想从事生物学,但并不仅仅是为了人类更好生存,而是生物更好地生存,地球更好地生存。首先,就是要改变人的内心,戒除过多的贪欲。现在一味提倡环保,其实是治标不治本。关键是要改变人心,包括人生观和消费观。‘存天理,灭人欲。’好像是宣扬封建禁欲,其实不是。这是说,人活着,应该遵从天理,保持生态平衡。而人欲呢,就是在身体所需之外,还穷奢极侈,明明吃一条鱼就够了,偏偏要摆一桌山珍海味,这就破坏了生态和谐。我们就是要消灭这些。当然,这很难,非常难。不过总得有人做。”
陈高照顿了一顿,又说:“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声调依然平和,但微微带了点颤抖,眼神十分坚定。
杨略觉得十分震撼。这就是陈高照心中的责任感吧。他不由心生敬意,却不知说什么好。楚当当看着陈高照,也是一脸惊异,似乎发现了个全新的人,而以前一直忽略了。
葛怡开心地道:“太好了,我们都找到方向了。高照,前几天还为你担心呢,现在好了,你就从事生物学。当当,你家里人虽然一直反对你画画,不过自从那件事后,现在好像也给你自由了,到了高三,可以上艺术班,以后考美院。再过若干年,办个人画展,所有爱好艺术的都来观赏,多好啊。”
杨略插嘴说:“还有你,从事教育学,多了不起。”
葛怡说:“可我还是有点担心,你说我的兴趣,是冲动兴趣,还是潜能兴趣呢?还是杨略好,这么喜欢写作,还写过小说,有了实践证明,这样人生规划就更清晰了。可以把眼前的风土人情,都写到笔下去。所以即便我们在闲聊,或许你也大有收益,对吧?这就是有目标的好处,做什么都不会浪费时间了。”
陈高照说:“你说的这个,我听杨略爸爸说过,叫做‘矢量法则’,有了明确目标,日常生活也会为实现目标提供帮助!”
楚当当想了想,也认同了。她在海边,在山上,在街市,所见之物,都可化为笔下风景。
说着说着,大家都激动起来。月亮越升越高了,在海上留下一下蜿蜒的光路,波动不停。不知是谁唱了歌,众人都跟着哼,都有些陶醉。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一摸,原来是着了夜露。于是起身回去。
洗漱完毕,杨略躺在床上,拆开了一封信,这是自己临出门前,爸爸塞到自己手上的。自然是人生的第十堂课的内容。
第十课我们怎样承受挫折
杨略:
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