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将近的一天,杨略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班长单昀向他宣布了一件事情,顿时让他欢腾不已。单昀说,高二年级的生物课,最后一次是生物实习,以前会去海边,或是高山。但近年来因为课业压力太大,学生安全又责任如山,所以实习渐渐就取消了,最多是去公园认认植物。
“经过郭启老师的努力,再三声明实习的好处,如今校长终于答应了。告诉你,我们可以去翡翠岛进行野外考察!时间就在下周末,8月20号上午出发,8月25号下午回来。欧阳老师和郭启老师全程陪同。”
“太棒了!”
杨略都跳了起来。放下电话,还是一阵欢腾。
杨略向来喜欢郭启,这个细长的人儿,四十余岁,戴厚厚的眼镜,眼睛细小,鼻翼下有两道深深的褶纹,嘴唇突出如喙,自然被曾泉起了个外号,叫做“秃鹫”。然而人是极有激情的,而且和蔼可亲,又能把生物课上得生动之极。
如今,杨略更喜欢他了。
金红色的朝阳,淡蓝色的天空,银白色的细沙,蓝盈盈的海水,色彩明快清丽,仿佛一曲清婉和谐的提琴曲,熨贴着人的心情。远处是无垠的海面,海鸥展开洁白的翅膀,掠过褐色的船帆和礁岩。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白花花的浪卷儿滚滚而来,顷刻间爬上海滩……
坐在开往翡翠岛的客车上,杨略勾勒着即将出现于眼前的画面,在笔记本上写着一些文字,心中孕育已久的兴奋开始喷薄。他生于内陆,离海甚远,所以不曾亲临海边,心里早已无比向往。如今天遂人愿,怎不让人心旷神怡。
同学们都在车上,身边是背包、遮阳帽、沙滩鞋、沙滩裤,十分齐备,竟都是度假的行头。而心情呢,自然早已是行云一般自由轻快了,总恨车子开得不够快。要是更快一些,他们都要学《无极》了,腰间系条绳子,飘飘然翔于半空,做一只悠然的风筝。
欧阳子方和郭启同行。陈高照虽已是五班的人,但野外考察因为安排得早,他的编制依然是六班的,这也正合他本人的心意。可能是读了理科,渐渐找到了感觉,心情愉悦了些,陈高照和同学们也是有说有笑,与常人无异了。起初同学们心里对他还存一些芥蒂,但很快就消泯于无迹。车上有卡拉OK,班上的歌霸们都唱了,自不免都是时下的流行歌曲,一曲终了,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好一番热闹景象。
忽然有人呐喊一声:“我们有请曾泉,传说中的歌——神——!”
车里顿时炸开了锅,拍椅子的拍椅子,鼓掌的鼓掌,尖叫的尖叫。司机和几个老师正在奇怪,这曾泉是何许人物,怎么会有这种明星效应呢?
说来也是有趣,这曾泉虽大小算个才子,写得一手怪异文章,却没有好嗓子,五音不全不说,还毫无自知之明,一心以为自己的歌声与孙楠相差不大。他唯一能唱全的一首,却从第一句开始走调,到最后一句都没有找回来。同学们一有机会,就要逗他唱,等他开唱了,就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不过曾泉性格极好,而且很有韧性,所以别人一再嘲笑,他却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一回,他受了吹捧,又要卖弄一番了。站在过道上,拿着话筒,随着序曲先做了几个可爱的动作,左摇右摆如鸭子,挤眉弄眼如猴子,轻松自然,倒也有些明星作派。等屏幕上显示了歌词,他终于张开了嘴,于是乎呢,大家期待的效果就出现了。
原本是流水般的曲调,他硬是塞了许多石头,让水流走得弯弯扭扭,有时几乎拧成了一段段麻花,仿佛一只只小手,将同学们的心儿挠得痒痒的,于是又笑倒一片。一个个又是唯恐世界不乱的,纷纷叫嚷着:
“好!”
“再来一个!”
有顽皮的同学用废报纸团了一团,做成扫把状,却号称是鲜花,上前去要献给他。“曾泉,额爱尼!”这曾泉竟也接过了,微笑颔首,还作势要与歌迷拥抱,倒把那同学恶心得做出呕吐状。同学们又是乐不可支,东倒西歪,连最沉默的楚当当,也笑得直喊肚子疼。
末了,又请陈高照唱。理由一大堆,回到原来班级,又变帅了,自然要有所表示。他虽是百般推托,但碍不住情面,到底还是唱了,是一首《水手》,多年前的老歌。
“苦涩的沙吹拂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总是一个人在海边,挽着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歌词正迎合了此行的目的地,又透着一种沧桑与坚决,自然让杨略等人想到他的身世。高照的嗓音虽不像郑智化那样沙哑,却自有一种沉郁幽婉之气,眉宇间又有一股沧桑之意。虽同是少年,却因为经历的不凡,遭遇了困苦磨难,他的思想已比其他人成熟许多。
一旁的欧阳老师听了他的歌声,心中暗自叹息:这样的少年老成,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往好里说,自然是更懂事,将苦难当作一种磨砺的机会,有助日后奋进成才。往不好里说,少年时在贫困中挣扎,缺少了富足与温馨,很容易产生心理饥渴,甚至变得敏感而偏执。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以后的路,毕竟只有他自己走了。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已到了高潮部分,高照唱得动情,一遍遍重复,也不再拘谨,似乎在歌声编织的空间里,他找到了自我,所以舒展自如,全心投入。音乐的魔力,就是直抵内心,将隐秘的渴望与回忆都激发出来。
同学们也听得入迷,打着节拍,跟着轻轻哼唱,迥异于先前热闹的场景。
如此一来,旅途过得欢快,路程似乎也缩小了些。沿高速公路一直往东,开了两三个小时,还继续往东,眼前不时出现一角海洋,却是一晃而过,蓝幽幽的,宛如惊鸿一瞥,更是撩拨人心。道路又回环了一阵,到了一个码头。同学们都下了车,坐上轮船,都不安分,纷纷挤到船边,要去看看大海。结果眼前之景却让这些兴冲冲的少男少女们大失所望,只见海水淡灰混浊,拍打着渡轮,漂着白沫也漂着各类杂物,稍远处虽也涌着碎浪,但色泽都不健康,哪里是梦想中的蓝海呢?
“不会吧,这么脏兮兮的,我还想着要海里游泳呢。”说话的是葛怡,女孩子都爱干净,见了此景,早皱了眉头。
曾泉要逗她开心,说:“游泳?好啊。下去小龙女,出来白晶晶。”
葛怡一时没弄明白,曾泉早已嬉皮笑脸了,她才恍然大悟。这白晶晶,在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里乃是白骨精。
杨略在一旁说:“据说这次是去翡翠岛,没开发过的,没什么人烟,应该不至于这么脏吧。”
葛怡说:“说来也挺好笑的。一个地方只要没人,就肯定干净。那我们人类算是什么呢?”
曾泉说:“地球的癌症啊,这还用说?你看看,人类一到哪里,哪里就遭殃。掠夺性开发,把能源耗尽。生物界里能这么做的,除了癌细胞,也就剩下病毒和和人类了。现在我们不是在宇宙中寻找与地球环境相似的星球吗?干吗用?不就是觉得地球糟蹋得差不多了,要转移场地了。其实人类习性不改,到哪儿也一样,照样是破坏者。”
陈高照不服气,说:“那也未必,你看我家那边,人也不少,环境就还不错。”
曾泉说:“那是因为你们那儿……经济不富裕,”生生地把“穷”字咽下,“所以就保持农业社会了。要是也想致富,走工业化道路,也造些工厂,什么砖瓦厂啊,纺织厂啊,林林总总全修建起来,保证不出几年,空气是呛人的,溪水是漆黑的。”
“按你这么说,环境和发展是不能两全的了?我看不一定。”
“说白了就是两条,要么就要钱,使劲开发,管他死活;要么就要命,保持生态,在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混个温饱。可你想想,现在谁愿意贫穷啊?一个个眼睛都掉到钱窟窿眼里去了。管他环境好坏,挣到钱才是正经。最多等以后富裕了,有了闲钱,要享受高品质生活了,再掏出钱来治理环境。不是说不管是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吗?现在发展才是硬道理!国家三令五申要可持续发展,环保局也声称要严厉打击污染源,可又有多少成效呢?”
曾泉滔滔不绝,发了一通的牢骚,似乎大有道理,也算心怀天下。但在陈高照听来,却觉得此人华而不实,有言无行,脑子是聪明的,看问题是清晰的,批判现实是尖锐的,可偏偏只是停留于此,能破不能立,不是个实干主义者。当然,毕竟他只是高二学生,能有这种洞察力,也是难能可贵,更多的学生只是浑浑噩噩,整天迷恋一些韩日明星,看吴宗宪之流主持的综艺节目。
陈高照说:“有的东西没了还能补救,可环境却不是,一旦破坏了,没个三五十年,绝对恢复不过来。”
曾泉看着他,说:“这谁不知道?你想想看,谁愿意住在污染区啊?可事情就是这么怪。谁都不愿发生的事情,偏偏在发生,而且愈演愈烈。你有什么办法?”
陈高照似乎要辩解,嘴唇动了几下,但什么也没说。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前方的海水,心里似被一种力量激奋着,却也翻涌动荡着,埋藏着巨大的不安。似乎一只误入房间的蜜蜂,看见了室外盛开的鲜花,兴奋不已,可身子却撞向玻璃,不知如何是好,只顾嗡嗡地挣扎,被光明与鲜艳撩拨得心乱如麻。
渡轮缓缓向前,又过了十几分钟,已是正午,大伙都有些饿了,便吃起干粮。离岸渐远,海风浩荡,海水终于蓝了起来。天气晴和,抬头一鳞一鳞的白云,在空中细致地排开。有时聚成了团,中间镂出一块蓝天,仿佛一泓蓝湖。有时又如轻纱一般,被风吹得将散未散。海水也是蓝色,衬得飞翔的海鸥分外雪亮。
海天相接的地方,隐隐出现了一痕岛屿。从黑灰色变成褐色,渐渐又变成翠绿。然后岛上的山脉也清晰可见。只见一座高峰突起,草木丰茂,青翠动人,除了海滩礁石,竟无二色,镶嵌于海面上,实在无愧于“翡翠”二字。
他们登上了岛屿,才发现面积十分宽广。着陆处是海湾上的一个码头,礁石累累,旁边是小渔村,高低错落,建满了楼房,都贴了瓷砖,与外地无异。他们一路行走,看到村民都在织网,略有些小店,除了日用杂货,还摆着一些贝壳海星之类,让同学们不住赞叹,留恋不前。
终于走到山脚,在一幢楼房下停住,门前挂着“夏令营基地”字样,自然是他们下榻之所。老师早已安排妥当,宾馆工作人员也接待过不少学生。于是一切十分顺利,同学们一个个冲进去,各自认准了房间,将行李随处一扔,换了沙滩鞋。到楼下听完服务员的介绍,明白了小岛布局,便奔向海滩而去。欧阳老师自然童心盎然,与郭启跟在后头颠颠地跑。
海滩就在大山背后,他们沿一条土路,才绕了半周,一道金黄的沙滩扑入眼帘。同学们早已欢呼出来,远远看渐沙滩上有许多黑乎乎的小东西四处乱爬,一时又都不见了。正在奇怪,欧阳老师说:“这是螃蟹,正在日光浴呢,被你们给打扰了,钻到洞里去了。”
同学们被逗得咯咯直笑,觉得那螃蟹真是可爱之极,但此时已然顾不上了,只顾欢叫着迎向大海奔去。已是八月,气温暖和,****的脚丫踩在海绵似的细沙上,感觉水咯吱咯吱地冒上来,十分舒服。海水一波波涌上来,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道印迹,也将许多只脚丫冲得痒痒的。
杨略竭力保持平静,为的是好好欣赏这向往已久的大海。环目四顾,左右都是山峦,连绵起伏,呈两翼斜斜地伸入海中。岩石将倒影投到海面上,礁岩是赭色的,底部因海水长期浸泡,变得黑黝黝的了,有的还缀着青翠的海菜。蓝色的波涛滚滚而来,拍击着岩石,四散成洁白的碎玉,发出激昂雄壮的响声,令人血管贲张。远处,又有几个更小的岛屿浮在海面上,岸边停着几只蝶翅般的小船。
看着眼前一片纯净的蔚蓝色,杨略想到中途渡轮上看到的海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忽然发现陈高照也站在一旁,没有早早奔上前去,与他一样朝四处细细观赏,便相视一笑。
“真没想到,这是一片没开发过的沙滩。”陈高照微笑着说。
“而且是正常使用中的海滩。”杨略指了指远处,有渔民****着上身,将一条小船拖上岸来。又有渔民在礁石下收着渔网。
陈高照点点头,因为他也担心这个小岛早成了旅游胜地,沙滩被踩出无数纷乱的脚印,还肿起一个个圆帐篷。
“这才是原生态的海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二人回头,却是欧阳老师,身边是郭启,“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玩啊。到了明天要认识海洋生物,可就没这么逍遥了。”
“走吧!响应老师的号召。”杨略大喊一声,四人走到沙滩上,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洞。
郭启说:“这是招潮蟹的巢穴。你们瞧我的。”说毕,从高处取了一捧干沙过来,弯下腰身,将干沙仔细地注入洞中,将洞填满,而后拿手去刨。只见干沙色泽银白,在褐色的湿沙中十分醒目,倒成了指路的向导。旁边一些同学觉得有趣,都聚拢来观看。
挖不多时,一只螃蟹破土而出,慌里慌张地在沙地里乱爬,举着一只大螯,一只小螯,耀武扬威,吓得女生大呼小叫。杨略小时候常住农村,在小溪中嬉闹,捉鱼捉蟹,不在话下,早练就一身本领,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螃蟹的背腹,它便再张牙舞爪,也全无用武之地了。
而其余同学玩闹得更是厉害。杨略忽然听见曾泉大呼小叫,循声看去,才发现他被几个同学按在地上,拿沙子往他身上堆,只露一个脑袋,大嘴还喊个不休,却也不再挣扎,算是半推半就了。那几个兴致未尽,又玩起沙雕,给曾泉塑上强壮的胸肌,枣糕般的腹肌,连大腿胳膊,也是强壮之极。还有同学拿了相机,呱唧呱唧使劲拍,笑得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