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营地里就忙乱起来。到了指定的时间,行李已经打包停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挑夫也都来到行李前面,等待探险队向东面的海口进发的命令。布莱克和斯廷保静默地吸着烟。忽然附近一棵树上的树叶随着树枝摆动了一下,人猿泰山纵身轻轻地落到营地中。黑人们不由得发出了一阵夹杂着恐惧的惊呼。这时泰山转向他们用他们的语言说:
“我是人猿泰山,丛林之王,你们把白人领到这里来,杀害了我的属下,让我很不高兴。要想平安地回到家乡的人,就要听好并按着泰山的命令去做。”
“你!”泰山指着黑人中的一个领头的人说,“和那个年轻的白人一起走,我允许他在我的国度里拍一些照片,地方和时间都由他自己定。你就挑一半探险队的人,跟上年轻宛那走。”
“而你,”他又对另一个领头人说,“带上其余的人,走最近的路,一点儿也不要延搁,送年老的宛那直接到铁路去。不允许他打猎,除了自卫以外也不允许他进行任何杀戮。不要不遵守我的命令。记住泰山总是在看着你们,我也绝不会忘记我说的话。”
然后,他转身对着两个白人说:“布莱克先生,安排俱已妥当,你愿意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愿意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你是泰山的客人。至于狩猎的问题由你自己决定,你是知道我的规则的。”
“而你先生,”他对斯廷保说道,“最好直截了当地离开我的国土。我允许你带上火器,但只限于自卫。如果你滥用这一许可,那么这些武器就会从你身边拿走。不要打猎,即使为了食物也不行,你的领头黑人会替你干这件事。”
“停止你的胡搅蛮缠!”斯廷保大吵大嚷地说,“你以为我会忍耐对我一个美国公民权利的任何干涉吗?那你就完全错了。凭什么我要买你和你树林的账?看在上帝的份上,布莱克,你告诉这个可怜的傻瓜我是谁,免得他自找麻烦。”
泰山没有理他,转身对他为斯廷保选定的那个领头黑人说:“你们可以带上行李走了。要是这个白人不愿跟上你们,就把他撂在后面。他要是听你们的,就好好地照看他,把他安全地送到铁路起点站。只要他的命令和我告诉你们的不相违背,就都可以听他的。好,走吧!”
一会儿之后,斯廷保的队伍就按着泰山的要求出发了。布莱克的探险队也走出了营地。不管斯廷保怎样咒骂和威胁,他的人仍然不理不睬不声不响地快速没入丛林向东走去。泰山早就在树枝间荡得无影无踪了,最后只剩下斯廷保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荒无一人的营地中。
斯廷保又失望又无奈,心里火冒三丈,但他也只好在后面循着他那支队伍的方向追去。当他终于追上了他的那支排得整齐、却悄无声息的队伍时,他走到那位领头黑人的身旁,最终多少相信了泰山比他的权力要大得多的事实。在他心里却时时充满着愤怒,不时地盘算着这样那样的报复计划,但最终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无效的。
泰山希望他的指示会得到遵守。他早早地荡到斯廷保的队伍必经的小路旁一棵大树的枝丫上,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斯廷保队伍走来的脚步声。但这时在相反的方向,也有一个东西向这里走来。泰山虽然看不见它,却能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这时在树冠上空翻滚着乌云,而丛林里却没有一点空气流动的迹象,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
在丛林小路中走来一个浑身长黑毛的大个儿。当它走近泰山蹲着的树的前方时,泰山向它打招呼说:“勃勒冈尼!”
黑猩猩立刻停了下来,用后腿高高地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着。
“我是人猿泰山。”泰山高声对它说。
“我是勃勒冈尼。”黑猩猩咕噜着回答道。
“有白人走过来了。”泰山警告说。
“杀死他!”黑猩猩咆哮道。
“让白人和他的队伍过去,”泰山不同意地说,“他和他的黑人们有许多雷电,我已经让这个白人和他队伍走出树林去。勃勒冈尼离开这条小路远一点就行,那些黑人和比他们更笨的白人,是不会知道泰山和勃勒冈尼就在他们附近的。”
从远处的天空,已经响起了轰轰不断的雷声。泰山和黑猩猩不由得都抬头向远处广阔的天空看去。他们也许会觉得大自然比他们更具破坏力。
“雷神正在天空追猎。”泰山用猿语对黑猩猩说。
“在追风神吧!”黑猩猩回答道。
“我们可以听到风神穿过树枝在逃跑。”泰山看着低垂的乌云说,“连太阳神也怕雷神,所以当雷神狩猎的时候,他也遮起脸来。”
闪电在天空划过一道道亮光。对泰山和黑猩猩来说,它们就像从一张张劲弓上射出的许多支利箭。而那紧随而来的大雨点恰好似从大风被射中的许多伤口流下来的血滴。尽管风摧折大树枝发出阵阵的爆裂声,但绝赛不过隆隆的雷鸣。树梢像挥舞的鞭子甩过来甩过去,风在呼呼地扫过丛林。天色越来越阴暗,雨点也越大越密。树叶和折断的小树枝不断地在半空中飞旋。有不少大树经不起风雨雷电的摧残竟拦腰折断,发出震耳的声音。野兽们大都躲进它们的洞穴里,或是聚在大树下抱成一团避开这不可抗拒的天威。
泰山这时正伏在大树的枝丫上,弯着背对着瓢泼的大雨。树下离小路不远,蹲踞着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长毛都贴在一起的狼狈不堪的黑猩猩。他们除了等待着雨停外完全无所作为。
在他们的头上暴风雨肆无忌惮地发着淫威,焦雷一个个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忽然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泰山蹲踞的枝杈在狂风暴雨中突然折断下来,直砸到树下的小路上,泰山也跟着一个跟头倒栽下来,落下来的树枝正好砸到他的头上。
暴风雨正像它来时那样,走得也迅速,一霎时便雨过天晴。太阳已从云端里露出了脸。黑猩猩还没从沮丧和恐惧中摆脱出来。它仍然蹲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一声不出,大概还不敢惹那刚刚过去的闪电。
斯廷保浑身湿淋淋的,又冷又气,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艰难地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这会儿他的探险队正在他前面不远处。因为正当他在风雨中前进的时候,那些黑人躲到了大树下避雨。
在小路的一个拐弯处,一根折断在地上的大树枝挡住了他的去路。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到大树枝下面还压着一个人。等他看清楚那躺着的原来是泰山以后,他不由得高兴起来,如果泰山死了,他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可是泰山死了吗?
斯廷保立刻跑上前,跪下身把一只耳朵贴在泰山胸上听着。然而他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泰山没有死!然后他对小路前后看了看,又向周围扫视了一下,不见一个手下人的影子,他两眼露出了恶狠狠的神情,现在就是他一个人和这个使他蒙羞的人在一起!
他并没有看见那个毛茸茸的家伙已经悄悄从它蹲踞的地方站了起来,因为斯廷保走过来的脚步声,早就使它恢复了知觉,这时正从树叶间向这里窥视着,看着他和静静躺卧的泰山。
斯廷保从刀鞘里拔出了腰刀。他会把锋利的尖刃刺进人猿的心脏,然后跑回小路上去。接着他会找到他那一队黑人挑夫和土兵,然后,他会装出无意间和他们一起遇见泰山的尸体。那些黑鬼当然不会猜到是他杀死了泰山。
可就在这时,人猿泰山动了一下,他开始恢复知觉。斯廷保意识到自己要赶快行动。但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满是长毛的手臂却从树叶间伸了出来用力地抓住了斯廷保的肩膀。斯廷保猛一转身忽然看见了黑猩猩可怕的毛脸,不由得大叫起来。他用腰刀径直向黑猩猩的胸膛砍去,却被这个野兽一掌抓住扔到老远的草丛里去了。
黑猩猩露出发黄的獠牙直向斯廷保的喉咙咬去,正在这时泰山睁开了眼睛。
“住手!”
黑猩猩停下来,看着它的伙伴。
“让他走。”泰山说。
“这个白人差一点就把你杀了。”勃勒冈尼向它的朋友解释说,“是勃勒冈尼阻止了他,所以勃勒冈尼要杀死他。”
“不!”泰山断然地说,“放了这个白人。”
这时,那些黑人挑夫和士兵的队伍已经出现在小路的另一头。黑猩猩松开了斯廷保的手,但是当它看到出现的人越来越多时,它神经的紧张和愤怒也跟着增加起来。
泰山看出了这情形,于是对黑猩猩说:“到丛林里去,勃勒冈尼!泰山会小心对付这个白人和那些黑人的。”
黑猩猩离去前咆哮了一声,接着就消失在浓密的树丛中了。泰山这时也转身对着斯廷保和他的手下说:
“斯廷保先生你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你没能杀死我算是你的福气。我留在这一带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你是否按我的指示做了,二是想保护你免受你手下黑人们的伤害。因为今天早上在营地里,我看出他们对你有点不怀好意。老实说把你一个人丢到丛林里并不是什么难事。这等于是给你一包毒药或一把刀让你自尽。因为你是一个白人,我对你多少有点责任感。但是你刚才的行为,解除了我们之间这种种族纽带关系。我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杀死你,但是今后你只好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海岸去了。不过你以后会发现,如果一个人在丛林里不能交上几个朋友,那么他会连一个不怎么样的敌人也对付不了。”
说完,泰山转身对黑人挑夫和士兵们说道:“人猿泰山要干自己的事去了。你们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我了。只要这个白人遵守泰山的规则,你们就要负责把他送到海岸或铁路,但是注意不要让他随便打猎!”
说完了最后一句警告的话,泰山就跳到树上抓住那些柔软的树枝,向远方丛林深处荡去。
当斯廷保反复问清他的黑人们,泰山确实向他们保证说不再回来之后,他的自信和以前的那种狂妄和骄横又有点恢复。现在他觉得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曾是黑人们的领导,对他们曾高声喊叫过,显示过他的威风。他以为只有用他居高临下的姿态才能控制住这些黑人。他甚至认为现在泰山已经说了不再回来,他就可以故意反对泰山的命令以树立自己的威信了。说来也巧,就在这时他遇见了一只羚羊,他毫不犹豫地就开枪把它打中了。
当晚的营地非常沉闷,黑人们三五成群地在低语议论着。
“他射杀了一只羚羊,泰山会生我们气的。”有个黑人说。
“他会惩罚我们的。”领头人插进来断定说。
“我们的这个宛那不是好人。”另一个黑人说,“我都希望他死了算了。”
“泰山说过我们不能杀死他。”
“要是我们把他一个人撂到丛林里他也活不成。”
“可是泰山要我们尽到我们的责任。”
“泰山要我们这样做,到宛那一直服从他的规定为止。”另一个黑人反驳说。
“现在他违反了泰山的规定。”
“那么,我们可以离开他了。”好几个黑人附和着。
斯廷保由于一天的跋涉,太疲劳了,倒头便呼呼大睡。当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他喊着伺候他的黑人,但是营地里没有回答。他又高声喊了几声,骂了几句。仍然听不到任何回答,也没有人前来。
“这些懒猪,等我起来他们会活动起来的。”斯廷保嘴里生气地咕噜着。
他一面起身,一面穿衣服。这时,营地里的寂静使他感到一种威胁的压抑。因此他尽快地完成了起床的一切动作走出帐外。当他来到营地的空场上,这里的一切几乎一眼就能看清。目光所及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小堆够他一个人用的给养留在那里,显然别人都走了,把他一个人抛弃在非洲腹地。
他第一个冲动就是赶快抓起他的来复枪,然后紧追那些黑人。但他接着就明白这是把他自己置于这些黑人的控制之下。现在这些黑人已经表明要抛弃他,而且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决不会受到惩罚。所以如果他回到这些黑人身边并继续强迫他们,那么这些黑人甚至可以想到更快的法子抛弃他。
现在似乎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赶快找到布莱克并和他留在一起。他知道布莱克是绝不会把他丢下,让他死在丛林里的。
黑人们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份给养,也没有拿走他的枪和火药,但是眼前他所面对的困难,是如何带上他的食物走路,黑人们确实给他留下了不少,够他吃好些日子的。
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带上全部给养穿过丛林,他只能带上来复枪和火药。留在这里和他的食物一起等待救援也是无济于事,因为他知道布莱克会从另外的路线回到海岸去。此外,人猿泰山也说过,他再不会跟踪斯廷保的队伍,那么,等到有人发现他在这里恐怕要过去好多年了。
他知道他和布莱克现在大约相距有两天的路程,如果他能轻装前进,而布莱克走得又不是太快的话,那么或许他会在一周之内追上他。也许布莱克发现了什么好的拍照对象,在哪里扎一个较长久的营地的话,他甚至有可能更快地追上。
当他作出新的决定以后心情好多了。他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后打起了一个小给养包,估计足够一个礼拜食用的,又在自己的腰带上和口袋里装满火药,背上枪,沿着来路向回走去。
这已是他第三次走这条路了,所以很容易就回到了他和布莱克分手的营地。当他来到那一片空场时才刚刚过午。在继续赶路之前他想稍微休息一下。他倚着一棵大树的树干坐下,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几米之外的一堆草丛叶梢的摆动。不过,就算是他看见了,也不会警觉其中有什么危险。
坐在树下吸了一支烟,斯廷保站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背包,动身朝着前一天布莱克走过的路走去。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多远,他突然被一声咆哮吓得一愣。他前面的一处矮树丛里站起来一头长着黑色鬃毛的大狮子。几乎是同时,那矮树丛向两面一分,狮子径直走到空地上来。
斯廷保吓得大叫一声,丢下背包甚至来复枪,撒腿向他刚才休息的大树飞跑去。那头狮子似乎也吓了一跳,它望着斯廷保停了一下,才慢腾腾地向前跟去。
斯廷保惊恐地向后看了一眼,心里充满了恐惧,因为狮子看起来是如此的近,而最近的树又是那么远。他正以一种吓人的速度没命地奔向附近最低的树枝。尽管他现在已不算年轻,可他还是能恰如其时地奔跑到那里,并抓住那棵救命树枝翻了上去。要不是老天保佑,要脱离这样一场险境,真得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不可。
如果他的速度再慢一些,狮子的利爪就抓住他的靴子了。这速度的惯性使他又向高处爬了一段。他以仅有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一根不太粗的树枝。然后向下看着那头正向他张望咆哮的吃人野兽。
有好一会儿,兽王向他咕噜着咆哮着。但最后它无可奈何地低声吼叫了一下,转身迈着威严的步伐向它现身的草丛和灌木林走去。半路上它发现了斯廷保丢下的给养袋。它显然受到那里人的气味的刺激,抬起前掌就把给养袋推翻在地,然后跳上去,发疯似的一面咆哮一面乱抓乱咬。特别是那些散发着某种食物香味的包装物,更使它气愤不已。它不断咬啃着罐头和盒子,直到把里面的东西都吃掉为止。这时斯廷保一直趴在树上呆呆地望着他的给养所遭受的这场浩劫,无能为力。
他不只一次地诅咒自己不该连来复枪也丢掉,不过更多的想法是,他决心复仇。他心里还不停地安慰自己,布莱克那里一定不会短少给养,他可以通过捕猎或购买得到更多的食品。只要那头可恶的狮子离去,他就可以溜下树来,循着布莱克走的路追下去。
狮子闹了一阵,对这一堆给养袋子厌倦了,于是又回到远处那一堆草丛里去了。但是,它的注意力又被半路上搁在那里的火枪所吸引。它在那武器跟前嗅来嗅去,把它放在两个爪子之间。斯廷保不由得怕起来,心想要是被它弄坏了可怎么好?那么他就既无法防身又无法觅食了。
“放下它!”斯廷保朝狮子大声喊叫道,“给我放下!”
狮子根本就不理会他发疯的吆喝,大步地向它的巢穴走去,鬃毛上挂着那支来复枪。
这一天下午和晚上,威尔伯·斯廷保完全是在恐怖中度过的。当阳光消失以后,狮子仍然留在那一片草地上,它当然有效地阻止了满怀恐惧的斯廷保去追寻布莱克的营地,而且当夜晚降临之后,对丛林之夜的恐惧使他无限的气馁,更使他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敢溜到树下去,就算明知道狮子已经离开,他也觉得还是待在树上安全。几乎从入夜到破晓,在他蹲踞的树下都有着来自各方的,像疯人院里的咆哮、吼叫、咕噜、咳嗽以及喷嚏等等野兽的声音,好像有着一场不曾停歇的丛林生物的长谈。而他所待着的那棵大树也不过是个并不十分安全的避难所而已。
当清晨到来之后,丛林里倒出现了一片和平的宁静。只有周围丢弃的那些空罐头和被撕毁的烂帆布片也许能证明这里曾有过一场鬣狗举行的盛宴。狮子已经离去,它给鬣狗们留下了由它捕杀的动物残骸当作主餐,而斯廷保提供的那些罐装食品,就好像是这场盛宴的餐前小吃了。
斯廷保战战兢兢地从树上溜了下来,张大眼睛对每一种不期而遇的声响都感到惊慌,像一只惊弓之鸟——这样一个可怜、衰弱的老人在树林里匆匆走过。此时的斯廷保再也不是“威尔伯·斯廷保,纽约斯廷保公司的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