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帐篷中,斯廷保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侧耳细听,只能听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呼吸声。这个人的呼吸声很大,但又不像熟睡的打鼾,不知是做噩梦了,还是睡姿不舒服,总之呼吸并不顺畅,带着吭吭哧哧的声音。斯廷保此行虽是杀人,但自己却吓得不得了。他把四肢趴伏在地上,停了一小会儿。略微镇静之后。听了听没有别的动静,然后手膝并用,一尺一尺地向前爬去。
他先伸出一只手去摸,终于摸到了一个平卧的身体。他继续小心地轻轻地向前摸索,直到他真正弄清楚了他要杀的那个人的准确位置。他一只手抓牢了锋利的匕首,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醒了人猿泰山,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只要人猿泰山醒了,他决不是对手。他盼望泰山现在睡得死死的,而且暗暗祈祷自己一刀就刺准他的心脏。
现在,斯廷保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他已经量准了第一刀该刺下去的地方,于是他举起刀,狠狠地下了手。那人似乎痉挛了几下。他既已下了刀,就一次又一次地,带着野蛮而狠毒的力度,深深地刺进那个躺着的身体。斯廷保感觉到一股股热血喷射到他的手上、腕上。
最后,他觉得那个人确实死了,伊本扎得给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于是他从帐篷里溜了出来。不过,他现在可真是恐惧极了,他的两条腿打着战,几乎都有点站不住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对自己刚刚犯下的罪行,充满了憎恶的感觉。
他大睁着两只眼睛,踉踉跄跄地闯进了伊本扎得的大帐,他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经用完了,他站立不稳,一下子就跌倒在地毯上了。酋长从女人居住的大帐后室走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那个浑身血污颤抖着躺在地上的人,好像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异教徒先生?”
斯廷保含糊地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把他干掉了,伊本扎得!”
酋长忽然改变了腔调,厉声问道:“你干掉了什么?”
“我杀掉了人猿泰山啊!”
伊本扎得装出吃惊的样子喊道:“咳!托洛格!你在哪儿?希尔法!阿蒂亚!你们都快来,听听这个异教徒说了些什么!”
希尔法和阿蒂亚都冲进了大帐的前室。
伊本扎得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听见他说了什么吗?他杀死了我们的好友,丛林大酋长泰山!托洛格!法德!你们快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后来几乎到了呼喊的程度。阿拉伯人都从他们的帐篷涌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冲向酋长的大帐。
斯廷保此时被弄得昏头昏脑,伊本扎得态度的突然改变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他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惊吓得茫然不知所措了,趴在大帐的地毯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酋长对跑进来的人大声喊道:“把他抓起来!他杀死了我们伟大的朋友,人猿泰山!可是,正是人猿泰山,才把我们安全地领进了他的土地,并且一直保护着我们。如果没有泰山,我们寸步难行,处处都会遇到敌人的。现在糟了,泰山死在我们这儿了,那么,泰山所有的朋友,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他们会杀死我们的。安拉!请你来作证,我和这件罪行,可一点关系也没有,让安拉的愤怒,和泰山友人的愤怒,都降临到这个罪人身上吧!”
这时,几乎所有营地里的人,都来到了大帐的前面,他们从来都找不到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的酋长爱过泰山,现在酋长却突然冒出了这样的说法,大家都觉得十分惊讶,不可理解。
伊本扎得命令说:“把他带走!等明天早晨,我们再一起商量决定该怎么办。”
人们把吓坏了的斯廷保连推带拖地弄到了法德的帐篷里,然后把他的手脚都捆绑起来,留给法德看管。
当大家都走了之后,法德伏在斯廷保的耳朵边,小声地问道:“你确实把丛林酋长杀了吗?”
斯廷保也小声回答说:“伊本扎得强迫我去杀的他,现在他又不认账,转过来陷害我。”
法德说:“我估计明天他将杀死你,这样,他就可以对泰山的朋友们说,他已经惩罚了杀死泰山的人了。”
斯廷保赶忙恳求说:“救救我吧!法德!你如果救了我,我答应给你两千万法郎,我发誓一定做到。只要我一旦安全到达距此最近的欧洲殖民地,我就把这笔钱给你。想想吧,法德!两千万法郎啊,是怎样的一个数目!”
这个贝都因人转了一阵眼珠,回答说:“我可以考虑你的条件,异教徒!不过,我认为你在说谎,我不相信你会有那么多钱!谁见过这么大的一笔钱?”
“我发誓我有十倍这么多的钱!如果我骗了你,你就杀死我。我说的是真话,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法德低声咕噜着说:“两千万法郎?!他或许真的没有撒谎,那么,听着,异教徒!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你,不过我可以试一试。可是,咱俩得把话说在前头,假如我救了你,你却不兑现你的诺言,不拿两千万法郎给我,我可是非杀死你不可!我会和你一道穿过丛林,到海岸去。你明白吗?”
伊本扎得叫来两个不知内情的奴隶,命令他们到赞得的帐篷里,把泰山的尸体运到营地的外边,挖个坑,把它埋起来。
这两个奴隶拿了一盏灯笼,到了那座有死人的帐篷里,那死人身上已经盖着一件阿拉伯的白布罩衫,他们顺便就用罩衫把他卷了起来,然后两个人把他抬到营地外不远处,挖了一个不太深的坑,就这样简简单单、潦潦草草,准备把这位丛林之王,埋葬在这片可爱的土地上。
两个奴隶挖好了坑,把尸体抬来,连推带滚地扔进了坑里,然后把挖出来的土又填进去,形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堆。最后,他们连什么记号都没留,就把这座寂寞的孤零零的新坟,留在了丛林的边上。
第二天早上,伊本扎得把族中的年长者召集了来。等人到齐了之后,才发现托洛格没有来,法德猜想他可能一早就出去打猎了。
伊本扎得开始向大家解释说,如果大家不想惹恼泰山的朋友们,那就必须采取措施来证明,在这里的所有的人,谁也不应该负杀死泰山的责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应该先杀死那个真正谋杀了泰山的人,以此证明大家的无辜。
这件事,说服大家并不难,因为杀死一个基督徒,也就是异教徒,对贝都因来说是太无所谓了。不过,在众人中只有一个人提出异议,那就是法德。
法德说:“我认为这样做不妥,伊本扎得!有两个理由,我们不宜杀死这个异教徒。”
有一个老年族人,听了法德的话大声说:“我的老天!我看凡是信安拉的人,没有什么理由不可以杀死一个异教徒。”
法德继续劝说道:“我脑子里的想法,只要我说出来,相信你们一定会同意的。”
伊本扎得说:“那么你就说吧,法德!”
法德慢条斯理地开始说了:“据我了解,这个异教徒在他的国土上,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如果我们能饶他不死,那么,他完全能够付给我们一大笔赎金。现在假设,倘若在我们离开这块可诅咒的土地以前,有一种侥幸的可能,那就是泰山的朋友们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我们何必非杀死这个人,而失去捞一大笔钱的机会呢?何况,如果我们现在就杀死斯廷保,以后见了泰山的朋友们,我们说泰山是被他杀死的,而我们又把他杀了,弄个死无对证,只凭我们一面之词,说是替泰山报了仇,对方要是不相信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不是连个证据也没有了吗?”
他停了一会儿,环顾了一下大家,又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们让他活下来,直到泰山的朋友们真正来了,我们说泰山就是他杀的,所以我们把他囚禁了起来,然后把他交给泰山的朋友们,由他们亲手去为泰山报仇,那岂不是更合适些吗?”
伊本扎得有点被他说动了,表示同意说:“你的话听起来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倘若这个异教徒一口咬定不承认了,反咬我们一口,那又怎么办?如果泰山的朋友们相信他,而不相信我们,那又怎么办?”
这时,一位年纪大的贝都因人插进来说:“这好办,我们把他的舌头割掉就行了,这样,他就无法作于我们不利的伪证了。”
伊本扎得非常高兴地说:“好得很!这次你可说到点子上了。”
法德可急了,忙大声喊着说:“不能这么做!我们必须好好地待他,直到他把高额的赎金交给我们为止。”
伊本扎得想了想说:“好吧。那我们就等到最后一刻,如果我们拿不到赎金,或者他要逃跑,到那时我们再割掉他的舌头也不迟。”
就这样,威廉·斯廷保的命运究竟会怎么样,就完全交给上帝了。而伊本扎得认为泰山已死,他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进山谷的事情上了。于是伊本扎得率领着一支强有力的队伍,准备亲自去与加拉人的酋长进行一次谈判。
当他们走近巴顿多的村子,他们已经穿过了近千座加拉人的小帐篷。伊本扎得早就听说过加拉酋长正在召集他的武士,在他脑子里,原先还是模模糊糊的,现在,在他眼前却变得越来越真实起来。他渐渐觉得,自己的命运,变得越来越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看来,形势对他不利,即使往好的方面说,加拉酋长不论提出什么条件,他都只有接受的份了。
巴顿多对他的接待,还算足够有礼貌,尽管他面容上表现得相当威严,但毕竟答应了明天送他们到山谷的入口处。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伊本扎得必须把过去掠去的加拉奴隶,全数退还。
伊本扎得要求说:“如果把加拉奴隶都交还给你们,我们就既没有挑夫也没有仆人了,那样,势必会大大减少我们这支队伍的力量,能不能等我们出来之后再还给你们?”
巴顿多只耸了一下肩膀,表示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他虽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说:“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贝都因酋长似乎不死心,又一遍试探着恳求说:“让他们暂时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等我们从山谷里回来,一定还给你们,怎么样?”
巴顿多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一个加拉人都不能留给你们,必须让他们现在就回到我们这边来!”
第二天一大早,伊本扎得的所有帐篷都接到开拔的信号了,也就是说,大家都准备出发了。但是,他们突然发现,他们已完全被加拉武士包围起来了,他们不敢多言,依然弓矛齐备,准备好动身。于是他们这支队伍,被加拉人簇拥着,向那座怪石嵯峨的石山进发,那里正是山谷的入口处。
弗朱安和别的被阿拉伯人从厄瓜多尔带来的加拉奴隶都非常高兴。他们现在是跟着自己人在前进了,他们为这种重新找回来的自由而兴高采烈。斯廷保却是孤独的,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心里充满了恐惧,在两个贝都因人的看守下,磨磨蹭蹭地前进。他非常后悔,自己不该杀害那个被寂寞地埋在坟墓里的人,他甚至为杀死了这个人而害怕。这支队伍,随着古老的小道蜿蜒曲折地走着,这可真是一条古老的小路,它有时似乎有路,有时又像没有路。阿拉伯人和他们的“护送者”不断地向上走去,地势越来越高。这些地势较高的石山围着的正是圣墓谷。到了第二天傍晚,当他们这支队伍来到一处山溪旁,准备安营扎寨时,巴顿多来到了伊本扎得的身旁,指着远处石沟旁的一个山口,对伊本扎得说:“就从这里,有一条路进入山谷,我们已经把你们送到了,那么就按照原先说好的,我们将回自己的村庄去了。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动身了。”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伊本扎得发现,所有的加拉人,昨天夜里都不声不响地走光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加拉人是害怕那个神秘山谷里的居民,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凡是进入山谷的加拉人,从来没有一个人生还过。
伊本扎得只好用这一整天的时间来安置一个新的安全的营地。他把老弱妇孺安排在营地里,以便等待他和武士们经历冒险之后从山谷里回来。他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能看见这些人还安全地留在这里。
他挑选了几个健康的老年人和半大的孩子们,让他们来保护营地,而让那些青壮年的战士随他前往。
不久,留在营地的人就看见他们这支队伍的后尾,消失在远处的丛莽和山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