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逊到林中空场上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害怕在黑暗中迷路,向汉森要了一个向导。他心里有些害怕,就让那向导在他的马前步行。他们两个人谁也没发现,在他俩的后面,暗中还有一个人在跟着,那就是哥鲁克。原来昨晚他找了点食物吃了之后,又回到汉森的帐篷处来,宿在一株大树上。他听到帐篷中有人出来,一看,是那英国青年,就从树上跟踪而去。太阳升高之后,大约九点左右,马里逊到了空场,梅林尚未来到。那向导在附近找了一个草堆,躺下休息。马里逊把马鞍子卸下来,靠在鞍子上坐着。哥鲁克从枝稠叶密的树上向下瞧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马里逊显得很不耐烦了。哥鲁克看他的神情,断定他是在等那个少女,心里又暗暗高兴起来,认为今天不会白等,又可以看到那个像梅林的女子了。
一会儿,哥鲁克听到马蹄嘚嘚的声音了,知道是那个少女来了。马里逊耳朵可没有那么好,直到梅林将近空场,方才察觉,他抬起头来,看见梅林所骑的马从树林中露了出来,于是他赶快上马向前迎接。哥鲁克往下看着,那女子戴着一顶阔边帽,自己在树上看不见她的脸。这时她和那英国青年已经依偎在一起了。哥鲁克看到那青年的头钻进少女的帽檐底下去,知道他们在接吻。哥鲁克不免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和梅林两情相悦,自然而然地热吻的情景,不觉有些悲从中来,他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了。
当哥鲁克再睁开眼睛时,树下的两个人已经分开了,在那里低声谈话。哥鲁克看那青年,似有催促少女与他同行之意。而那姑娘好像犹豫不决,带着娇媚的神情抬起了头,望着马里逊。哥鲁克仔细辨认,这女子真的太像梅林了。不一会儿,他们谈完了话,青年重又搂住那少女热吻道别。她拉着缰绳,仍向来路走去,那青年在马上望着她。她到了林边,回过头来,向青年挥手道别。“今晚!”她只说了这一句,马已经跑出了一段路了。少女说话的时候,头是扬起来的,这次,哥鲁克可看清楚她的脸了。哥鲁克的心里一紧,好像被人射中了一支毒箭,感到剧痛。他闭上眼睛,用手掩住脸,不久,又放下手来看看,少女已经走远了。只有她驰马过处的丛林,树的枝叶还在摆动。
哥鲁克心里乱极了:这是梦吧?这一定不是真的!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碰到久寻不见的梅林呢?他看她已经长大了许多,比以前更美丽了。是的,哥鲁克看清楚了,当年的小梅林并没有死,依然好好地活在人间,只是,被另一个男子搂在怀里了!而且,这个男子现在就坐在他的下面,哥鲁克抚摸着长矛,抚摸着腰里的草绳,抚摸着他的猎刀。但他终于没有动手,看着那青年叫起向导,骑上马,一同向北边走了。哥鲁克呆坐在树上,双手无力地垂着,他忘记了他所带的每一样武器,陷入了苦苦的沉思。记得当年和梅林见最后一面时,她还年少,半裸着身体,像个小白猿。那时,他从不认为她不雅观,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梅林完全不是昔日的样子了,而自己却是依然故我。
尽管如此,他爱梅林的心还是像从前一样坚定。正因为如此,看见她被别人搂在怀中,他心里十分悲伤。最让哥鲁克不放心的是,那英国青年到底会怎样对待梅林?他是不是真心爱她?又转念一想,没有人会不爱她的,从他们的举动看得出来,梅林也深爱那青年,这一点,哥鲁克是确信不疑的。如果她不爱那青年,怎么会允许他吻她呢?“唉!我的梅林现在爱上别人了!”哥鲁克凄凄切切地想着自己。如果照他旧日的脾气,他真想追上去,杀了那青年,然而,他不能不考虑梅林。那青年是梅林所爱的人,他若杀死他,梅林怎么办?他摇摇头,自己没有这么心狠手辣。他又想去追梅林,当面责问她为什么变心,但他也没有这样做,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装束。同样是站在梅林面前,与那个青年相比,自己太不成样子了。他想想自己,本来也是贵族后裔,只因漂泊丛林,流落蛮荒,已退化得和野兽相去无几了。出于这个想法,他有些羞于去见自己心爱的人了。梅林虽是阿拉伯女子,是自己丛林中旧日的小伴侣,可是扪心自问,自己对她有过多大的贡献?有什么理由要求梅林终此一生都属于自己呢?梅林对他也从来没有允诺过什么,现在追上去责问她什么呢?他也明明知道,梅林不是个受一点好处就变心的人,但是,自己与那衣着整洁的英国青年相比,实在相差得太悬殊了。
这时,多年前的往事又在他脑际回旋起来:自己和父母不辞而别,自作主张地远来非洲;又在旅馆里出于不得已,杀死了一个美国流浪汉,不知该怎样了结,只好隐姓埋名,躲入非洲丛林。自此他被环境所迫,无颜再见父母,所以不愿回家。他曾经意气用事,想在丛林中过一辈子。后来也遇到过人类,也向他们求援过,可是不论白人黑人,不但都不以礼相待,而且几乎都视他为仇敌,他因此十分灰心,再不想接触人类了。幸而哥鲁克不久遇到梅林,两人情真意挚,言语既可通,身世又相类似,两个人的友谊一天比一天深。自梅林被柯夫杜抢去之后,哥鲁克简直痛彻心肺,又和人类隔绝了。他情愿与野兽为伴,老死在蛮荒里,一点也没有懊悔的意思。哪知今天他见到梅林,她不但没有死,而且已经成了文明社会中的人了。哥鲁克并不责备梅林爱上了别人,但他对那英国青年不放心,他要在暗中监视他,因为哥鲁克不能容忍自己心爱的梅林被别人欺骗、玩弄,而饱受痛苦。如果发现那青年有损害梅林的举动,他一定要结果其性命,为梅林报仇,也为自己报仇。
哥鲁克本来想跟踪梅林,以便知道她的住处,但那一片平原上无遮无挡,他怕被梅林看见,只好作罢。于是他一心一意去追赶马里逊,但马里逊也已走远,不见踪影了。这种情况下,若换了别人自然不可能追上,但对哥鲁克来说,却没有困难。他知道那青年一定回帐篷去了,虽然他是骑马的,那黑人向导却是步行的,脚印一定很明显。果然,等到马里逊回到帐篷时,哥鲁克已经到了附近的树上了。他伏在那里,一直到下午,再没见那英国青年出来,也没见梅林出来,只有汉森和他部下的一个黑人骑马出帐篷去了。哥鲁克没有留意他,因为除了那英国青年之外,别的人他没有必要关心。
天又黑了,马里逊还在帐篷中。他吃过晚饭,抽了几支烟,就总是在帐篷前踱来踱去,不时吩咐黑人往火堆里加些干柴。狮子的吼声又从远处传来,马里逊匆匆走进帐篷,拿了一支来复枪出来,又回头嘱咐黑人多加些干柴在火堆里,以防狮子闯进来。哥鲁克见他这副怯懦相,对他非常轻视。他暗想,这么胆小的人,怎么有抢劫梅林的勇气呢?像他这样的人,连远方狮子的吼声都吓得心惊胆战,还有资格保护梅林吗?哼!这种胆小鬼,只配待在欧洲的文明社会里,雇几个保镖来保护自己和妻子。哥鲁克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浮起一阵轻蔑的微笑。
这时汉森和他的部下已到了马里逊和梅林约好见面的空场,天也已经昏黑下来了。他叫黑人等在那里,他自己到平原边等候。约到九点钟时,才看见有人骑马飞驰而来。没有几分钟,梅林已到了他身边。她似乎很难为情,但当她看出接她的人是汉森而不是马里逊时,吓了一大跳,几乎想拨马退回去。
汉森拦住她说:“马里逊先生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坏了腿骨,不能来接你了,特派我代他来接你,领你一同回驻地去。”
梅林在黑暗中,只能听见他的说话声,却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很是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汉森又继续说:“我们快走吧!免得宛那发现了,派人追上来。”
梅林问:“马里逊的伤势重吗?”
汉森说:“不算太重,但这地方没有医生,需要休息一两天才能好。在今后的几个星期中,我们还有路要赶,途中不一定能找到很好的休息地方。所以我劝他今晚在帐篷中好好地休息养伤,我替他来跑这一趟。”
梅林听他说得入情入理,才说:“好的,那我们走吧!”
汉森暗自得意,拨马飞驰,在前面领路,梅林跟在后面。他们顺着丛林,往北走了约一里多路,然后转向西方的丛林走去。梅林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汉森的帐篷在哪里,所以紧跟着他,相信他不会走错路的。他们整整走了一夜,一直向西。到了天亮,汉森才停下马来,马吃青草,人吃些早准备好的干粮,当作早餐。吃饱之后,又继续赶路,到了中午,才第二次休息。他对梅林说:“你大概累了,在这儿睡一会儿吧!让马也休息一会儿,吃点青草,我们还要赶路呢!”
梅林说:“我没想到帐篷离庄园有这么远,你常到庄园去找那工头,难道每次都要跑这么远的路吗?”
汉森说:“原先并不远,因为我走之前,给手下人下了命令,让他们一到天亮,就拔了帐篷先出发,所以加大了距离。但是队伍的尾子离我们不会太远,他们带着行李走得慢,我们比他们快多了。我想,明天一定能够赶到的。”
又过了一夜,第三天又跑了半天,总看不到大队人马的踪影。梅林从小就生活在丛林中,对于辨认足迹,也和哥鲁克有着差不多的本领,她在这几天中,留心着地上,发现不像有大队人马刚经过的样子。偶尔有几个脚印,也已经时隔多日了,人数虽很多,但没有马蹄的痕迹。他们走的是象群常经过的地方,风景很好,但危险也多。
梅林终于起了疑心,发现汉森一定怀着什么鬼胎。她看他常用一种贪婪的、色迷迷的眼睛偷看自己,在庄园上初见到他时曾感到面熟的想法,现在又浮上心头。汉森因为已有几天没有修面,两颊、下巴、脖子上的金黄色胡髭渐渐长起来了。梅林越来越觉得这绝不是个陌生人,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到了第四天早上,梅林终于忍不住了,勒住马质问他。
汉森说:“他们跑得这样快,确也出乎我的意外,大概今天我们一定可以追上他们了。”
梅林说:“我敢断定你的部下没有从这里经过,我看得出,路上的脚印是几个星期以前的。”
汉森哈哈大笑说:“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好眼力!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否则我早告诉你了。我们走的是捷径,今天如果赶不上他们,也该看到点踪迹了。”
梅林现在已经明白汉森说的完全是假话了,他把她当成傻子,现在远离人迹,还能追得上谁呢?她知道上了他的当了。她一面暗暗留心,想找机会脱身,一面又在仔细琢磨他的面貌。她把自己见过的白人在记忆中一个个过滤,想来想去,总是模模糊糊,无法定格在某一个记忆上。
就在这天下午,他们走到一条幽静的长河边,西岸立着一个大圆圈,好像是营地。汉森说:“好了!我们到了。”他说着掏出手枪来,朝天放了一枪,帐篷中立即有黑人走出来,站在河边。汉森对他们讲了许多话。梅林一看,其中却没有马里逊。黑人撑过一条独木船来,汉森扶梅林上了船,然后,他自己也坐到船上,叫两个黑人牵着两匹马泅水过去。
到了对岸,梅林第一件事就是问马里逊在哪里,她已看出情况不妙,很有戒心。汉森指着中间一个帐篷,骗梅林说:“他在那里。”说着,他领梅林到帐篷门口,梅林往里扫视了一遍,一个人也没有。她转过头来,正想责问汉森,却见汉森露出了一脸凶相,拦在帐篷门口。
梅林厉声问道:“马里逊先生到底在哪里?”
汉森嬉皮笑脸地答道:“他呀,他不在这儿,不然,你怎么会找不见他呢?嘻嘻!有我在这里,我自问比那个脓包少爷要好多了,我看你可以不要他了,你已经有了我啦!”汉森说着,一阵狂笑,直向梅林扑过去。
梅林大吃一惊,正想反抗,汉森已经抱住了她。她的两条胳膊被他用双臂紧紧箍住。他一直把她向帐篷角上推,在那个角落里堆着一堆毯子,汉森就将她推向毯子。他的脸冲着梅林的脸,色迷迷的眼睛充满着贪馋的光,像要吃了她。梅林一边挣扎,一边端详着汉森的面目。忽然,她想起来了,以前她也曾受过这家伙同样的欺辱!哦!不错!他就是瑞典人马尔宾!就是他,亲手打死了他的同伙詹森,要对她进行非礼。那一次,幸而有宛那赶到救了她。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看着汉森眼熟,而又一直没认出来,原来因为他剃了胡须,这几天他胡须又长了起来,而且同样露出了一脸狰狞相,梅林才确认无疑。但是,今天却没有宛那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