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场上,马尔宾留在那里守候的黑人,还在树下坐着,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主人回来,身后却忽然来了一头狮子。他没命地爬上树去,才上树,那兽王已到了空场。它在草丛中找到一头羚羊的尸体,大嚼了一夜,天亮才走。那黑人紧抱着一根大树枝,心惊胆战,一夜没敢动。他跟随马尔宾已有一年多,平日也知道马尔宾的为人。经过这一天一夜,他心里已明白过来,这一定是他主人的毒计,有意丢他在这里喂狮子。到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狮子吃饱了,又回丛林里去,他才放心跳下树来,寻路回去。此刻这黑人的心里充满了对马尔宾的怨愤和想复仇的念头,打定主意,只要再见到马尔宾,他会鼓足勇气去杀死他。
走过一段路之后,他忽然发现右面有两匹马新走过的足迹,不由得笑起来,脸上露出识破别人诡计的狡猾神色。原来黑人大多喜欢传闲话,无论听到了什么事,都喜欢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散播得十分迅速。马尔宾的部下,有的跟他在非洲已有十多年了,对于马尔宾的一切不法行为,大家差不多都知道。这个黑人不但知道马尔宾过去一切的事,最近马尔宾对马里逊所施的诡计,也从另外几个黑人口中打听出来了。他还知道马尔宾前些天派了一半人,由一个头目率领,往西面走了,驻扎在大河西岸,等候命令。由那两匹马的失踪和西去而推测,马尔宾一定欺骗了马里逊,自己拐走那个白种少女,到大河西岸去了,丢下马里逊在北面帐篷中,听凭人人敬畏的宛那把他捉回去治罪。黑人心里都觉得马尔宾使的这一手,太黑心太歹毒了。他边想着这一切,边飞快地上北方去了。
现在再回过笔来,说说北边驻地的事。马里逊在帐篷中怎么也等不见汉森回来,他心里疑窦丛生,又感到有些可怕,一夜都没能合眼。天快亮时,他疲倦极了,才睡了一小会儿,头目就催他起来,收拾行李,赶快赶路。马里逊不肯马上动身,他要等汉森和梅林回来。头目心里却知道,逗留在这里非常危险。他知道主人的行为足以激怒宛那,而在宛那管辖的地界内,出了违法的事,若被他捉住,一定不能宽恕他们的。头目见马里逊不肯走,只得把实情照直说出来,说明利害,催马里逊赶快上路。马里逊听了,又急又怕,怕汉森去接梅林,被宛那的人捉住,问出口供,必然来抓自己。宛那素来嫉恶如仇,蛮荒地界里又没有正式的法律,一切由他个人仲裁,更何况诱拐人口的罪宛那更是不会轻饶。马里逊耸了耸肩,心里暗想,若被宛那捉住,问出自己有意诱骗了他的义女,汉森虽也有责任,事情到底是自己做的,结果恐怕是难逃一死。于是,他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必须马上动身,你熟悉北上的路径吗?”
头目点了点头,立刻传下命令,拔了帐篷,整装北行。
那黑人头目在前边领路,一路急行军,直到中午,才赶上前面大队的黑人。大家见他赶来,都高声呼喊着,表示欢迎。大家见面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向大家说了自己所遇到的事,以及自己心里的疑惑,于是全队的人都知道主人的诡计了。马里逊也知道上了大当,向黑人一问详情,心里就更明白了。他悔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愚笨,又这样轻信,竟被汉森当作诱饵,诱骗了梅林。现在梅林落入汉森手中,令人十分忧虑。转念一想,自己对梅林也没有诚意,即使梅林不落入汉森之手,而被自己骗到手,前途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自己既顶着个拐骗的恶名,实惠却让别人得了,又怎么能甘心呢?
于是他问那领路的黑人:“你知道你主人的去向吗?”
黑人说:“我知道的。前些天他就把驻地分成了两处,他既不在这里,那一定是向日落的那个方向去了,他在一条大河的西岸建了帐篷。”
马里逊又问:“你能带我到他西边的驻地去吗?”
那黑人想了想,带马里逊到西边去,违背主人的命令,固然会受责,但是如果被宛那追上,后果会更可怕。听马里逊如此说,正合自己想报仇的想法,而且又可以借此逃避宛那的追赶,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连忙点头答应。
马里逊现在已知道了汉森的全部阴谋:汉森把这队人马放在北面,就是引宛那只追这一队;他自己则可以带着梅林,安安稳稳地上西海岸去。汉森也算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马里逊心里也怕宛那,便中途改变了主意,对那头目说:“你带着全队赶快北上,我替你们把宛那引到西面去。”
头目本想向西去找马尔宾报仇的,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何以不愿同马里逊西行呢?因为他知道马里逊胆小如鼠,往西去的路是大象常走的一条道路,危险很多,若真遇到危险,马里逊是决不会和自己同舟共济的。况且,宛那也是足智多谋的人,不难探听到西边的一队,说不定会兵分两路追赶。既然两边都不见得躲得开宛那的追兵,那么,不如离开马里逊,躲开西行路上的危险,也可以从此脱离瑞典主人的束缚了。自己衡量一下,没有必要担着偌大的风险,去保护这怯懦的白人。这头目知道一条极秘密的小道,是一般白人所不知道的,一直可以通到北部故乡,路上水草肥美。即使宛那追上来,他们不知道路径,自己和队伍也是容易藏匿的。他等马里逊走了,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部下,全队人当然都赞同,于是他们一直向北走去。马里逊只带了一个黑人向导,寻路往西南去了。
哥鲁克一直在帐篷附近的树上守候,见这一队人拔起帐篷向北方进发了。他知道这不可能是去会梅林的,因之不再追踪,慢慢地回到第一次遇见梅林的空场上,希望能在这里再见到她。
哥鲁克的心里是很矛盾的,起初他看到梅林还好好的活在人间,喜出望外,连失恋的痛苦也忘了。但是一阵兴奋过后,悲酸的感情又涌上心来。他到了空场上,还希望梅林能再来,凄凄切切地等了一个多小时,忽然看见来了一队黑武士,领队的是个穿军服的英国人,他们的脸色都很气愤,一齐向哥鲁克躲避着的树丛走来。他们来做什么呢?对此,他根本不想管,他只留心地在他们中间寻找,看有没有梅林。哥鲁克看着他们走过去,中间并没有梅林。这一队人只留心地上的脚印,没注意到树上有人。忽然领队的人一声令下,他们一齐飞也似的跑向北方去了。对于这些,哥鲁克丝毫不以为意,呆呆地在树上伏了一两个小时,觉得梅林不会来了,便跳下树来,回到丛林中去。他似乎举步无力,像老年人一样,驼着背,向西走去。
马里逊跟着那黑人骑马在丛林中前进。到了有些大树枝叶低垂的地方,他们不能骑着马走了,只好牵着马步行。他们走了一天,大多是难走的路,只能牵着马慢慢走,马里逊也只好跟着俯身前进。
马里逊一边走,一边心绪不宁地想:梅林已落入瑞典人手里,虽不知瑞典人劫持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恐怕是凶多吉少。他对汉森的怨恨越来越强烈了,心里转而为梅林着想起来,即使此去得手,能把梅林从瑞典人手里夺回来,梅林能有什么美好的前途呢?自己不也是和汉森一样,抱着玩弄梅林的心理吗?何曾对她有尊重之心?梅林即使被自己救回,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他这样一想,似乎有点良心发现,对梅林反而产生了怜悯和同情。他进而回想自己在文明社会里的时候,也见过不少美丽的女子,但她们大多重金钱而轻情义,拿她们和梅林相比,他愈加觉得梅林超凡脱俗、清纯潇洒,没有摩登女郎的恶习。相比之下,倒是自己的思想太卑鄙龌龊了,他不觉深深悔恨起来。这时他的心里顿时把世俗的门第观念完全放了下来,充满了对梅林的尊敬,恨不得把一腔至诚的爱情,无保留地奉献给梅林。他觉得当前首要的事,当然是要把她救出来,万一她被杀害了,也非要替她报仇不可。马里逊本来是个花花公子,养尊处优惯了,没吃过苦,更没受过委屈。然而现在的他却不是昔日的他了,心里深深的愧悔,加上真挚的爱情,使他产生了愿意牺牲一切的决心。他的衣服被荆棘挂破了,身上也被刺伤多处,冒着鲜血,加上长途跋涉,困乏已极,但他一改过去的常态,毅然奋不顾身地朝前走。想着由于自己过去的错误观念,害了无辜的梅林,使她身陷坏人之手,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一定要设法救她出来。自己虽然已很疲乏,但还是催着黑人快快往前走,嘴里不断地嚷着:“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恐怕救不出她了,但报仇总还不晚!”
直到丛林里已昏黑,辨不出路径了,马里逊怕迷了路,才停下来休息。可是才到下半夜,他立即又催着黑人赶路,若不肯走,就以处死来逼迫他。黑人被逼无奈,只得遵命。那黑人心里十分纳闷,为什么前两夜怯懦得要命的马里逊,现在竟会变得这样不顾死活,不免对他畏惧起来,老是想设法逃走。马里逊已看出他的心思,随处小心防备着。白天,马里逊不许他离得过远;夜间,两个人也睡在一起。马里逊还砍来一些荆棘,铺在四周,两个人同睡在中间。这晚,马里逊实在太疲乏了,睡得很甜,但是他监视黑人的心并没放松。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腿也几乎抬不起来了,但他救梅林心切,仍继续赶路。他们在河边打到了一头小鹿,烤熟了当作早餐,胡乱吃了些,把剩下的鹿肉带上,又赶紧上路。
这时,哥鲁克已走到丛林的最西头,找到了他的大象。他在寂寞怅惘的时候,能够找到这个颇通人性的动物做朋友,总算得到了几分快乐。大象见了哥鲁克,也很快活,用鼻子把哥鲁克卷起来,放在自己的背上。哥鲁克也素来把这个象背看作自己安乐的卧榻,如果赶了长路,觉得累了,总叫象把自己卷到象背上去睡觉。有时吃过了饭没事做,也蹲在象背上,伏在它的大耳朵旁,跟大象聊天。
宛那率领的一队黑武士果然上了马尔宾的当,被他的部下引着往北方去了,越走离要达到的地点越远。宛那夫人平日最是疼爱梅林,这时,她也愁眉不展,在庄前凄凄凉凉地倚门翘望,等着丈夫带梅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