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三个人走后,哥鲁克从丛林中出来,从死狮身上拔下他的长矛。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含着微笑,非常高兴。不过,有一个疑问总在他心头萦绕,方才看到那少女从马背上跳上树去,这个动作多像梅林啊!难道她是梅林吗?这件事使他思忖了良久,当然也使他带着惆怅的心情思念起了梅林。但他转念一想,梅林失踪已久,生死不明,觉得这不可能是她,不禁满腔愁绪涌上心来。这事却引起了他的遐想,这不相识的少女,既能像梅林一样爬树,那么,面貌和性情会不会也像梅林呢?他很想再有一个机会,好看个究竟。哥鲁克目送着那三个人走过平原远去了,不知平原那一边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这里竟有英国人的庄园。自从他领着狒狒群踏平了柯夫杜村,没找到梅林,他就总以为梅林一定是死了,于是心灰意冷,抑郁终日。他只希望在丛林中过一辈子,跟大象做伴,在林中到处漂流。今天无意中邂逅了这个少女,又勾起了他的百结愁肠。可是他不愿在白人面前再出头露面,只是在后面目送他们走远,仍旧回林中睡觉去了。现在的他,实在不愿意再接触他的同类了。
且说这三个人回到庄园,宛那已在廊前等候。几分钟之前,宛那已经听到枪声从平原那边传过来,知道情况有些不对了。他想,也许汉森在归途中遇到了危险,所以去问那个白人工头,才得知汉森早在几小时之前就回去了。宛那从工头处出来,经过马厩,见门开着,进去一看,少了两匹马,一匹是梅林的,一匹是马里逊常骑的。这时他断定刚才的枪声一定是马里逊放的,于是又去叫起工头,想带人去救援,忽见平原上已有人骑着马回来了。
马里逊见了宛那,急忙跳下马就想解释,宛那却沉着脸,冷冷地不理睬他。梅林默默无言,她已看出宛那生气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宛那如此生气,心里很难过。
宛那说:“你回你自己房里去,梅林!”又转向马里逊说,“请你到我书房里去,我有话要对你说。”他用吩咐的态度,分开了他们两人。他又走到汉森面前说:“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的?汉森!”
汉森答道:“我正从那工头的屋里出来,坐在花园里,观赏各种刚开的花,这几乎是我的习惯了,连你夫人都知道的。今晚,我看了一会儿花,竟倚在树旁睡着了,醒来时见他俩也在花园里谈话。我和他们离得很远,没听到他们说什么。接着,马里逊牵来了两匹马,他们就一起出去了。我知道,他们的事本来与我无关,我没想去管他们什么。只是我有点不放心,因为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小姐又是少女,我怕她会遇到危险,所以才跟了去。后来遇见了狮子,马里逊胆怯逃跑了,只丢下小姐一个人在树林里,幸而我的子弹打中了狮子,小姐才脱离了危险。”
汉森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静静地站着,看了宛那一眼,又低下头去,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话要说,又不便说出口来。
宛那问:“汉森!你还有什么事?看样子,你似乎还有话要告诉我?”
汉森吞吞吐吐地说:“唔,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常在花园里散步,见他俩也常在花园里谈情。不过,请宽恕我,我看马里逊并没有非分的举动,他只是用话引诱小姐,怂恿她跟他一起逃走。”
这几句话,原是汉森编造出来的,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心里也在打着他的算盘,他是怕马里逊抢在他的前头,把梅林拐走,他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在背后如此编造,以便完成自己的计划。他接着又说:“我打算明天就启程北上,我想,你不妨问问马里逊先生,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觉得你一直拿我当个客人相待,我非常感谢你,因此,我愿意带着这位客人一起走,免得他留在庄园上勾引小姐。我这想法有没有道理,请你考虑。”
宛那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坦诚地说:“汉森!谢谢你替我庄园上着想。不过,你知道的,马里逊也是我的客人,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他要带走梅林。如果马上撵他走,未免伤了朋友的感情。但是前几天,他无意间流露过想回乡的意思,也许他愿意和你结伴一起走。你不是说你明天动身吗?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明天早晨,请你来一下,好吗?那么,明天见吧!承你替我关心梅林,我再一次谢谢你!”
汉森告辞出来,自以为得计,心里暗暗高兴。宛那也立刻到自己的书房去,见马里逊在房中来回地踱着,有点局促不安。
宛那没再提晚上的事,只说:“马里逊!汉森明天要动身北上,他托我转达,他对你很关切,怕你一个人走长路不方便,所以想约你一起走,请你考虑一下。明天再见吧!马里逊!”
马里逊明白是自己做事不得体,主人客客气气地下逐客令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宛那关照梅林就待在她自己房里,等马里逊离开之后再出来。汉森老早就等在那里了,因为要赶路,头一夜他只是回去了一趟,向部下作了些安排,就又回庄园上来,住在工头那里。
马里逊动身时,宛那不露声色,像往常欢送客人一样欢送他走。等到马里逊走后,他才放下心来,觉得是替梅林办了一件大事。虽然她是阿拉伯女子,宛那却把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为梅林如此操心劳神,在她面前却什么也没说。他自以为替梅林着想,却万没料到梅林没懂他的意思,反而引出后来一连串的麻烦,使梅林由于一念之差,又遭遇了许多危险。梅林当然感激宛那夫妇的养育之恩,尽管马里逊被逐,她也并不抱怨宛那。不过,宛那不给她一个机会申辩一下自己的行为和自己的想法,她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宛那逐走了马里逊,她也认为是自己连累他的。其实,宛那倒颇看透了马里逊的为人,知道他对梅林根本谈不上爱情,只不过抱着玩弄的态度罢了。
再说汉森同马里逊往他的驻扎地走,一路上,这位英国青年沉默不语。汉森几次想引逗他开口,以便见机行事。走了一阵之后,便拍马上前,与马里逊并马而行,看了看马里逊的脸色说:“他待你也似乎太粗鲁了些,把那个少女看得这样宝贵,似乎不许任何人跟她结婚,带她走。据我看,你没什么配不上她的地方,宛那让你走,倒是让那姑娘错过了一门好亲事,再到哪儿找像你这样的丈夫呢?宛那这样做,不是爱她,我看倒是害了她。”
马里逊开始见汉森直言说破他的私事,心里很有几分不快,但的确被他点到了自己的痛处,而且听他的语气,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反而认为汉森很有见地了。于是没假思索,气冲冲地说:“那家伙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收拾他的。在非洲中部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到了伦敦,我就不怕他了。只要他有一天回到文明社会去,我不设法复仇才怪!”
汉森看着时机已到,就火上浇油说:“假如我是你,决不允许别人来干涉我的爱情。要是我有了心爱的女人,一切我自己做主。老实说,我倒不怕他,如果你要我帮忙,我倒愿意帮助你。”
马里逊觉得汉森这个人很仗义,有点感激地对他说:“承蒙美意,汉森!但是在这种荒僻偏远的地方,我们能用什么方法报仇呢?”
汉森说:“我自有办法。依我说,你就偏带那姑娘走。如果她爱你,她就一定会跟你走的。”
马里逊说:“这恐怕很困难吧? 因为这一带都是宛那的势力范围,即使她愿意走,也走不了呀!”
汉森说:“怕什么!有我给你想办法,你不必担心。我在这里经商打猎已有十年,对周围地势十分熟悉,这一点,不比他和他的手下人差。假如你决心带她一起走,我一定帮助你,保准让你们安全到达海口。我现在就给你出个主意,你写一封信给那姑娘,我命我的亲信头目送去,约她今晚或明早出来话别,我预料她是不会推却的。我们带着行李依旧按计划往北进发,你和她约定一个日子,信中告诉她我按期去接她。这样,决不会出什么纰漏。我比你路熟,你尽管放心先走,到海口等我们,我随后领着她抄近路赶上你。我保准万无一失,我看就这么办吧!”
马里逊说:“她若感激宛那,不肯跟我走,又怎么办呢?”
汉森说:“要是她不肯跟你走,你就约她说再见一面,道个别,我带人去抢了她来。她来了之后,马上举行婚礼,她对你,怎么说也总还有点感情,到时候木已成舟,她还能不答应吗?”
马里逊听了,起初还想装一下正人君子,打算表示反对,后来一想,也只有这样才能遂自己的心愿,就点头答应了。他自己心里原也是这样主张的,不过自己不便说,被汉森替他说出来罢了。两个人既已心照不宣,也就不再多说,默默走着,各想各的心事,彼此都打着利用对方的鬼主意。
他们的走动声却惊动了林中的哥鲁克。原来哥鲁克又回到昨夜遇见少女的地方,仍旧伏在树上。他的目的是想来探个究竟,他实在觉得那少女太像梅林了,不然,一位贵族小姐,怎么会那么敏捷地跳上树去?他想,她也许会再来,可以仔细辨认一下她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他虽然知道这位小姐是梅林的可能性很小,他还是希望能找出一点相似之处来。昨夜在月光下,看她的身材有点像梅林,不知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相像之处。他正想着,忽然听到马蹄声,他拨开树叶往下一看,认出那个青年正是昨夜狮子扑上去之前,搂着少女的那个人。另外一个哥鲁克虽不认识,但从他举止动作看来,似乎也有些眼熟。哥鲁克想,跟着他们走,或许有可能再见到那少女,于是他一直跟到汉森的帐篷所在地。在这里,马里逊写了一封信,交给汉森,汉森又交给他的一个部下,部下收好信,就骑马飞驰而去。
哥鲁克在附近的树上暗中监视马里逊,他觉得那少女那夜既曾和他在一起,当然也可能住在帐篷中,谁知他等了许久也没见她的踪影。
马里逊在帐篷外的树下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心事。汉森却十分从容,躺在吊床上抽着烟,两人谁也不说话。哥鲁克一直伏在上面观察着、等着,始终也没看见什么动静。后来他觉得肚子饿了,同时他想今天这么晚了,他们未必会走,所以他又回南边去了。哥鲁克本来到处为家,居无定所,走不走都没有关系,只是心里牵挂着那少女,心老系在那夜遇见她的地方。
马里逊走后的那天晚上,在庄园前的花园里,梅林在月下散步。她想起宛那如此对待马里逊似乎太苛刻了些,心里不免有点不平。而宛那夫妇却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而且是完全有必要的,他们俩都明白,马里逊不会有与梅林结婚的诚意。如果马里逊是真心的,他应该按照贵族的规矩,先向梅林的保护人宛那夫妇诚恳地表明求婚之意,这才是正理,可是他不采取光明正大的办法,偏要鬼鬼祟祟,其无诚意之心已昭然若揭。他俩本想把马里逊的阴谋向梅林说透,又恐怕她听了不信,而且会不高兴,所以忍住了没有说。梅林对他俩一向是很敬重的,但她毕竟在丛林中过了几年无拘无束的生活,现在凭空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宛那夫妇虽然没有责备她,但也没对她作任何解释,于是她觉得自己在庄园上似乎处于俘虏地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都是因为她太缺乏生活经验,完全不理解宛那夫妇的好意,才产生出绝大的误会。
她此时像囚在笼中的小兽一样,在花园中走来走去。忽然,她似乎听到墙外有赤脚走路的声音,仔细一听,又好像没有了,她于是向庄园内走去。走到墙边草地上,忽然看见一个雪白的信封静静地躺在草上,在月光下显得很耀眼。她觉得非常奇怪,几分钟前她从这里走过去,分明没有信封的,是谁放在这里的呢?难道与刚才的赤脚走路声有关? 梅林站住脚,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又嗅了一会儿,她发现有陌生人的气味。隐藏在树后的送信人暗中看着她,见她走到信旁站住了,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信,就从隐藏处溜走了。
梅林是在森林中有过生活实践的人,送信人的踪迹她都听见了,她料定是马里逊差人来给她送信的。她把信拾起来拆开,读着上面的话:
“我若不能和你再见一面,是不忍心就此分别的,请于明晨一早,来林中话别,谨守秘密。”
信中还有一些述说****、思念之类的话,梅林读后,不禁红云飞上双颊,心里也突突乱跳起来。